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3)
这间女兵宿舍,计三人:郭换金、黎锦和叶雨露,在不同科室上班,时有轮换。这一夜,难得的三人齐聚狮虎山内。
战区指挥部是冰天雪地中的黑暗孤岛。无水力和火力发电站,亦无法架设电线从平原引电。时间之轮碾到二十世纪中叶,这里还同古代一般,主要靠煤油灯熬过长夜。
指挥部配有小型柴油发电机组,每晚八点开始供电,晚十点准时结束。人们像信奉光明女神般,对柴油发电机组的人毕恭毕敬。
九点五十五分,电灯泡诡谲地眨了三下眼,然后复明。
极短暂的黑暗,让人更加珍惜眼前光亮。
“动作麻利点,马上就要熄灯了。”黎锦的年龄大几个月,生出大姐自觉性,一边端着脸盆出外倒水,一边叮嘱二人。
叶雨露手脚麻利地脱去外衣,嗖的一声,钻进被子。猛吸一口气,咂巴着嘴说:“好冷!铁打的被窝。”
黎锦将脱下来的军装,整整齐齐平搭一旁,不慌不忙潜入被子,井然有序。一旦夜里需要执行公务,摸着黑,也能用最快速度装备齐全,冲出房门,绝不耽搁一秒。
只有郭换金纹丝不动,我行我素照常看书。
叶雨露说:“哎,郭郭,再不钻被窝,过一会儿到处乌漆麻黑,你一脚踢到铁皮炉子,闹个二度烫伤!”
郭换金镇定地合上书,头也不抬道:“就咱这屋绿豆大点地方,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哪里会撞到炉子上!放心吧,我就是双眼失明,也照样能毫厘不差走到你床边,把你揪起来上夜班。”
叶雨露嬉皮笑脸道:“不就是劳烦你帮我上了个夜班,至于没完没了吗?我欠你人情。听说你晕倒时,楚医生三魂吓走了一半。”
郭换金撇嘴道:“我看他镇定冷静极了,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叶雨露不敢继续编造,关于当时情况,楚医生什么也没说,都是她凭空演绎出来的。多说,容易露馅。忙掉转话头:“你到底犯了什么病?第二天我见你时,一切正常。”
郭换金说:“过敏,楚医生治疗得当。来得快,去得也快。”
黎锦道:“什么东西过敏?高原上连草都没有,肯定不是花粉了。”
郭换金刚要张口,电灯泡好像不想听到她的回答,突然熄灭了,留下一片黑暗。
年轻女孩的注意力,十分不持久。三人马上忘掉刚才正在进行的话题,无缘无故嬉笑起来。这个年纪,特别容易自发产生毫无来由的银铃般笑声。想笑就笑,无需理由。
从熄灯到真正入睡,总有一段信马由缰的时间。
一向不怎么吭声的黎锦突然说:“新来的8床病人,长得那叫精神。”
女孩子们在睡前议论男子长相,顺理成章。光天化日评说异性样貌,突兀且不好意思。容易引发花痴误会。电灯熄灭后的黑暗中,一切变得轻松美好。
郭换金熄灯前没有做好周全准备,此刻稍显忙乱。她摸着黑,把刚才看的书,轻轻折个虚角,放在枕头边。高原部队的一针一线,都靠山下后勤部门供给。运力紧张加之供应匮乏,她们不但没有书桌,床头柜也没有。唯有枕边的方寸之地,可安放些微私产。
放妥书本,郭换金将脱下的外衣裤折好。虽不像黎锦那般丁是丁卯是卯的熨帖,也有基本的秩序。收拾停当,她缩入被子,不以为然道:“8床,就是重症入院的那个?气息奄奄,还能有什么精神?!”
黎锦驳道:“我说的精神,不是指他真有什么精气神。他一来,楚医生直接报了‘病重’,若这两天没得缓,估计会报‘病危’……我的意思是,虽然他病得要死要活,但还是英俊。”
幸亏漆黑夜色罩满小屋,叶雨露不用掩饰面颊上的轻红。她的长相,可以用一连串的括号和圆圈来概括。眉毛弯弯,如向下的括号。眼睛不笑也似笑,好像向上的括号。小嘴圆圆,耳郭圆圆,鼻头圆圆,煞是可爱。
郭换金困了,喃喃说:“从一个报了病重的人身上,都能看出英俊,服了你。不过呢,小心着点。咱们当战士的,不能谈恋爱。”
黎锦不服气道:“我只是单纯评价了一下他的相貌,怎么就和谈恋爱扯一块儿去了?我看倒是你心里有鬼。那夜你当班,说不准你先看了个够,这会儿欲盖弥彰。”
郭换金于困倦中勉强笑了笑,说:“我当时过敏性昏厥,他就是潘安再世,我也没看清。女同志们,赶紧睡吧。梦里也许能见到个英俊小伙子对你笑,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啊。”
黎锦说:“那人的入院手续是我办的,名叫潘容。不过,潘安是谁?他哥?”
回答她问话的,是郭换金均匀的酣眠声。至于叶雨露,圆圆的脸上还热着呢。
新的一天,从缺氧开始。缺氧的感觉,怪诞、蹊跷。没到过高原,没垂死挣扎和病危过的人,难以理解它的穷凶极恶。
氧气是人类最必需物质。没有食物,如果不是太羸弱瘦削的人,可支撑十天左右。没有水,只要气温不是酷热,地域不是极端干燥,一般人可熬过三天。无衣无被,若非酷寒,可抵挡若干时日……可若顷刻间断了空气,再试试看!一般人,十几分钟已是极限,必然丧命。上吊为什么会死?本质上就是隔绝了空气。为什么人能被掐死?也是阻塞了气道,与空气绝缘。捂住口鼻,死亡翩然而至。
高原缺氧,不是风驰电掣置人于死地的节奏。虽然它偶尔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人性命,但通常情况下,是阴险而不动声色的。它时时处处设下重重关卡,用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侵蚀摧残你的全身。它并不马上致命,但颇有耐心陷害你。假以时日,水滴石穿。你的所有器官,都处在对氧气的极端饥渴状态。但你得不到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
平原上的人类,自从单细胞动物进化以来,没有太多机会体会到无所不在的空气,是多么宝贵而珍稀的资源。高原,让人懂得这个最朴素的真理。
人类的所有进化,都离不开空气。空气的供应,在平原上无比丰沛。由于过分充裕,人们常常忽略它的价值,以为它无穷无尽,取之不竭。
拥有地球上最高领土青藏高原的我国,需要有人戍守国境。高原战区在非战时,缺氧的伤害,胜过所有的子弹。
边防军人在现阶段,没有任何办法对抗缺氧。吸氧吗?国家穷,路途远,山高水长。氧气不易运输和储存,使用起来耗费极快。除了病情极重的人,没有人可以从氧气瓶得到宝贵氧气。吸氧,是一个奢侈神话。
唯一能稍稍缓释缺氧损害的,是四体不勤的懒惰。耗氧减少,矛盾便可得到些微缓解。若不管不顾剧烈活动,等待你的,轻则昏厥,重则一命呜呼。
高原凶残严厉地驯服了众人。豆蔻年华青葱岁月,男生女生,一律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好似老媪老翁。
晨起,郭换金慢吞吞打水洗漱。
自幼在平原养成的顺序:先刷牙再洗脸。是因为刷牙时无论怎样小心也会有雪白牙膏沫,刷过牙后再洗脸,便唇颜洁净。
高原,这道工序须逆操作。
宿舍水源,要从几百米外的水井挑来。都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不仅意味她们清润,也代表洗洗涮涮颇为费水。小屋内只有水桶储水,须仔细计划着用。
高原的水,冰冷砭骨。一只小水桶蹲在炉盖上温着,每人每天可用三分之一桶温水,不容靡费。
若先用热水刷了牙,喷吐半盆白沫,这水就废了。之后你还得用水涮盆,不然毛巾会染上牙膏味。再用剩余水定量洗脸,温水份额,估计仅余盆底……
水量逼仄,对于爱洁净的女生,相当于卡脖子。只好改变洗漱顺序。先洗脸,再刷牙。刷牙后,嘴巴外遗一圈螃蟹样的白沫。用毛巾把嘴角擦拭一番,整整洁洁。最后把半盆铺浮着牙膏残骸的洗脸水,泼到屋后山坡上。
郭换金促狭地想:这山,会不会散发留兰香的味道?他们都用这个牌子的牙膏。不是对这味道情有独钟,而是小小的军人服务社,永远只供应同一个牌子的牙膏,从不改变。
郭换金洗完脸,用巴掌长的小梳子,拢了一下头发。她有个小镜子,直径约六厘米,也就是不到两寸。把它摆在眼前,只能照入半个脸庞。郭换金驾轻就熟把上半个脸挪到镜面范围内,检查帽子的位置是否端正。至于下半个脸,是否收在镜面范围内,无甚紧要。
并不是每人都这般漫不经心。叶雨露把镜子当机枪,在圆圆脸庞上依次扫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不认识自己了?”郭换金打趣地道。
叶雨露道:“看看有没有没擦净的牙膏沫子。糊在脸上,像个白脸奸臣。”
郭换金说:“咱们互相瞅瞅,便万事大吉。”
叶雨露叹口气说:“我要是长得像你那样好看,也不会翻来覆去照镜子。”
今日,郭换金接麦青青的班。
麦青青齐耳短发,面色白皙。头发用黑色发卡,紧紧固定在草绿色军帽檐上,既别致亮眼,又毫不逾矩。要知道,部队对女兵们的军容风纪,煞是严格。梳辫子,不许将发丝留在帽圈之外。随风飘荡的少女头发,是不可言说的无声诱惑。允许女兵留短发,估计是受《红色娘子军》样板戏的启发。
战区女兵中,唯有麦青青留短发,这让她显得英姿飒爽,又隐约透露出难以抗拒的女性魅力。
无论古今,女子无师自通会傍在窗前梳理长长秀发,透露无限姣美。温馨灯光额前柔软碎发飘拂,更是妩媚浪漫。
麦青青反其道而行之。漆黑短发别在耳后,衬得脖颈颀长,肤色胜雪。她的俏丽发式,让多个女兵跃跃欲试。但短发看似随意,实则保养起来很娇气。需要持之以恒地打理修剪,方能保持看似不经意的潇洒,不然很易堕入蓬头垢面。
麦青青永远不曾狼狈。这要归功于和她同宿舍的柳赞。柳赞在家排行老大,下有三个弟弟。如果每月都上理发馆修整头发,是一笔不小开支。柳赞的妈,身为边疆兵团农业工人,常年给他们理发,手艺乏善可陈,只保证把头发剪短,至于讲究发型什么的,纯属痴心妄想。弟弟们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自小到大,相安无事。倒是柳赞有一次实在看不过眼,发了话道:“妈,您不能把弟弟的头发,剪得如同雪花啃过。”
别人一下子听不出这话贬义。“雪花”是农场养的一条狗,名字富有诗意,实际上既不白也不绒,肋骨凸起,骨瘦如柴。
柳妈大怒:“我和你爸,一天能赚出你们四个的嚼谷,保住衣服不露肉,就阿弥陀佛。谁管像雪花还是煤炭!”
柳赞见惹怒了老娘,只得挺身而出:“今后,我给弟弟们剪头。”
柳妈冷笑:“那你也得问问他们三个肯不。”
柳妈失算了,弟弟们早就对丑陋发型怀恨在心,突然有了选择机会,异口同声道:“妈,您今后就别辛苦了,我们让大姐剃头。”
柳妈讶然不止,反了你们!从没拿过理发推子的小丫头,竟敢在男孩头顶舞枪弄棒!
弟弟们不急不躁,坚信这世上没有人会比老娘的捯饬更丑。况且就算起步时难看,大姐日后定能有进步。老娘只能让他们始终猫狗不如。
柳赞就这样学会了理发。在三个弟弟坑坑洼洼(幼时缺钙)的头上,练就了手艺。
柳赞当兵后,每月都会有一天生出惆怅,那是她原本给弟弟们理发的日子。不知三个弟弟,是否又回到老娘荼毒之下?她也不敢在信里过问此事。有时想给弟弟们出个主意,再培养一个理发接班人。刚开始她想提议让大弟接下衣钵,后经再三琢磨,觉得应让最小的弟弟及早掌握这门手艺。不然,大弟过两年远走高飞后,剩下的弟弟们,又复归丑陋。
想归想,最终还是没将想法付诸纸上寄走。按照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对娘家的事儿,再无发言权。她是当兵,并非远嫁,但在她老娘心中,也顺手没收了她的发言权。柳赞的手艺,成全了麦青青所喜爱的红军女战士头。
叶雨露求过:“柳赞啊,你一个头是剪,两个头也是剪,下次,你给麦青青理发的时候,捎上我,可好?”
柳赞道:“不好。我手艺不行,不敢在你头上操持。”拒绝之意很明显。
叶雨露不明白,说:“麦青青都放心你,我没她那么金贵,你大胆操练就是。”
柳赞还是毫不通融,坚决道:“我不能给你剪。”
叶雨露说:“你就是剪得再难看,我也不怨你。”
柳赞丝毫不为所动,坚辞说:“叶雨露,今天,你就是说出咱高原一年不下雪,我也不答应给你理发。”
高原一年恨不能有三百天下雪,柳赞拿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出来打比喻,其决心可见一斑。叶雨露只好讪讪作罢。
柳赞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人,但内情又难以明说:她和麦青青有过约定。
当初,麦青青夸她:“柳赞,我发现你拿手术剪的时候,手指非常灵活。”
柳赞受到夸奖很高兴,知道麦青青背景显赫,兴致勃勃道:“手术剪比理发剪轻。”
一般人听到这话,不会在意。麦青青将门虎女,聪颖异常,立刻有所发现,便说:“你挺特别啊,随口打理发剪的比方?”
每个人都愿意听别人夸自己特别。柳赞笑盈盈道:“我会理发。”
麦青青道:“一般男人才会理发,你是女孩子,怎练出这手本领?”
柳赞就把三个弟弟的故事讲了。话中为老娘留了面子,只说自己不忍母亲操劳。
麦青青若有所思道:“那你给女生剪过头发吗?”
柳赞道:“这个……没试过。我没有妹妹。”
麦青青循循善诱:“应该差不多。”
柳赞道:“若是讲究发型,差别自然还是大。若只剪短取齐,倒是大差不差。”
麦青青轻描淡写道:“今后,你帮我剪头发可好?”
柳赞一惊,心想军中公主还真看得起她的手艺,不知所措道:“你要剪个怎样的发型?”
麦青青说:“就是《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那种。”
柳赞一紧张,忘了吴琼花模样,回忆道:“红军女前辈是什么发型?”
麦青青用手在耳垂处比画了一下,说:“齐耳。”
柳赞认真想想道:“那倒不难,只要剪齐就行。”然后点了点头。
高原女兵的通常发式,是将头上青丝,胡乱分成两部分,然后每边扎个三股小辫子。小辫子藏到哪里?窝成一团,委屈地蜷进帽圈内。帽内空间有限,辫子便不可太长。
小辫长了,就要剪短。这道工序,用不着训练有素的理发员,只需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大功告成。剪不齐也毫无干系,反正剪短了的小辫子,依然泥鳅般缩入帽圈中,任谁也不得见。
为了让发丝坚壁清野,每天梳完头之后,女兵们还要用指肚蘸上水,将遗散在外的发丝,通通抿进帽兜,如同打击漏网敌特。
现在,麦青青公然挑衅这一不成文的军规。她不是露出几根几十根甚至几百根少女之发,而是将所有黑发,都在脖子上方露出一圈。
柳赞不无担心地问:“这……能行吗?”
麦青青反问:“你技术达不到?”
柳赞答:“这个……技术上没问题。不就是剪齐吗?就算一次没剪到位,再补上几剪子,不难。”
麦青青莞尔一笑,道:“听你这话,像要谋杀我。”
柳赞不敢说笑,道:“青青你可要想周全。一剪子下去,便无法改了。再也梳不成小辫子,头发梢只能全露在外。”
麦青青镇定回道:“我早已想好。当年红军女战士能梳这种发型,今天我们也行。吴琼花梳得,我也梳得!”
柳赞深表佩服。佩服的不是麦青青的勇气,而是她有个遮风挡雨的老爹。
麦青青装作突然想起一事,说:“柳赞,我还有一事托付。”
柳赞手下一哆嗦,道:“你讲。”
麦青青说:“如若今后咱班有谁看着我这个发型好,来央告你剪个同样的,你不能答应。”
柳赞不解:“那为什么?”
麦青青道:“我怕万一引起风波。批评我一人,我担当就是。若连累了别人,罪过便大了。再说,大家若都来找你理发,你岂不忙死?”
柳赞想,麦青青不愧将军之女,想得周到。
但麦青青的真实想法,她的确猜不出。
麦青青期望一枝独秀。她想让自己以独具风格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别有飒爽风韵,她不想让其他女兵,也出这个风头。
于是,麦青青以她的齐耳漆黑短发,成了高原战区女兵班最吸引人的姑娘。其实,若单从相貌动人的角度评说,当数郭大厨之女。
郭换金正常白班,巡视病房,初见8床——潘容,被黎锦赞为美男的重病人。
说实话,部队病房里,难得见到姿容出色的男子。高原,本来就以其极为恶劣的自然之手,摧残一切美貌。强烈日照中的紫外线,肆意荼毒人类皮肤,所有人面色粗糙黧黑。再加上缺氧导致的红细胞疯狂繁衍,脉管内壅塞大量暗紫色血液。缓滞流淌的黏稠黑血,令人惊悚之余,不仅解除不了人体缺氧的痼疾,反倒引致百病丛生。
浓稠血液透过皮肤,透出褐黑网斑状。缺氧导致皮肤内的小血管,绝望增生。人类的保护机制,既愚蠢又自以为是,固执地认为,既然血中氧气缺乏,那就多多滋生微细血管,满足供应。可惜人类体表面积有限,疯长的血管无以安置,只好自以为是地变形扭曲,形成局部血管麇集。脸上增生的累累血丝,蚯蚓般蜷在表皮之下,略略凸起,名曰“高原红”。
可怜的人类,拼命自救的韬略,就此变成自我杀戮的恶性循环。
女兵们莅临高原的时日还不够长,“高原红”尚未完整涂布,额头还遗留着来自平原未褪尽的白皙。
8床潘容,模样周正,剑眉英挺,五官立体分明,俊朗无比。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丝毫“高原红”。岂止没有“高原红”,连平原上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所天然具有的普通红润,也祛除得一干二净。
这张脸庞,如同最上等的和田玉,晶莹通透到半透明,愈发显出眉宇和发质的浓烈漆黑。如果一定要找出煞风景的存在,就是他轮廓优美的双唇,毫无血色,呈现稀薄的樱桃粉色,了无生气。
潘容听到有人走近,吃力地睁开双眼,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下雪白医疗枕上的头颅,嘴唇轻轻嚅动,大约是在说“你好”,算是和新来的医护人员,艰难地打了个招呼。
郭换金吃惊。不是被他的病态美貌所吸引,而是惊愕于人居然可以惨白到这种程度!
她安抚道:“你没劲,少说话。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说到这里,她想到此人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完全不知道如何才能招呼到医务人员,补充道:“你可请7床或9床帮你喊人,我会立即赶来。”
这一次,潘容点头示意的气力也已耗尽,只好眨眨眼,表示听到并记住了叮嘱。
郭换金对一旁病患说:“你们多留点神。若见不好时,速到值班室找我。”
虽工作时间不算长,但环境严酷病人繁多,郭换金明白潘容病情,很不乐观。
回到医护值班室,见楚直医生和龙部长正在讨论8床病情。
“抓紧出诊断。先把不符合的疾病排除出去,剩下的病种,继续研判。对症治疗,改善体质。”龙一笙边看病历,边做指示。
楚直的两条长腿交叉,半倚在办公桌边,双肘抱肩。男人穿着白大衣,一定要双腿笔直快速行走,方能彰显出职业神圣。像楚直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辱没了白大衣的风采。好在他业务娴熟医术精湛,加之病人情况紧急,龙一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他的懒散。
毕竟衣冠楚楚,不是当好医生的必要条件。
楚直乜斜着狭长凤眼道:“诊断并不是越快越好。慎重第一。”
龙一笙沉吟:“诊断不明,治疗岂不就是无的放矢?”
楚直道:“病人的红血球数目,已跌到危险临界值以下。如果不尽快输血,让他先脱离险境,哪怕最后做出完全正确的诊断,他的生命也不一定能挽回。”
龙一笙说:“你的意思是,两手抓?一边迅速查找病因,采取针对性治疗。一边先用支持疗法,让病人尽快脱离危险?”龙一笙的高明,在于很注重吸取他人智慧,博采众长。
楚直说:“只要您决定标本兼治,我马上推进。”
龙一笙说:“容我再和几位资深医生商量一下病情。你先开始治标。”
楚直难得把交叉的双腿,变成标准的立正姿势。原本颀长身姿,又挺拔了几分。他说:“好。急则治其标,我这就下医嘱。”
龙一笙说:“病人是高原战区一线哨卡的优秀指导员,机敏有才……”
楚直放下交叉抱肘的胳膊道:“就算他不是优秀指导员,就算他不机敏不有才,咱们也必得全力救人。不过,若真殇在咱们手上,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好好一场医学会商,被楚直正义地带歪。他强调道:“抢救8床生命,急需马上输入大量新鲜血液。”
在高原,输血存有巨大风险,最终取舍,由部领导掌握。楚直无权做出决定。
龙一笙道:“我这就通知检验室,调配血源,准备实施输血。”
楚直递给郭换金一沓化验单,指示:“速送到检验室。”
单子的厚度,堪比一本书。郭换金下意识反问:“要抽他这么多血?”
楚直医生甩动钢笔,正在下医嘱,头也不抬道:“又不是抽你的血,害怕什么?”
郭换金不忍心道:“8床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他身上哪还有血啊?”
楚直说:“放心吧。他只是血球量少,总血量并不少。你只管抽就是,没准比一般人的血还好抽呢。”
郭换金不解:“为何?”
楚直说:“血稀,自然好抽。就像米汤,比沉在锅底的米粒,好往勺里盛。”
郭换金咂了一下嘴,觉得楚医生乱打比方。怕自己以后喝粥,想起这个比喻,直接倒胃。
郭换金来到潘容床边。“给你抽血。露出一只胳膊。”她温声打招呼,略低着头。
之所以不抬头,是因为这个潘容,实在太帅。郭换金终于明白晚上卧谈时,黎锦的难以自制。
郭换金收好情绪,将少女对于出众男子的倾慕,强行压下,回归职业素养。
“用右手吧。”潘容气若游丝,声音饱含脆弱的易碎感。
“你是左撇子吗?”郭换金公事公办地问。
“不。我是右撇子。”潘容吃力回答。
“那不叫右撇子,叫右利手。”郭换金做着抽血准备,扯着闲话。这是她在工作中总结出的小诀窍,有些人晕血,唠唠家常,分散注意力,比较安全。
潘容的右臂靠近床间通道。他本是善解人意,为护士工作便利着想。
郭换金浮起微弱感动。病情一塌糊涂,还为他人考虑,便说:“既然你常用右手,就从左臂抽血吧。”
潘容极为苍白的脸上浮出浅淡笑容,说:“那你……如何操作?”
郭换金道:“我帮你把身体位置调一下,睡到床这头。”
潘容说:“我自己来。”他极为吃力地抬起身躯,勉力掉转方向。因为搬枕头稍微用力,整得自己呼吸急促,万分窘迫。
郭换金凑近道:“我帮你。”
潘容困难地摆摆手。
郭换金突然发现消毒缸内棉球数量不多了,说:“稍等。”快步跑回办公室补充棉球。
潘容刚从清一色都是男兵的一线哨所后撤下来,那里连天上飞过的雪鹰,都是雄性。他自觉虽然重病,身体仍对女孩子的靠近,产生敏感,所以拒绝郭换金施以援手。
7床范锁子看在眼里,热情道:“嗨!兄弟,我帮你?”
潘容迟疑。
范锁子暧昧一笑道:“手有提糠之力,便有犯色之心。这不丢人。”
听了此话,潘容脸上本该泛红。可他贫血太严重,依旧惨白着一张脸。
范锁子说:“我帮你掉头。”
郭换金补齐棉球返回时,潘容已调整好新卧姿。他左臂平放于病床沿,吃力地问:“这样……可以了吗?”
郭换金点头,将他衣袖撸上去。病号服袖子肥大,几乎可撸到腋下。裸露出的潘容臂膀,并不太细弱,只是肤色苍白,犹如雪人胳膊。
郭换金觉得面对一尊蜡像。绑止血带时,不敢太用力,生怕乳黄色的橡胶带扎得太紧,胳膊被勒断。
止血带紧束后,血液渐渐淤积在左臂上端。郭换金迟疑着没敢下针,怕潘容再次昏厥。
潘容一瞬不瞬注视着护士操作,虽隔行如隔山,但也猜出了郭换金踌躇的原因。
“抽血困难,是吗?”他轻声问。
当个病人,不要太聪明。郭换金本来就紧张,被人说穿心事,更觉无措。为掩饰不安,她故作恶声道:“少说点话,节省体力,好得快!”
潘容并不生气,道:“也不是要在我嘴上扎针,说话不妨碍你工作。”
郭换金恼怒道:“你说个没完,分散我精力。一针扎不进,吃亏的是你。”
潘容终于噤了声。
郭换金等女兵入伍后,只经过一个月的卫生员培训,学了点解剖生理,就匆忙分配到各医疗机构,美其名曰“边学边干”。实践中,漏洞百出。医学是一套严密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一知半解,支离破碎。特别是各类疑难杂症,碰不到,就蒙昧不知。万一遇见,两眼一抹黑。
穿刺血管说来不难。部队上的年轻小伙,体检合格才入伍,体质均不错。血气充沛,血管状况优良。只是潘容情况特殊,他的血管瘪得几近蛇蜕。
郭换金查看了半天,找不到能一举成功的合适部位。倒是静默了半晌的潘容说:“你先放开止血带……我不断伸指握拳,让更多血液,流到胳膊。你再扎止血带时更紧些……嗯,就当我是一捆麦穗。”
郭换金轻哼一声,心想,若你是麦穗,磨成面,估计只能擀出半碗面条。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招数,郭换金说:“我试试看。但愿不会把你这细胳膊,扎成马蜂窝。”
潘容故作轻松道:“你尽管扎。”
郭换金安心操练,过程竟出乎意料顺利。潘容臂膀中的血液,在竭泽而渔的驱赶下,源源不断涌出……
郭换金没来得及为成功高兴,便几乎愕然惊叫。这血不是血,只可称作浅红色液体。
楚直医生料事如神。潘容重度贫血,血液稀薄如水。一针见血后,抽吸过程十分顺畅。
郭换金收拾好器物,对紧闭双目的潘容说:“好好歇着吧,睡一觉。”
例行公事之外,郭换金蕴进了关切。眼睁睁看着俊美如斯一个大活人,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真真于心不忍。睡吧睡吧。睡眠是人类最原始的治愈方式,无论平原还是高原,此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