
第3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2)
下午的觉质量差。郭换金想从嗓子眼抠出羊肉,未果,腹中隐隐不适。勉强躺下,心神不宁。与她铺位一墙之隔的部领导屋,倒是没继续开会,一片死寂。只是身体一靠近那堵墙壁,就会不由自主联想——谁,将是班长?
她揣测,是麦青青。
麦青青,是高原战区所属的上级大军区麦副司令员的女儿。相貌出众,身手矫健,头脑灵活。天生继承了老爹的将帅风度,在一众女孩中鹤立鸡群。她若不当班长,天理不容。
虽睡眠时间不长,但年轻有好处,傍晚时分醒来,郭换金基本恢复活力。同宿舍黎锦下班后,郭换金叮嘱她照料依旧昏然沉睡的叶雨露。吃罢晚饭后,开始准备接班。
晚十点整,郭换金上病房大夜班。先查看病历,然后提马灯到病房区巡视,以便心中有数。完成后,她快步奔回医护值班室。
这段路程在户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高原的夜晚,太阳一下山,便冰寒刺骨。随着暗夜加深,寒冷也一步步森然凛冽。两处房间内都生有炉火,唯有往返路程暴露野外。旷野的风将人在室内好不容易积攒的热量,轻而易举吹拂一空。
郭换金裹紧白衣疾走,鬼使神差往旁侧山坡瞟了一眼。夜风飒飒,空无一人。
郭换金顿觉自己有毛病。她在看什么?她企图看到谁?她只好对自己解释,当然不是想看到谁。昨夜看到的星空下的孤独身影,今日没出现。
对值夜班的楚直军医,身穿雪白且毫无皱褶的白大衣,端坐在值班室椅子上,叼着一根烟,并未点燃,随口问:“怎么样?”
郭换金反问:“什么怎么样?”
楚直解释:“当然是病号情况。如果没有特殊变化,今夜我能睡个好觉。”
郭换金反驳:“就算在院的病患都好,半夜也可能来急诊。”
楚直道:“你应该巴望着我睡好。我若能一夜高枕无忧,证明病号平顺。若我鸡犬不宁的,一损俱损。”
郭换金打个哈欠道:“就算皆大欢喜,你能睡觉,我却不能。”
楚直摘下唇边未曾点燃的烟,道:“这就是医生和护士的区别,你不能不服。比如不能吸烟,干着急没办法。”
郭换金辩解道:“我不是护士,是卫生员。再说,我并没有不服。”
楚直一拍脑瓜说:“我忘了,你们是代行护士职责的卫生员。其实,你占了大便宜。”
郭换金一边准备治疗器械,一边说:“占什么便宜了?我怎么没觉出来?”
楚医生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若你在医疗工作中出了纰漏,责任由领导负。你是战士,天大的娄子,概不负责。”
郭换金吓了一跳道:“我们班一共八人,无论谁出了问题,账都算到文协理员和龙部长身上。他们够惨的。”
楚直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说我更惨?”
郭换金不解,说:“你当了部长?今天刚任命?我下午一直都在睡觉,孤陋寡闻了。”
楚直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虽不是刚任命的卫生部部长,但我是今夜和你对班的医生。你若出了任何问题,我责无旁贷都要负第一责任。”
郭换金抽吸着注射瓶中的药水,恍然大悟道:“原来,楚医生是提醒我认真工作。您大可放心,今天晚上,我必会对您负责。”
楚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姑娘家,不要动不动说什么对他人负责的话。”
郭换金不解,说:“您绕了这么大圈子,不就等我这句话吗?我如您所愿说出来,您却倒打一耙,真真没良心。楚医生,给您提个醒,医疗重地,不能吸烟。”
不知何时,楚直把捏在手里揉搓的烟,又塞进嘴巴。他强词夺理道:“看清楚,我并没吸烟,只是含着烟。这二者有原则性区别。记忆中,今天不是你当班,应是叶雨露。”
郭换金翻了个白眼道:“换班了。不行吗?”
楚直轻轻吐出一口气,说:“若是叶雨露,她不像你这般不通融。”
郭换金惊讶地耸耸漆黑的眉毛,说:“若是叶雨露当班,你居然敢在医护值班室吸烟?”
楚直不悦道:“烦你看清楚了,吸和含,是不同的。”
郭换金死死盯着楚直的嘴唇。的确,他一直把烟卷叼在嘴里,千真万确不曾点燃。
楚直不屑道:“看清楚了?”
郭换金无奈地点点头说:“看清楚了。”
楚直把卷烟像拔萝卜般揪出嘴巴。海绵过滤嘴已然变色,被口腔中的湿润打出深痕。“好吧,吸烟危害健康,你是为我好。谢谢!”他不甘心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郭换金板着清秀脸庞道:“我并不是为你好,楚军医不要自作多情。医务重地,我是为了自己和病人好。”
话不投机,楚医生长叹一口气问:“你会做饭吗?”
郭换金想也不想断然回答:“不会。”
楚直颇感意外道:“据我所知,你爹是上好的厨子。”
郭换金稍顿了顿,更正道:“炊事员。”
楚直不与她计较,自圆其说道:“对对,革命军队叫炊事员,厨子是老百姓的尊称。听说郭大厨的手艺,在军区首屈一指,首长都喜欢他做的菜,八大菜系无一不精。”说到这儿,楚军医面露鄙夷之色,反问,“你作为他的女儿,居然一窍不通?”
郭换金脑中出现总是面带笑容的老厨师。有人曾问他,一天闷头做饭,你为何无人时也笑?他回答,我不是对着人笑,是对着食材笑。你笑,它们就高兴,做出来的饭菜就好吃。你要是愁眉苦脸,菜就难吃。
一般人没有他那般出神入化的手艺,无法判定他说的话有无道理。郭换金曾腹诽,活猪变成肉片,会笑吗?
记忆里,郭大厨围裙兜里总装着一把香菜。首长喜握手,若吃得满意,常到后厨感谢厨师。老爹先在口袋里不动声色揉搓香菜,然后才双手捧过领导的手,握住后亲切摇晃。郭换金不解,问他为何这般操作?郭大厨说,做菜的人,手上会有各种气味。膻肉腥鱼酸菜辣椒都不好闻,香菜,可以去味……
忆起老爹的温和,郭换金平静回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是反动的血统论。正因为我爹是炊事员,家中做饭的事儿,他用半只手就全包了,哪轮得到别人插手。所以,我有充分理由不通厨艺。”
楚直悲观失望道:“若是叶雨露在,好歹煮锅面条当夜宵。与你对班,是我的悲剧,要饿着肚子到天明。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儿,就是许个愿,愿今晚别从一线哨所来重病人。否则,鸡犬不宁兵荒马乱,我也许会突发低血糖。”
郭换金默不作声,无以作答。她的确不会做饭,对此毫无兴趣,也不相信许愿。
楚直生无可恋,决定提前到隔壁医生值班室休息。临走前,下了一系列医嘱:“××床,或许会失眠。如果你深夜两点那一次巡视病房时,他还没睡着,就把安眠药给他……”
郭换金插话:“那我现在给,他提前服下安眠药可好?”
楚直道:“他是明天上午最后一台手术,晚上很可能胡思乱想。安眠药药效八小时,睡前服,很早就醒,轮到他做手术时,会疲惫不堪。”
郭换金记下。
“至于这个××,也许半夜会有腹痛,我开出胃肠解痉剂备用。如果不出现腹痛,就不用给他。若疼,第一时间让他服下,你可灵活掌握。××床,可能会有术后疼痛。如果尚可忍受,你可不必给他用止痛剂……”楚直一一交代。
“什么叫‘尚可忍受’?”郭换金刨根问底。
“若仅眉头轻皱,还可迷迷糊糊入睡,就算‘尚可’。术后疼痛难以避免,全靠止痛药,累积会有副作用。病人有轻度胃溃疡,半夜三更又是空腹,服用止痛剂对胃有刺激,不能只顾一时不计长远……”
郭换金一一记下,略带钦佩地说:“楚军医老谋深算。”
楚直皮笑肉不笑道:“我能理解成,你这是在表扬我吗?”
郭换金说:“我实事求是,你不用骄傲。”
楚直道:“提到实事求是,我实话告诉你,对病人好是一方面,最主要我是对自己好。”
郭换金不明白,问:“你一直都在说病人,如何成了对自己好?”
楚直诲人不倦,说:“你们做护士的,值夜班不能睡觉。对吧?”
郭换金答:“你明知故问。护士要随时观察病人的情况,夜间不间断做很多治疗,当然不能睡。”
楚直单刀直入:“当值班医生的,若没有突发情况,可一觉睡到天明。”
郭换金说:“这个我知道。医生和护士的职责不同。”
楚直说:“知道就好。值夜班,我不单要睡觉,还要尽可能睡好。一旦有突发情况,我才能一跃而起,冷静判断果断施救。对吧?”
郭换金点头道:“那是。”
楚直掰开了揉碎了解释道:“如果你为了这几个住院病人的小情况,一而再再而三扰我睡眠,若真来了重大医疗抢救任务,我有可能昏头涨脑。再加上低血糖,出个昏招也说不定。”
郭换金明白了,敢情楚医生在这儿挖坑等着,报没有吃上夜宵的仇。
楚直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明白了就好。”说罢,脱下雪白的白大衣,搭在手臂上。
郭换金奇怪:“医生值班室在隔壁。”
楚直说:“我虽困,方位还分得清。”
郭换金纳闷:“你不把白大衣带走,预备放这屋里吗?”
楚直说:“你见过医生穿白大衣睡觉吗?不嫌硌得慌?”
郭换金说:“你穿不穿白大衣睡觉,和我没关系。可你把白大衣脱在这儿,我当班,就和我有关系了。”
楚直道:“我没那么敬业,睡觉时还穿白大衣。之所以把它留下来,是因为原本上夜班的叶雨露,答应了帮我洗工作服。现在换成你了,是不是也替她完成承诺?”
郭换金气啊,换个班,换成老妈子了,悻悻道:“你这白大衣不是挺干净吗?”
楚直说:“袖口有一滴蓝墨水。时间长了,不容易洗净,要抓紧搓搓。”
说完之后,楚直医生径直离开。他脱去工作服,一身戎装笔挺,褪去了医务兵的学究气,泛出独属青年军人的干练。临出门时,他提醒搭档:“最近边情紧张,你一个人值班,小心点,留神有人摸哨。”
郭换金大惊失色:“像我们这种小兵,也配被敌方捉舌头?”
和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小女兵斗嘴,让人心生惬意。楚直再接再厉说:“敌方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作为边防军,提高警惕,严防任何可疑之人,守土有责。”说罢,扬长而去。
郭换金定定神,先找出一块干净的三角巾,把那件沾了墨水的白大衣包好,预备天亮后交给前来接班的叶雨露。谁让这闺女爱助人为乐呢。
又一想,若是自己也求叶雨露帮助洗洗白大衣,她会不会答应?悲凉得出结论,估计……不会。毕竟她好吃懒做。
护士夜班,规定每间隔一小时,要到病房巡视一遍。条件简陋,病床床头,并无呼叫铃。若病况危急,值班人员如何发觉?怎样在第一时间赶到病床边?答案:没有办法。
护士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中的每分每秒都守在病房,她们还须完成办公室配药、抄写医嘱、核对治疗方案等一系列工作。得知病人情况,唯有不断巡查。再就是依靠病人互助。如恰逢护士刚巡诊完,有人突发意外,其他病人会立即冲到值班室人工报警……但若是病患于无声无息睡眠中死亡,就无可奈何了。幸好后一种情况,概率极低。
夜已深,又到了郭换金到病房区例行治疗之时。
一出值班室,夜风卷地而来,刺入骨缝。她陡然想起一句古诗:“风头如刀面如割”……谁说的来着?岑参,抑或王昌龄?记不清了,反正有人说过。她耷拉着眼帘,眯起眼睛,以防流泪。好在这条路走过无数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顷刻又睁大眼,四处睃寻。说是四处,其实不符。目光主要扫向卫生部西北山坡。昨夜,那里有个凝然不动的身影久久伫立,让人生疑。好在,今夜无人。
远处雪山非常安静,静得可听到十公里外,夜行的藏羚羊,击踏山峦的蹄声。
病房内情形,与楚直医生睡前预测几乎一模一样。要做手术的病人,辗转反侧。但他没有提出需要帮助,估计在侧翻几个滚后可睡着。为了顾及病患自尊心,郭换金也没特别关照。非急诊手术,术前基本上可算正常人。过度照拂,反倒让当事人紧张。
做完治疗,她回办公室。路上,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卫生部西北角。回应她的,仍是一地银辉,猎猎风声。
下一次巡视时,郭换金提前告诫自己,不要东张西望。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冷,这一步没走完,下一步就匆匆腾起,轻捷欲飞。
作战参谋景自连,正在山坡上夜观星象。他听力极佳,从郭换金刚一走出值班室,就察觉异样。不过,他身形纹丝未动,依然保持仰头姿势。余光一扫,立即判定还是昨夜那姑娘,不动声色目送她进入病房。
没来由地稍有沮丧。那白色身影,不曾有丝毫犹疑张望,健步如飞。手端治疗盘,无一丝晃动。目不斜视,直来直去。虽然距离有点远,但这么个大活人,完全没看见吗?!
太大意了!起码要先观察一下四周情形,毕竟这里与国境线近在咫尺,且还是未定国界。
景自连暗自决定,择时向战区司令员吹个风。非一线人员的警戒意识亟待加强,不可轻敌松弛大意。
想过之后,他继续专心致志仰望星空。他自然铭记伟大哲人墓碑上的铭文——“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越来越大的惊奇和敬畏,就会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
不过,作战参谋的仰望星空,和哲学幽思无关,实实在在用于战斗目的。
今夜,星光灿烂。这个灿烂,不仅仅指万星烁烁。近期子夜前后,会有一颗巨大彗星,横扫苍穹。
彗星出现时,旷野亮度,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景自连参谋的任务就是——研究特殊天象,对未来战争的影响。观测彗星光射对于人眼目测距离和一系列应用变数的数据。
高原战争,尤其夜战,战况瞬息万变。无所不在的天穹,变幻莫测的星光,是极为重要的野战参数。
景自连目光精敏,凝视星空。每一束星光都如此古老,穿透炙热的恒星火海,跨越极寒的宇宙旷野。遭遇无数险阻,被尘埃和射线阻挡、分隔……然而它们不屈不挠射向地球,直到清晰进入他的眼帘。它们跋涉了千万年,不疲倦不褪色,不拐弯不迟疑,以光速持之以恒地奋力向前,灿烂辉煌。它们曾经历怎样的孤独?有着怎样波诡光谲的经历?
这一切,星芒永远不会述说,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人们见到的,只是锋利星光击穿宇宙的勇气。此刻,景参谋在它们的闪烁和扑朔迷离中,大彻大悟。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他深刻感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景自连一向以自制力为傲,今晚夜观星象,却不断走神。忽而想起昨夜见过的窈窕女子身影,忽而想到浩瀚无际的缥缈宇宙。他轻轻拍了下额头,收拢思绪,沉浸到专注观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病房门开阖。他竭力不让自己头颅有丝毫偏转,身躯纹丝不动。但他的眼睛,好像具备全景旋转功能,分明“看到”女护士,一步步走回医护值班室。这当然没有任何异常,但走到半途,女兵突然折转方向,向着景自连站立的山坡,疾速而来。
什么意思?
景自连大惑不解。就在女护士步履轻轻,脚下步伐弹性极佳,马上就要接近他的时候,景自连条件反射般地想张口——“口令?”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似乎未达必然问询口令的距离。但在国境线的暗夜中,兵无常势。对于安全距离,并不曾有严格规定。问就是问了,你,必须回答。
声音落地,景自连惊讶地发现,发出声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女声。他知道女护士在巡查病房,没打算惊扰她的正常工作程序。
喝令是郭换金发出的。她很紧张,昨夜就疑惑这不明男子,站在这个位置鬼鬼祟祟地观察地形,觉得事发偶然,又不在自己本职工作范畴内,就轻轻放过了。白天到那个位置看了看,吓了一跳。此地可以将战区司令部全貌一网打尽。楚军医临走前的话,更让她心中警钟长鸣。今夜看到可疑身影又出现时,心中紧张恐慌,本想不理睬,故作镇定进了病房。待巡视和相应治疗完成,她端着瓷白色医务治疗盘返回时,看到此人仍在觊觎四周,士兵的责任感澎湃而出,豪气干云,情不自禁大声喝令。
声音在雪地滚动,顷刻被吸附走绝大部分力度。郭换金身躯止不住微小抖动。一为冷,二为恐惧。她的白色工作衣,被强劲山风吹拂衣摆,像欲飞鸽子。
被喝令回答的景自连,半仰头的姿势,纹丝不动。他军装笔挺气势凌人,迎风肃立。听到问话,神情莫测陷入急遽回忆。
今夜口令,正是由他本人拟发。每日下午六时,准时发至高原战区各基层单位。它是战区至高无上的通行证,尤其夜间行踪交汇,必须查验口令。
当时是战区司令员魏盾远,亲自将此任务交与他。除深感自豪外,景自连也很想有所创意。以往口令,例如“长城”“黄河”等,太司空见惯。轮到自己做主,除朗朗上口外,自忖也要有新意,别出心裁。
拟口令这事,起初让人兴奋。然每天都须思谋一组新令,新鲜感快速磨损,久之倦怠。景自连终于明白,即使如曹操这等文思敏捷的枭雄,也会无奈中把“鸡肋”当了口令,连累杨修丢了性命。
今天的口令——到底是什么?景自连稍有愣怔。
普通军人,自然会牢牢记得当天口令。“前天是‘雪原’和‘月夜’。昨天是‘苹果’和‘鸭梨’……”好在他拟过的口令虽难以计数,但每一道口令,都如同销毁不掉的账簿,铭刻在心。
今天的口令……他自然没有忘记。口令如贴身铠甲,岂能疏忽。景自连未能脱口作答,是因为:多年以来,他从未听到过从女子口中唤出“口令”二字。清脆悦耳,令人不由片刻遐想。
景自连侧身看了一眼十米开外的卫生部女护士。此高坡位于整个机关的偏僻处,临近卫生部。他身体素质甚好,极少到卫生部看病,与众女兵素不相识。
郭换金紧张得全身发抖,手中的瓷白色治疗盘,晃动不止。清冷星芒下,反射出细碎的金属银光。
“我……”景自连想说,我拟发的口令,还能问倒我?想到自己的军人威严,便生生咽了下去。这个极短暂停顿,让女兵戒备更甚。郭换金厉声道:“我再问一句,口令?你若还不答,我会……开枪。”说着,她把治疗盘放在雪地上,掏出手枪,利落地将子弹上膛,对准了他。
景自连这才充分意识到,局面于他相当不利。高原战区距国境线很近,开战气氛极浓。按规定,三次口令问询后,对方仍拒不回答,即可直接开枪。也就是说,格杀勿论。
想到这里,景自连赶紧敛起属于油条老兵的不羁心理,朗声回答:“银河。”
女兵松了一口气。这个半夜三更爬到卫生部附近山坡眺望天际的军人,原来是自己人。她平静下来后顿觉冷汗涔涔,愤然想:你有精神病啊,半夜三更的,在这儿乘凉啊?!
郭换金愤然端起治疗盘欲回医护值班室,却不想对方并不善罢甘休,开口反问:“回令?”
这下轮到女兵张口结舌。幸好星光晦暗不明,不然可见她口罩边缘裸露出的皮肤,已大片潮红。
口令是孪生兄弟,都是成对出现。当日传达口令时,正遇突发状况,郭换金只记下了“银河”,却忘了回令。她刚才所有的峻厉,都如同碰到铜墙铁壁的弹壳,坚硬反弹,猛烈击打着她的脸面。白衣猎猎作响,无法抵御对方辛辣的目光。
“回令……”景自连正面朝向她,不动声色第二次逼问。同时掏出自己的手枪,上膛。眉目澄澈,英气逼人。
这可如何是好!郭换金当然记得关于开枪的严格规定,后悔刚才逼问这个家伙太甚。虽是国境对垒之地,但敌方单兵独马杀到防区司令部,偷袭摸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实在应该放他一马。
这能怪她吗?此人形迹可疑,昨夜就已经在这山坡上驻足凝视许久。今夜又卷土重来,居心叵测啊!时间流逝,他却纹丝不动。除头部转动外,全身状同雕塑,是何缘故?不得不防。
郭换金心生悔意。就算要查证此人,也应稳住心神,按兵不动,回去后叫醒值班的楚军医,两人协同作战,不似现在这般尴尬。
此刻面对喝问,如何是好?
景自连观测星空的任务,已然完成。对于惊扰了他最后工作程序的小女兵,胆敢哆哆嗦嗦将手枪直指他脑门的生瓜蛋子,十分不爽,冷冷道:“我再问一句,回令?如果你三次拒不回答,按照规定,我可以开枪。”
“千万别!这位……战友!我是卫生部卫生员,谁让你站在卫生部附近的制高点上,待了这么久不走!我当然有权问你。至于我忘了回令,这是我不对,但我是自己人,不信,战友可以到病房查问。门口住的1号病人,可为我做证!我刚给他打完针……”郭换金忙不迭解释。她并非饶舌之人,但此刻若洗不脱,麻烦有点大。
暗夜中,景参谋无声轻笑,迅疾恢复冷厉。好在就算星光再璀璨,对面的小女兵也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他决定继续周旋。
“你回答不出口令,就有可能是敌特。我没闲工夫到病房调查你,你说怎么处理吧!”景自连将手枪放下,面部仍线条冷硬。
郭换金看了一眼治疗盘中的马蹄表。作为战士,纪律规定不能佩戴手表。医务工作又不可须臾离开时间计测,马蹄表就成了工作设备。下一次病房治疗时间即将到来。
郭换金急中生智,镇定应道:“我,可以答出你的口令。”
景自连失望地想,这小女兵,看来还不太笨,居然想起来了。“回令?!”他继续逼问。
郭换金朗声回答:“打针!”
景自连傻了,哭笑不得。这哪是回令?分明胡诌乱扯!营阵中,居然敢拿口令开玩笑!和女孩子拌嘴,实让他有欢愉之感。不过,他提醒自己适可而止。随之很清醒意识到:此时此地不宜。于是,整理好情绪,冷冷道:“回令错误!你不要命了吗?”
郭换金竭力平心静气地辩道:“我说的不是口令,是我马上要开展的工作!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下一轮治疗就要开始,耽误了战友病情,你负得了责吗?”
景自连忍不住哼笑,狡猾!他当然不能负责,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鼻梁挺秀,鼻翼较薄,甚是英武。但此刻冻僵,知觉模糊。想到对面小女兵,也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站了这许久,心生恻隐,便道:“你这不是回令,是胡搅蛮缠。不过,你可以走了。”
白色身影闻听,嗖地转身,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她手中反射烁烁星光的治疗盘,与工作服融为一道白光。随着清脆的碰撞音,隐没于高原暗夜中。郭换金无比渴望马上回到温暖的值班室内,将刚刚测得的相关数据,誊写在专门的医学记录纸上。等这一切忙完,下一轮的检测和相关治疗,又近在眼前。虽然这个男军人,身披月光,宛若暗夜之子般峻拔,她亦无暇顾及。
景自连哈口气,暖暖冻僵的手指,在随身携带的作战日志上,勾勒出此刻的星空略图并逐一注明诸星亮度。之后,步履轩昂欲回战区司令部。他向女护士看去最后一眼,却不料不远处的女护士身影一歪,软绵绵跌向布满积雪和峻石的地面……
景自连身披星光,如银色闪电,从山坡一跃而起,扑向郭换金。他速度极快,但距离还是太远,待他飞奔而至,郭换金已近倾倒在地。景自连用身体接住了她,如同垫子,免去女孩硬生生砸到雪地上的悲剧。
景自连稍感狼狈。尽管救助战友,在他是义不容辞之举,根本无须思考,身体就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此刻,局面暧昧。他用双臂和半个身体,挽住的这具身体太软了,简直像他小时吃过的一块热年糕。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人的身体还可以这般温软,如同春风吹拂的棉花。他平日练习搏杀,经常与战友身体切磋,已习惯并认定人的身体,如木板般刚硬结实。当然,上战场,木板就会变成钢板。这种似杨花柳絮般的手感,真真稀奇且吓死人啊……他不敢放任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起异样感觉,让旋转着的灵魂快速归位。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
依他的战场经验,这女护士是昏过去了。至于什么原因,完全不知,唯一能肯定的,不是战伤。从她片刻前尚能准确问出口令来看,应该是突发晕厥。好在这里就是卫生部,马上可以实施救治。初步判断明确,接下来就是去找医生!
卫生部刚才有救护车开来,但此刻已恢复平静。景自连先把郭换金倚在相对干燥的花岗岩边缘,然后将她的治疗盘归拢好,将手枪和自己记录完成的资料,都放入军用挎包。然后抱起昏迷不醒的女护士,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
楚直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快!救人!”景自连不由分说朝他大喊。
楚军医搞不清来龙去脉,但郭换金病情严重,却是一眼即可分辨。他注意地盯视了一下景自连,出于年轻男人对另一个英俊男子的本能,无甚好感。此人的确很少来卫生部看病,所以他不认识。
“你是谁?”楚军医劈头问道。
景自连忙说:“你不要管我是谁。当务之急是救人。”
楚军医傲慢地说:“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你作为送病人来的人,要说清楚关系。我写病历,要注明你的身份。”
景自连深觉晦气,观天象误入桃花阵,只好作答:“我是司令部作战参谋景自连。”
楚直将郭换金放在值班室床上,进行全身检查。然后拿出银针,连施几针。再抽吸药液,注射,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
郭换金人事不省,面色惨白,如同没缝完就被丢弃的白布娃娃,筋骨皆无。
“她……会有生命危险吗?”突兀问话。
楚直翻了翻白眼,才发现景自连并未离去。面对类似病人家属才会发出的问话,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景自连很正式地回答:“我刚才已经报告过。参谋景自连。”他清高伟岸,眉鬓如裁,目光炯炯,英俊凌厉。
楚直不屑道:“我不管你是参谋还是参谋长,我是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景自连不知如何解释。什么关系?问口令和答口令的关系?他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周围勘察夜间地形,完成任务后经过这里,突然发现有人昏倒,我出手救助。仅此而已。”
楚直这才稍微客气一些,说:“原来是萍水相逢。那么,现在,你的救人使命已经完成,景参谋接着去完成军事任务吧。”
景自连的确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临出门时,他不放心地补充一句:“需要我叫更多的医务人员来吗?”
楚直正在捻动针灸针,头也不抬道:“不必。我已做出诊断,正在救治。治病,不像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
景自连松了一口气道:“能救过来,自然很好。不过,稍稍纠正你一下,打仗,也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郭换金悠悠一口长气,倏然醒来。
“小郭,你总算醒了!”楚直欣喜。虽说他胸有成竹,一直井井有条紧急施治,但人未醒时,终是不放心。
景自连临出门时,只知道答不出回令的女孩子,姓郭。
这一夜,楚医生自认倒了八辈子血霉。先是红卡送来急症病人,病势垂危。接着对班护士郭换金突发晕厥,被一个莫名其妙路过此地的军事干部救下。
幸亏有余三明找来的卫生员帮忙执行医嘱,不然真真忙乱不堪。
卫生部部长龙一笙来到病房。按说夜里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在第一线,他不必事必躬亲。但作为高原战区医务工作的最高长官,他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后,再也不能安睡,便赶来病房。
“什么情况?”龙一笙问迎头碰到的第一个人,红卡卫生员余三明。原则上讲,战区卫生系统的所有人员,都归他管。
“报告部长,转送来的病人,是红卡的潘容指导员。他病了将近一个月,体质很差。可他顾着站卡工作,不肯下来诊病。前天正给大家讲课,突然昏倒,然后再没醒来。我们那儿不通车,我骑马抱着他,紧赶慢赶,到了黄卡,才上了救护车,连夜送来卫生部……”余三明忙不迭汇报。
龙一笙一惊,前天晕倒,今天才送来抢救。这小伙子命大,要不早牺牲在后撤路上。高原战区海拔高,幅员辽阔,很多一线站点不通车。他不忍心再批评极端疲惫的卫生员,安抚道:“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
“潘指导员醒不过来,我……不放心……”余三明哽咽。
龙一笙顾不上理他,问楚医生:“怎么样?”
“又危急了,立刻开始抢救。”楚医生用军装袖头擦擦头上的汗。说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汗珠布满光洁额头。
协理员文慎笔,也赶了过来。
“需要再调人过来吗?”协理员非常配合。
“好,请立即让以下人员速来病房……”龙一笙报出人名。
“今天的值班护士是谁?”龙一笙四处张望,奇怪只有医生独自在岗。
“值班护士是郭换金……”楚直答道。
“为何不在岗?”龙一笙生出烦躁。
“突发晕倒,我刚救过来,收她入病房了。”楚直解释。
又是晕倒!龙一笙不出声地仰天长叹,吐出一口浊气。在高原,极高海拔和极低氧分压,如同魔鬼联手围剿,反复刈割。人的脑细胞饱受摧残,极易发生昏厥……所有病症,殊途同归。
文慎笔调遣的援军很快到了。这类突发情况,在高原卫生部,算家常便饭,并不罕见。各路人马各司其职,很快实施抢救。当班护士工作,由女卫生员单小琴接手。
潘容终于短暂苏醒,虽很快又陷入蒙眬状态,不过有了这个小转机,可判断再次出现的人事不省,是沉睡而非昏迷。众人心略放宽,剩下的问题等到天光大亮后,再做处理。
楚直一阵心慌,狠狠敲了太阳穴三下。肚腹空空,前胸贴了后脊梁,心生怨怼,都怪郭换金!这女子若不是那样笨,凑合煮碗面条,他也不至于饿到神思恍惚。为缓解胃脘不适,唯有不懈工作。他哈腰捂着上腹走入病房,郭换金除了是工作搭档,也是他收治的病人。
郭换金在药物影响下,晕晕乎乎,不甚清醒。见楚直走进来,一时没搞清状况,她问:“楚医生……你腰怎么了?”
“不是腰,是它邻居。”楚直没好气回答。
郭换金没联想到楚军医这姿势,同自己有何关系,嘟囔道:“腰的邻居是肾。你肾出毛病了?”
楚直气得七窍生烟。随意说一个男人肾有问题,简直是冒犯。不过看到郭换金已经能胡言乱语,想来没什么大问题了。
郭换金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好奇地问:“我怎么躺这儿了?你的医嘱我还没执行完呢。”
楚直道:“先别问那么多,我不负责解答十万个为什么。你感觉怎样?”
郭换金回答:“除了有点虚弱,没什么不舒服。”
楚直翻了个白眼道:“这就对了。”
郭换金不明就里,问:“对什么对?我上着上着夜班,怎么躺在病房了?”
楚直忙着要到炊事班找点吃的垫补空虚的胃,简短说:“你晕倒了。”
郭换金抓耳挠腮,抚额。终于忆起当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的印象是无数山峦,瑟瑟星空,沉静荒凉。她很想找出昏厥起因。要不然,从此后,动不动就昏过去,实在丢人:“为什么晕倒?”
“我也想找出原因。”楚直道。他是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对于寻找诸病成因,近乎痴迷。
“根据你的临床表现,再加上疗效反馈,基本上可以确定你的病因。”也许是饿过劲了,楚直稍微来了点谈兴。
“赶紧说啊。”郭换金急不可耐。
楚直脸色一沉道:“告诉你病因,当然可以。但你总要有所表示才好。”
郭换金明白此人有所求,为难地说:“我一个大头兵,家当都是部队派发的。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你说说我该如何表示?”
楚直恶作剧一笑道:“救死扶伤,乃医生天职,我是很敬业的。别的就不要了,只需你付出一点劳动即可。”
郭换金颇有戒心地问:“什么?”内心嘀咕,就算你救我有功,也要讨价还价。
楚直不动声色道:“我昨天脱下来的那件白大衣呢?”
郭换金答:“还在护士值班室。我用干净的三角巾包裹起来,保证你那衣服上的墨水点,原来面积有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楚直气得饥饿之感越发见轻。饿得太过,麻木了。他摸着鼻子说:“看在我为了你,半宿都没睡好的分上,帮我把白大衣洗了,袖子上的蓝墨水,不要留下丝毫痕迹。晾干后再用茶缸盛上热水,熨得平平整整还我。就算你报答了救命之恩。”
郭换金说:“不成。楚军医你换个条件。”
楚直愤然道:“这有何难?不就是搓几下吗?你怎么这么懒!”
郭换金不平道:“咱们俩谁懒啊?分明是你。楚医生的白衣雪白,整个卫生部尽人皆知。我怕达不到你的标准。”
楚直收敛道:“那我改正,放松一点要求如何?”
郭换金嗤笑,道:“你如何改正?是不要白衣雪白,还是从此后你亲自洗衣?”
楚直无奈道:“好吧,宽大处理,蓝墨水可稍留浅淡痕迹。哎呀,算下来,还是我亏。有救你那工夫,十件白衣也洗出来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白眼狼了,往后,你就是在我面前晕得趴倒在地,我也绝不伸出一个手指头救你。”
郭换金说:“为了我以后不跪在你面前,请告诉我。昨天,正确地讲,是今日凌晨,我到底怎么了?”
进入正式医学范畴,楚直不再开玩笑,说:“你过敏了。”
郭换金大惊失色,问:“我对什么过敏了?这么厉害!”
楚直正色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当时浑身起满风团,内脏和脑膜也有类似反应。这在高原,很危险。你一定要找出过敏原,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全力避免接触。不然,很可能一次比一次严重。你想想看,昨天,接触了什么平日不接触的东西吗?吃喝?触摸?闻气味也算。”
郭换金回忆说:“如果说特别,我昨天中午吃了羊肉……之前从未吃过。我母亲对羊肉过敏,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吃过。当时除了觉得不舒服,并没有特别感受。”
楚直恍然大悟道:“你是迟发性过敏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