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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宗助和小六拎着毛巾从澡堂回来的时候,客厅正中间已经放好一张方桌,上面摆满了阿米做的家常菜肴。小火炉燃得很旺,油灯也剔得亮堂堂的。

宗助拉一拉桌前的坐垫,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这时,阿米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和肥皂。

“水还好吗?”她问。

“嗯。”宗助只这么应了一声。看他那副样子,与其说是无动于衷,不如说刚洗完澡,精神有些松弛,连话都懒得说了。

“水相当好。”小六望望阿米,搭了腔。

“那样挤,可实在受不了。”宗助把胳膊肘支在桌子角上,懒洋洋地说。

平素,宗助总是回家以后,凑在别人正要吃晚饭前的黄昏去洗澡。这两三个月来,他从没有在阳光照射下注意过洗澡水的颜色。这还不算,特别是最近三四天,他简直连澡堂的门槛都没有跨过。每逢星期天,他常常想早些起来,抢先到干净的热水里连头带脚泡一泡。谁知到时候就想,只有今天能痛痛快快睡一觉。到头来,总是在床上磨磨蹭蹭,时间便无情地过去了。心想真麻烦,干脆算了,再等下一个礼拜天吧。这全是惰性的表现。

“我总想赶在早晨洗澡哩。”宗助说。

“还说呢,到了那天你保准又要睡懒觉。”妻拿话故意逗弄他。

小六心里一直认为这是哥哥生来就有的弱点。他自己尽管过着学生生活,但却不理解星期天对哥哥是多么难得。六天来的暗淡心情,都要在这一天里得到恢复,哥哥对这二十四小时该抱有多大的希望啊!然而由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十有二三都无法实行。不,这其中的两三件事一旦开始实行的时候,又吝惜起所要花费的时间来。结果总是缩手缩脚,星期天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宗助的境遇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的身心健康、娱乐和爱好所需要花费的时间都得尽量节约下来。宗助没有能为小六尽力,他并非不想尽力,而是头脑里根本无暇考虑这些。不过,在小六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可理解。他认为,哥哥太自私了,有空总是陪伴着老婆玩,一向不肯为他出力。小六看透了,哥哥不可指望,他是个很薄情的人。

不过,小六的这种看法,只是最近才产生的。说实在一点,是和佐伯家发生来往以后的事。年纪轻轻、遇事性急的小六,把这件事托付给哥哥,总想在一两天内就能办成。到现在为止,已是好长时间了,但连个眉目都没有,哥哥又不愿亲自跑一趟。他对此老大的不满。

但是,小六今天等哥哥回来,两人一见面,因为是亲兄弟,也没有说什么特别客气的话,彼此都显得很亲热。小六只好把要说的话暂时咽下,同哥哥一道出去洗了澡,然后再心平气和地叙谈一番。

兄弟两个放松地坐到了饭桌前面,阿米也毫不拘束地占据了一角。宗助和小六每人喝了两三杯酒。吃饭以前,宗助笑着说:

“喏,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他从袖口里掏出买来的大肚子气球,把它吹得膨胀起来,放在碗盖上,然后讲述着这种玩具有什么特点。阿米和小六都十分好奇地望着这个又软又圆的东西。末了,小六“噗”地吹了一口,大肚子玩具从桌子飘落到地面上,竟然没有翻个儿。

“看!”宗助说。

阿米发出了女人家特有的笑声。她打开饭盒盖子,给丈夫盛饭[5]。

“哥哥也是很乐观的!”她望着小六说。这多半是在为丈夫辩护。

宗助从妻子手里接过饭碗,没说一句话就开始吃起来。小六也正式拿起了筷子。

大家再没有提那个大肚子玩具,但是这玩具却成了他们说话的引子。之后,三个人便无拘无束地畅谈着吃完了这顿饭。

“想不到,伊藤先生[6]也遭到了厄运!”最后,小六换了一种口气说。

五六天以前,宗助看到暗杀伊藤公的号外时,来到厨房,对正在做饭的阿米说:“喂,不得了啦,伊藤先生被杀啦!”他把号外放在阿米的围裙上,又回到书斋。听他说话的语气,倒也很平静。

“你说不得了,可声音一点也没改变呀。”阿米从后面特地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说。打那以后,每天的报纸上,总有五六段是关于伊藤公的事。不知宗助是否看过这些报道,他对这桩暗杀事件似乎无动于衷。晚间归来,阿米伺候他吃饭的时候问:“今天又有伊藤先生的消息啦?”他便回答:“嗯,好多呢。”然后,阿米就从背后掏出丈夫口袋里的他已读过的早报看一遍,这才弄明白当天的时事。阿米也只是在丈夫回家后,当作一时的话题,才说到伊藤公的事,她看到宗助无心再说这些,也就不想向这方面引了。自从那天发表号外,直到今晚小六来又一次提起这件事,那些震动天下的新闻并没有激起过夫妻俩特别大的兴趣。

“他是为什么被杀的?”阿米把看到号外后向宗助提过的问题,又向小六问了一遍。

“有人用手枪砰砰连发几枪,就打中了。”小六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是问你为什么被杀呀!”

小六现出一副不得要领的尴尬模样。

“还不是命里注定的。”宗助沉静地说。他甜滋滋地喝着茶。阿米看来还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又问:

“他为什么又到满洲去了呢?”

“可也是啊。”宗助腆着肚子,看来酒足饭饱了。

“听说要到俄国去干一桩秘密的事情。”小六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可真倒霉,遭人杀啦。”阿米说。

“像我这样的小职员,被人杀了是倒霉的,但像伊藤先生这种人,去哈尔滨被杀倒是件好事。”宗助这才用有声有色的语调说。

“哎呀,为什么?”

“为什么?伊藤先生一旦被杀,他就成了历史的伟人。要是平平凡凡地死呢,就不会这样。”

“有道理,这话也许是对的。”小六有些佩服哥哥的话。过一会儿,接着说,“不论是满洲还是哈尔滨,都是容易闹乱子的地方,我总觉得那里很危险。”

“那里什么人都有啊!”宗助回答。阿米带着不解的神色望望丈夫。宗助似乎觉察到了,便催促妻子:

“好啦,可以撤啦。”

他把刚才的大肚子玩具从铺席上拾起来,套在食指尖上:

“真好玩,要它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哩。”

阿清从厨房走来收拾了桌子上的菜盘子。阿米到里间去沏茶。兄弟两个又相向坐了下来。

“嗬,这回干净啦。一吃饭,桌上总是弄得怪脏的。”宗助已经对饭桌全然不再留恋了。

厨房里阿清不住声地笑着。

“干吗那样高兴?阿清!”阿米隔着格子门问。

阿清应了一声,又笑起来。弟兄俩一言未发,都在倾听女佣的笑声。

过一会儿,阿米两手端来了果碟的茶盘。她又用缠着藤条的大茶壶,向大茶碗里倒满了粗茶,放到两人面前。这茶喝了对人的胃和头脑都没有什么刺激。

“她说什么?为啥那样笑?”丈夫问。然而,他没有看阿米一眼,却一直盯着果碟瞧。

“都怪你买了那玩具,还津津有味地套在指尖上玩个不停。况且,又没有个孩子。”

宗助毫不在意地轻轻应了一声“是吗”,接着就缓缓地说:“我本来也是有孩子的。”他似乎在努力品味自己说出的话,然后抬起温和的目光望望妻子。阿米顿时闷声不响了。

“你吃点心吧。”过一阵子,她对小六说。

“嗯,我吃。”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六的答话,即刻到茶室去了。于是又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从电车终点站步行约二十分钟,便是山手地区的中心地带。虽然天刚擦黑,四周已经变得格外静寂。大门外面有人通过,传来短齿木屐清脆的响声,更给夜色增添了不少寒意。

“白天倒还暖和,一到夜里就立即冷起来,学校宿舍通暖气了没有?”宗助袖着手问。

“还没有,学校里不到天寒地冻是不会烧暖气的。”

“是吗?那样太冷了呀!”

“嗯,不过我倒觉得再冷也没关系,只是……”小六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哥哥,佐伯家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刚才听嫂嫂说,你今天发了信。”

“啊,是发了。两三天之内总有个回音吧。然后我再亲自跑一趟或再想想别的办法。”

小六望着哥哥平静的样子,心中很不满意。然而,宗助的神态里既没有惹人发怒的激烈情绪,也没有为自己辩护的卑屈表现。这使小六更没有勇气责怪他了。

“那么说,直到现在事情还是老样子啰?”小六只想证实一下。

“嗯。事情没有进展,真过意不去,今天好歹写了封信。我实在没法子,近来神经衰弱啊!”宗助认真地说。

“实在不行,我只好休学,干脆现在就到满洲或朝鲜去。”小六苦笑着说。

“到满洲或朝鲜去?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刚才不是还说满洲地方很乱,你讨厌那儿吗?”

他们的谈话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始终没有个结果。

“好吧,就这样,你不必担心,我想想办法。等那边一回话我就马上通知你,然后再商量。”最后,宗助这么说着,结束了两人的谈话。

小六临走时,向茶室瞟了一眼,看到阿米清闲地靠着长火盆。

“嫂嫂,再见!”他打了声招呼。

“哎呀,你回去啦?”她应和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