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1)
毕淑敏
作者简介:毕淑敏,作家,心理学家,内科主治医师。1952年生于新疆伊宁。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十一年。著有《昆仑殇》《阿里》以及长篇小说《红处方》《女心理师》等,小说集《女人之约》等,散文集《心灵密码》等。出版《毕淑敏文集》十二卷。
编者按:著名作家毕淑敏的作品因充满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性的关怀,多年来备受读者喜爱。她将最新完成的《昆仑约定》称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作品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原戍边军人为主角,讲述了万古不化的寒冰之上,生活物资匮乏、医疗条件简陋的条件之下,理想主义的花如何盛放,其中灌注了作家刻骨铭心的体验和必须述说的回忆。这部六十多万字的长篇力作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之际,《当代》杂志同步刊发小说开篇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
车灯的雪亮灯柱,如史前猛犸象的两柄长牙,挑穿高原浓稠黑夜。救护车停在高原战区卫生部的院内,随车卫生员跳出车后扑到急诊值班室前,刚想举拳擂门,门猛然打开。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颀长身影,箭步而出。
值班军医楚直急问:“哪来的?”
“红卡。”卫生员回答,又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病人到了?”
“听到车响。”楚军医简洁回答,“什么病?”
卫生员余三明说:“不知道。”
楚直朝救护车急奔,对回答颇不满:“你是卫生员,不是炊事员!”接着又问,“症状?”
“原因不明的全身衰竭,生命垂危。”余三明小心翼翼回答。
楚直已到救护车前,跃上车。见一青年军人卧在军绿色担架上,面庞如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冰冷惨白。鼻翼插着氧气管,口周毫无血色,眼帘紧闭。
两人将病员抬下救护车,放在冰封平地上。楚军医急需人手,四顾:“护士呢?”病情紧急,当班护士郭换金却不知去向。
“去医护值班室,找!”楚直一边俯下身,对病患进行初步观察判断,一边头也不抬地下令。余三明急冲到值班室,顷刻返回,气喘吁吁地答:“值班室没人。”按说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赶几步路,断不会这般上气不接下气,只因这是高原,任何急促动作,都相当于平原上的百米冲刺。
楚直与救护车司机将担架抬进急救室,对余三明说:“去病房找。”
片刻后,卫生员再次冲回来报告:“病房也没有值班护士。”
“再找!四处搜遍。只要没被狼吃了,就让她火速赶到急救室!”楚军医连发指令。当着面色惨白如纸的病人,虽然楚军医断定病人处于深度昏迷,无法听到外界声响,但他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音调毫无起伏的冷静。对训练有素的军医来说,这是基本功。
楚直雷霆震怒。病人急笃,当班护士却踪迹全无,他心中愤然。本来今晚和他对值夜班的护士是叶雨露,是个细眉弯弯手勤嘴甜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换成沉默寡言的郭换金。叶雨露原本答应给楚军医洗工作服,夜深时分还会煮碗挂面当夜宵。郭换金当值,两项福利无望,楚军医忍着饥肠辘辘,下完一系列夜班医嘱后,连喝两杯水,悻悻回到医生值班室入睡。刚合上眼,就听到救护车响,鲤鱼打挺跃起。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值班护士不见踪影。楚军医对余三明说:“部长宿舍砸门!有重病人到,请求增援!”
楚军医百密一疏,匆忙中忘记了各哨卡卫生员虽业务上从属于卫生部统辖,但对本部并不很熟悉。暗黑深夜,余三明记不准部长宿舍方位,又不敢问,只好先到记忆中的卫生员宿舍,叫来帮手。
虽说人不称手,总比没人强。楚直医生连下医嘱,将护士的工作一肩挑起。病人状况总算趋于稳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至于具体治疗方案,须待天亮后慎重诊断。
安顿好病人,让帮忙的卫生员回去休息,楚直又记起失踪的女护士。高原战区指挥机构坐落在高山下的平坦地带,四周岗哨林立。虽说理论上有被高原狼吃掉的概率,但营区内从未发生过。郭换金不会这么倒霉。再不就是被敌特掳去?这个可能性也极低。岗哨警惕性极高,再说抓走一个护士,能有多少情报价值呢?剩下的可能性还有什么?落水?营区附近确有一条大河,但现已封冻,想自杀还得先凿个冰窟窿。那……还有什么,能成为值班女护士失踪的理由?
楚直医生猛一抬头,从急救室的玻璃窗看到,附近山坡上,有个青年军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趔趄着走向卫生部。怀中人军帽倾斜着,露出一条小辫子……
整个高原战区兵马繁多,但女兵只有八名。一般当医生的视力都不好,楚直是个例外,目光炯炯。尤其是他经常吃鱼肝油丸,夜视力尤佳。他已敏锐认出,男子怀中的女人,正是失踪的护士郭换金。
只是那个男人,却认不出是谁。想来身体强健,极少到卫生部看病。
楚直嘴角先是上翘,冷笑过后又抿住下垂。原来是——私奔!
但他很快陷入迷惘,这二人不是逃向旷野山峦,反倒直冲卫生部腹地,这是自投罗网啊。他观察了一眼病人,情况尚算安稳,快速走出急救室。
昨天清晨。
女兵和卫生部领导,同住一栋由狰狞石块砌成的房屋。郭换金下夜班后回宿舍补觉,顿生钻进狮虎山之感。
与部领导同住,是指共进一个石头大门。进门后,是窄细的石头走廊,宽度只容一人通过。逢两人同时出屋,必有一人要退回自家。若执意不让路,两人就得各自面对走廊石壁,背对过道,收腹缩肩,壁虎般腾挪而过。
为什么在高原,要如此节省空间?此地到处都是无人区,什么都缺,就是不乏旷野。郭换金初来时大惑不解,思索后得出结论:石头搭建营房不易,且高原酷寒,炉火中的每一缕热量都万分宝贵,切不可扩大空间。
寸土寸金的走廊北侧,分布四间小房。两间是卫生部领导的寝室兼办公室,两间是八位女战士宿舍。
这等安排,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是给予女兵的优待。殊不知领导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安全”的含义,不同人有不同解释。一般多以为,战事紧张时,卫生部领导应是重点保护所在。而在郭换金理解中,住在领导身边,是变相监督及具体保护。高原防区有庞大的陆军官兵队伍,女兵只有八人。至于我军数量,保密且呈动态,郭换金等最低级别的士兵,自是无法得知具体数字,也不能打探。但显而易见,男女兵的比例,极为悬殊。男多女少,女孩子便被严格保护起来。
郭换金的铺位紧靠宿舍东墙。一墙之隔,便是卫生部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实在高抬了它。小屋肩负着龙一笙部长吃喝拉撒睡重担,此外多置了几张椅子。
郭换金夜班辛苦,稍微洗漱一下,蜷进被窝。明知蒙头睡觉不科学不健康,但委实太冷。要先借肺腑呼出稀薄热气,将军绿棉被搭建起的这个小密闭天地烘暖,才可勉强入睡。
埋入被内的第一感觉不是温暖,而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人窒息。都怪刚才洗脸太敷衍,但郭换金不敢彻底洗。高原上的水,即使在最暖季节,也和冰点难解难分。若将这水泼向被暴打而昏迷之人,可以将其陡然泼醒。
为了维持睡意,郭换金的睡前洗脸,只是象征性胡噜两把。直接报应就是——人虽没被冰水激醒,但弥漫的药气将人熏得神志清晰。
为逃避气味,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屏气。郭换金反其道而行之,索性拼命呼吸。两个鼻孔不够用,把嘴巴也动员起来,蛤蟆般反复鼓胀……直接后果是:药气先加浓,再充溢肺腑。最后让鼻腔不可抑制陷入麻木,什么都嗅不出来。
郭换金在药气弥漫的被窝中,恶作剧地对自己笑了笑,计策成功,可安然入睡。
突然间,郭换金猛然醒来。女兵宿舍没有计时器,她在混沌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屋窗户北向,也没法根据太阳推算大致时间。好在下夜班后,当天都可以休息。
她很想继续维持头脑混沌状态,但很快发现:再无法入睡了。
不是药气。药气已然麻痹。空气稀薄,乏氧让她在睡着后,不由自主地将脑袋探出被子,取右侧卧位。原因是高原让心脏不堪重负,入睡后,人们都自动被迫右卧,好让左胸腔的心脏,跳动稍松快些。
换成如此睡姿后,郭换金的面庞悲惨地面对阴冷墙壁。本来,阴冷也没什么了不起。高原冬季,何处不阴冷?
关键是,这堵阴冷墙壁那边,是卫生部简易会议室。
此刻,会议室里正激烈地争论着……
狮虎山外部以石块垒砌,看起来煞是坚固。但内部框架,用的不知是几合板夹薄泥分隔,隔音效果非常差。好在女兵们白天基本在上班,不在屋内,部领导不担心有泄密风险。却不想郭换金正好下夜班补觉,成了躲不开的窃听者。
墙壁另一侧,部务会进入最后一个议题:为女兵班任命班长。
卫生部协理员文慎笔长叹一口气道:“真不知上级领导部门怎么想的?怕我们不够忙乱,塞来八名娘子军。多少男儿还不够用?又或者,派到通讯站守个总机好不好?全分配到咱们这儿来,啰唆!麻烦!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下子来了八个,两台半戏还有富余。这若是出了问题,龙部长,我看从上到下,数你我脱不了责!”
龙一笙狠抽一口自制的莫合烟,舌头搅和着烟嘴,略带含混地说:“闲话少说。上头怎么想,不是咱们能左右的。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批女兵中间,选一个得力班长。以后的具体工作,就有了上传下达的桥梁。”
片刻沉默后,在场的众人纷纷发言,希望能选拔出合格的班长。
郭换金把脑袋重新埋进军被。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暖和,而是为了让听力模糊。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偷听龌龊。如果能混沌入睡,倦怠身体和疲劳心智就可以一起歇息了。可惜军被设计功能时,没有考虑隔音。尽管郭换金把头垂在胸前,用被子的褶皱尽可能封堵耳郭,并且果断翻过身去,不惜压迫自身心脏,让听力降至半失聪甚至全聋状态,仍抑制不住杂音入耳。
一个平稳且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咱们先用排除法,看看哪些人不适宜当班长。”
郭换金熟悉这音色,属于司务长殷厚土。他黝黑大脸,一如每月发给大家的砖茶块,紧实粗糙。砖茶若不在炉火上熬煮个把钟头,根本不知味道。
有人呼应这意见,但声音较小,郭换金一时辨不出谁在说。
郭换金并非自来熟性格,和部里的百多号人,并没熟稔到辨音识人地步。她牢记父亲郭大厨的叮嘱:“孩子!咱和人家不能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吱声!少说少错,言多必失!记住了吗?”
按说新兵集结后,家人不能来军营探望。但郭大厨是谁?军区小灶上的红人。身份虽低微,但与各位首长的肚腹,有斩不断的联系。这点儿事难不住他,于是见到了那时刚刚穿上军装的郭换金。之后,二人又说了若干话,但郭换金漫漶不清,只记得自己当时重重点头,下巴颏碰到了新军装的第二颗纽扣。郑重承诺——一定少惹事,少说话。
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子。如果她听到各位领导对女兵们一一臧否,她保证不了无动于衷。万一她实在忍不住,在某种场合爆出一两句内幕,后果难料。她对自己没信心,毕竟未满十八岁,哪有那么强的自制力?!所以,即使窃听机会千载难逢,却唯有赶快离开!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好好当大头兵吧!
郭换金麻利地穿好衣服,军装似铁板冷硬,不过对高原官兵来说,习以为常。她途经狭隘走廊来到室外,耀眼阳光逼得双目眯缝,连打几个喷嚏。此地空气压力只相当于海平面一半,言简意赅就是“空气稀薄”。什么东西一稀薄了,透明度就变好,阳光分外骄奢。
郭换金猛眨眼皮,让自己从蒙眬状态快速适应天朗气清。
卫生部建筑群呈四方形分布。它有一缺口,面向高原战区司政后机关所在处。这个布局,利于人员病伤时,尽快抵达卫生部得到救助。本应躺在床上补觉的郭换金,百无聊赖,自然不会朝缺口处进发。她在机关重地无任何公务,也无一个朋友。便在卫生部框架内,无所事事乱转。大家都在各自岗位忙碌,医生看病,护理人员照看患者,药房取药,炊事班做饭……
她回头看了眼狮虎山,门口寂落。讨论如火如荼,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摊。看向脚下的鞋,不知该走向何方。旧解放鞋头端包裹的黑色橡胶处,磨得锃亮,依稀可见太阳光聚出的两点明黄。
为消磨时间,她信步走到卫生部依傍的山坡,四下眺望。
正值上午,高原紫外线非常强烈。长时间昂头凝视太阳,双眼角膜将会被毫不留情灼伤。
她又看向卫生部病房和远处司政后机关。从这个角度俯瞰,内外诸般情形,一览无余。
郭换金又下意识前行几步。她发现自己在重复昨夜偶然见到的那个人的移动轨迹,试着揣测他半夜三更扼守此地的动机和目标。郭换金甚至下意识低头,在山坡上寻找遗留痕迹。
山坡,由无数大小不规律的黑色碎石组成,个别处有裸露的巨大花岗岩实体。昨夜……准确地讲是今天凌晨,她见一可疑男子久久站立此处。此刻分辨出是狰狞岩石侧缘,但没有任何痕迹存留。就算有,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敌特伪装侦察,也一定穿着部队统一配发的鞋子。就算能识别出号码,可大体推测出此人身高体重,又有何意义?
郭换金觉得自己是因睡眠不足,才胡思乱想。
在山坡上,无端消磨了好一阵时间。郭换金借地形之便,见几人终于从狮虎山门里鱼贯而出。她对天长舒一口气,部办公会议总算结束了。她的脚趾几乎冻僵。
刚才落荒出门,慌张之中,只穿了一双解放鞋。这种鞋,在高原冬季,只适合极短时间室外行走。具体有多短?至多十几分钟。如果超过这个时限脚不动作,脚趾先痛后麻,时间再长,便会冻伤。刚才出逃时,应穿大头鞋。都怪自己盲目乐观,低估了部领导为选班长而深思熟虑之决心。
现在,大概已经决定了吧?
班长会是谁呢?
郭换金有一点好奇,毕竟以后,此人将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过好奇心仅仅维持了瞬间便消散。无论班长是谁,她都是服从命令的好兵。这一点,郭大厨曾耳提面命再三叮嘱,郭换金不敢有须臾大意。
待郭换金回到宿舍,已到午饭时间。屋内无人,女战友们都在各自工作岗位忙碌。她端着饭碗,再次走出狮虎山。
腹诽。部队给每个士兵配发一个饭碗,盛了菜,就只能赤手捏主食。馒头还好,若是米饭,就得下手抓。若饭菜合一强行装在一碗内,哪怕是冒尖盛放,也不够吃。新兵,正是长身体时节,当你风卷残云吃完第一碗,赶忙盛第二碗时,情况便很不乐观。赶得早,还能再盛到半碗饭。若晚了,炊事班饭盆里,只剩黏在盆壁上自命不凡的几颗孤傲米粒。况且,不管你能否吃得上第二茬米饭,菜绝对没得加。一勺定乾坤。
面对这种吃饭法则,唯一应对之法是——早早到场。
依郭换金今天进度,赶不上第一批次打饭。
希望寄托在中午吃馒头。馒头数量通常比较充裕,就算捷足先登的人,用自己的筷子把馒头像穿糖葫芦般戳起,也能满足供应。稍晚抵达的官兵们,不至于饿肚子。
郭换金又回到揣测“饭碗为什么这么小”的问题上。
怕新兵眼大肚子小,一下抢了满碗却吃不下,浪费粮食?
郭换金有对策。除了带着配发的饭碗,加带另一个盛饭家什——漱口缸子。
漱口缸子和饭碗,是绝配。材质均为搪瓷,外壳草绿,内为瓷白色。洗刷干净后,可见杯内壁上有很多喷漆时凸起的斑点。郭换金的漱口杯,被她不小心在半腰处磕掉了蚕豆大的白瓷,露出黑铁皮。每天沾水,生出土锈。这让她早晚刷牙时,尝到鱼腥气。她十分担心,不停锈蚀下去,万一哪天贯穿成透明窟窿,就只能盛小半缸子水了。
不过,距危险变为现实,应该还会很久很久吧?到那时候,郭换金或许混到可以名正言顺买个新杯了。
“新兵”,是一道符咒,类乎把孙悟空囚困在五行山下的戒令。你只能委屈地用小饭碗,不能擅自买民用碗。若你坚持要饭菜分装,只能用沾满牙膏和铁锈的漱口杯。它是光明正大的军品。
郭换金自小到大,吃饭器皿都是眉清目秀的。此刻安慰自己,当军装褪了色,混成半个老兵,就有资格买个大碗吃饭。
食堂中午食谱,主食馒头,菜是清水羊肉。
高原缺菜,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片绿叶,日常供应主要为干燥的脱水菜。品种单一,除了干瘪失水的枯菜叶,就是一把抓起,然后哗哗作响地从手指缝漏下去的洋葱屑。
好在肉类充足。清水羊肉,宰好的羊,大卸八块,用斧子劈成拳头大小的骨头相连的碎块。将碎块扔入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后,原本清澈的冰水,如同战场低洼处的血泊。炊事班长门可闩满意宣布:“下锅。”
既无任何汆烫步骤,也不放除盐以外的任何调料,拧上高压锅螺栓,开始焖烧。时辰到了,门可闩熄灭高压锅下的汽油灶,耐心等待高压锅在高原寒气中降温。待到高压锅顶端的压力计显示锅内压力正常时,门可闩罗锅着腰,走到高压锅前,对四周的人说:“离我远一点。”那神情,不像要卸高压锅螺栓的火头军,倒似拆除定时炸弹的工兵。
记得刚抵达高原时,郭换金头次看到深海鱼雷般的黝黑高压锅,满怀好奇。她凑过去问:“让人避开,是为了保密?”
门可闩看也不看她,瓮声瓮气道:“闪!”
郭换金顿觉眼前刺刺冒气的高压锅,一口变两口。她不情不愿后退一小步。炊事班长兵龄老,执掌卫生部所有人员的胃与肠。几十米内,他为王。门可闩不满意她退避的程度,继续发令:“再闪!”
郭换金假装没听到,装死不动。她倒要近距离看清楚高压锅如何泄气。
“后闪!说你哪!”门可闩厉声叫道。他身材魁梧,方正脸庞,面色黧黑,眉眼在脸上留下的痕迹,甚浅。眉浅淡,眼单薄,嘴唇薄,好像泥雕成型后,原本该用雕刀用力刻出五官,但工匠偷懒,临时以一根草棍代替,胡乱拨拉了几下,粗制滥造而成。
郭换金的脾气也上来了,犟道:“我闪了!”
“不够!继续闪!”门可闩毫无商榷。
郭换金不甘心地问:“到底闪多远?”
“一丈五外。”门可闩斩钉截铁。说着,停下手中旋转高压锅螺栓的动作,大有郭换金若不后退,他就敢让全卫生部的人此餐被动绝食的架势。
郭换金不曾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僵。记起郭大厨教诲:“闺女,惹什么人,都不要惹火头军。”
郭换金只得乖乖退后。现在,她什么也看不清了。一是距离远,二是门可闩棕熊般的身影,将拆螺栓的细微操作,遮挡得密不透风。
今天午饭,她来晚了。高压锅早已泄去压力,像个粗糙的黑草垛,无声无息蹲在卫生部食堂外,蔫头耷脑。
郭换金拿了俩馒头,放入军绿搪瓷碗,转身便走。殷厚土司务长正好走过来。刚散场的部务会上,对众女兵多有评说。他格外注意盯了一眼郭换金,发现了蹊跷。
“你打完饭了?”殷司务长问。
“是。”郭换金答。
“你只打了主食,没打菜。”司务长点出关键。
“我……我……”郭换金结巴,暗怨司务长明察秋毫。
“为什么不吃菜?”司务长追问。他是炊事班的直接上级,就餐人员拒不打菜,他守土有责。
“我……俩馒头就饱了。菜我省了,给更需要的同志们吃。”郭换金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司务长不买账,道:“每人都有一份,炊事班保障供应,用不着你自我克扣。知道的,说你品德高尚。不知道的,还以为卫生部后勤保障不力。我是司务长,会被打板子。说吧,到底什么原因?”殷厚土大道理加威逼利诱。
郭换金恨司务长火眼金睛,只好道:“我不喜欢吃羊肉,吃了就恶心。既然是好东西,就给爱吃的人吧。”
司务长道:“你挺能自圆其说。我问你,你是这一顿不吃,还是今后凡是大灶煮羊肉时都不吃?”
郭换金没想到事态嗖地恶化,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爱吃,偶尔吃一点……”她咬着下槽牙,想起郭大厨“少惹事”的谆谆告诫,赶忙又说,“嗯嗯……好像……也没……啥问题。”
司务长见她服了软,见好就收道:“咱们高原防区,蔬菜运不上来,全凭肉食补充营养。算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羊肉的日子,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天。你若一直不吃羊肉,长此以往,体质撑不住。人像一摊泥,如何保边防?上了战场,是你救战士,还是战士搀着你……”
郭换金生无可恋地看向喋喋不休的司务长,心说,至于上纲上线吗?吃那么多羊,你是野狼吗?再者,少吃羊肉,就和战场窝囊废画等号了?但心中又想到郭大厨的教诲,便强令自己点头道:“司务长批评得对,我一定改过自新。”
司务长转身对掌勺的门可闩说:“给小郭盛上羊肉,多加羊汤。”
郭换金端着半搪瓷缸羊肉和汤,欲哭无泪。她快步走向司务长目所不及之处,预谋将漱口杯内的汤水泼向冰冻大地。不过成块的羊肉,用这个办法恐露出马脚,须找个僻静所在,就地掩埋为佳。浪费羊肉,她也痛心,但找不到人替她吃,只有毁尸灭迹。
却不想,又迎面碰上协理员。
文慎笔笑容可掬地问:“小郭,回宿舍吃饭啊?”
卫生部原有餐厅,但秋冬季节,要集中安放存储的牛羊肉,便改成临时库房。众人就餐之地,自行解决。若天暖,人们端着碗,聚集在炊事班附近山坡上,三五成群圪蹴一处,边吃边聊天。若气候极寒不适宜室外吃饭,就各回各屋,龟缩宿舍就食。
今日寒凉,碗中的主副食不消片刻热气散尽。年轻的军人们,仍凑在一处扎堆聊天。他们自恃火力壮,骄傲地相信本体脏腑之气能给食物徐徐加温。只有脾胃虚弱之人,才胆怯地选择舍内就餐。
郭换金的销毁计划只得延滞,皮笑肉不笑地道:“嗯,回家吃。”
顺嘴说出“家”字后,她愣怔片刻。家,在哪里呢?倏然一惊,怕露出破绽,忙道:“宿舍就是我家。”
文慎笔平易近人地微笑道:“听说你以前不吃羊肉,现在,改正了?”
郭换金略微一窒。协理员连小兵不吃羊肉都知道?当兵的人,难有秘密。她尴尬答:“您说‘改正’,好像我不吃羊肉是一个错误?”
文慎笔语重心长:“岂止是错误,骨子里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郭换金瞠目结舌。资产阶级与革命军队不共戴天,和羊肉也是这般敌对关系?匪夷所思。
看到小女兵茫然无措,文慎笔怜悯解释:“无产阶级军队,要吃饱了饭,才能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作斗争。你饿着肚子,就是间接支援了资产阶级……”
郭换金在铁的逻辑面前,被迫点头如捣蒜,说:“协理员,是。我记下啦!”
文慎笔笑眯眯地道:“那我看着你吃羊肉吧。”
郭换金的双眼皮大眼睛,瞪得溜圆。她从小不吃羊肉,看来今天真是躲不过去了。她闭上眼睛以掩饰恐惧,马上又睁开,屏住气,将半碗羊肉囫囵吞下,呛得满面通红。
“文协理员,您赶紧去食堂打饭吧……去晚了,饭菜都凉了。”郭换金说完,转身就跑。再晚一瞬,她会当场呕吐。
文慎笔满意地往炊事班方向走去,心想,这兵,还算听招呼,孺子可教。假以时日,有可能成为一个好兵。
郭换金回到宿舍,以为还像上午一样,独守空房,却不料室友叶雨露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怎么啦?”郭换金顾不得肠胃翻江倒海,忍痛问候。
“肚子疼……”叶雨露双手抚压小腹,哭咧咧道。
“怎么了?”郭换金着急问。
“‘倒霉’……推后了……特别疼。”叶雨露断断续续道,泪水交睫。
女孩子们的黑话。一月一至的生理期,称“倒霉”。听这个词,就能想象出它的不堪。特别在高寒地带,此君莅临,灾难驾到。
叶雨露来自农村。郭换金本以为农村孩子理应能吃苦,却不想穷人有娇儿。小叶子长相清秀,身子骨单薄,嗲得不行。郭换金时不时纳闷,她是如何通过了女兵入伍的严格考核?
叶雨露佝偻身体,缩成一团,期望这个姿势能对下腹绞痛,稍有裨益。然收效甚微。
郭换金说:“你试着吃点饭,看能不能好点?”
叶雨露摆头:“不吃。痛得生不如死,哪里还能吃得下饭?”
郭换金叹一口气。属于年轻女孩的叹息,即使真的沮丧,也是稍纵即逝。她继续好生劝慰:“小叶子,忍忍吧。最难的就是头两天,熬过去,后头就稍好些。”
叶雨露撇嘴道:“两天就是整整四十八小时,怎么熬啊……”
郭换金说:“要不,我找医生给你开点止痛药?”
叶雨露道:“我已经吃了止痛片。也不知是咱这里山高水远,药片在路上走得太久,失效了?还是因为天太冷,药片也被冻不灵了?没啥用。”
郭换金说:“别瞎琢磨。肚子太疼,会连带脑子胡思乱想。既然吃了药,就等着它起效。再不然,打杜冷丁?实在不行,还有吗啡……”
叶雨露花容失色。不过此刻她的脸毫无血色,倒也不会再失去什么颜色,战战兢兢道:“吗啡就是大烟土,你别吓我!我……继续忍着吧。”
郭换金强笑道:“忍,是没有法子中的法子。好在也没听说过,谁痛经就死了的。”
妇科挛缩这种痛,非亲历者难以描述。幸好它是循环发作的脾气。剧痛之后,出现短暂缓解期。叶雨露见缝插针道:“郭郭,咱们打个商量。”
郭换金被这称呼气得翻白眼,想起某种苦哈哈在深秋凄惨鸣叫的鸣虫,不悦道:“革命部队,不兴叫外号。”
“你若不喜欢,咱换换。”叶雨露锲而不舍道,“要不叫金金吧?富贵又喜庆。”
“呸!叶雨露你还嫌痛得不厉害啊?再耍贫嘴,我送你高尔基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郭换金道。
叶雨露傻了,高尔基是谁?新来的病号?她认真想了想道:“咱部里的医生,好像没有姓高名尔基的。再说,我肚子痛和暴风雨有什么关系?咱高原防区,暴风雨不多见,暴风雪倒是家常便饭。”她乡下小学毕业,自然是不知道的。
郭换金暗自敲打了一下大腿骨,借轻微疼痛,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别胡乱联想轻易开口:“好了好了,既然不吃饭,那就安心躺着休息。你这个情况,严格说起来也不是病。好歹挨过这几天,会重新欢蹦乱跳。”
说罢,郭换金三口两口将凉馒头吃完。她打算出门找个无人地方,使劲抠抠嗓子深处,看能不能将羊肉吐出些,就地掩埋。可恨刚才当着协理员的面,强迫吞下的羊肉,为时已久。除了嘴巴遗有满坑满谷的膻腥气,还能吐得出?
叶雨露觉得小腹绞疼,有卷土重来之势。要赶紧把想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不然疼痛剧烈,话说不周全。
“郭换金同志,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可好?”她一本正经开口。
郭换金把最后一块馒头皮塞进牙缝,说:“叶雨露,你不用装神弄鬼,有什么话,直说。”
叶雨露道:“看这情形,我今晚的夜班,估计上不成。若正给病人打针,突然肚子疼,也许我会把该扎在屁股上的针头,戳他眼珠里。”
郭换金说:“呸!就算血流成河,你手下失准,该打到臀部的针,至多失手攮进腰窝,眼珠还是安全的。”
叶雨露撒娇道:“我若把针头捅进病号腰窝,手一抖,针断了,半夜三更得把楚医生叫起来,开刀取针头。你也知道,他嘴巴多毒!”
郭换金说:“别说得那么邪乎。不就是代你上个夜班吗,没问题。不过,明天我白班,你要补上。”
叶雨露说:“那是自然。下回你‘倒霉’了,我也替你的班。”
郭换金得意道:“我‘倒霉’的时候,一点也不倒霉。和平常日子差不多,馋死你吧。”
疼痛再次袭来,叶雨露调动起所有气力隐忍,冷汗涔涔,没气力搭话了。郭换金也不再说什么,只想赶紧跑到无人处,把羊肉抠出来,然后回屋蒙头大睡。昨晚没合眼,今日为了躲偷听被迫流浪,下午一定先把觉补上,连续上夜班才不会萎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