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心无挂的宗助,拐过街角,在一家商店里买了邮票和一盒“敷岛”牌香烟,把信发了出去。就这样按原路回家总感到有些不满足,于是他叼着一支香烟,让烟雾不断地飘散到秋天的空气里,晃晃悠悠地散起步来。不觉之间走了好远一段路。这时的一切在他头脑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东京就是这样的地方啊!他姑且把这种印象当作今天星期日的收获,回家去睡上一觉。他一年到头呼吸着东京的空气过日子,每天乘电车到机关上下班,一来一往两次经过热闹的街市。然而,由于身体和精神都很紧张,总是心不在焉地匆匆而过,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繁华的城市里。本来,平时忙得晕头转向,哪有心思想这些。碰到七天一次的休息,心情就宽松一阵子。相比之下,平常的生活就更显得紧张难熬。自己毕竟是住在东京城里,当他想起自己尚未看到东京是什么模样的时候,心里总有些寂寥之感。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像忽然醒悟了似的跑到街上去。他有时想,怀里只要揣着些钱,就尽情地畅游一番。可是这种寂寥的心情,还不具备足以驱使他走入极端的强大力量。所以,当他向着自己既定的目标急驰之前,又感到这样太冒失而随即作罢。他的钱包虽说总是胀鼓鼓的,但从数目上看却不至于使自己轻举妄动。他懒得去动脑筋,还是揣着手信步回家心情更舒畅一些。宗助的寂寥之感,也只是在他出外散步或逛逛劝业场时才强烈地表现出来,等这时候一过,直到下个礼拜天之前,他又可以找到种种慰藉了。
今天,宗助一横心又乘上电车。这个星期日虽然是好天气,但乘客比往常要少,这使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车上的人神色恬静,个个都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宗助坐下来,想起自己每天早晨挤车抢座位、到丸之内[3]方向去上班的情景。没有比早高峰时那些乘客更叫人扫兴的了。他即使抓住了吊环,或坐到天鹅绒椅子上,心中也从未泛起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这种事,他经历得太多了,就像是和一些机器人膝靠膝、肩挨肩地坐在一起一样,到了目的地突然下车了事。前面有一位老太太,把嘴凑到八岁光景的孙女的耳边,正在说着什么。旁边有位三十上下的商家妇女模样的人,亲切地询问着那女孩的年龄和名字。宗助看到这些,心里感觉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头顶上的木框里挂满了广告。宗助平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东西。他若无其事地读了第一张广告。这是一家搬运公司,上面写着“承办迁居业务,快捷可靠”。接着,在“希望经济实惠者;喜欢清洁卫生者;要求安全保险者”三行字后面,又写着“请使用瓦斯灶”的字样,还附有一幅画,上面画了一台点着火的瓦斯灶。第三张广告上写着:“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杰作——《千古之雪》[4],当代打斗喜剧,由小辰大一剧团演出。”大红纸上几乎被这些白字涂满了。
宗助花了十几分钟时间,把所有的广告仔细读了两三遍。他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只有这些广告清晰地映在自己的头脑里,而且有时间一一阅读,了解其中的全部内容。这种闲情逸致确实使宗助得到不少满足。在他的生活当中,只有这么一点余裕可以夸示于人,除了星期天,他平日再也找不到一点消闲的工夫了。
宗助在骏河台站下了电车。他一下来就看到右边玻璃窗里摆着漂亮的西洋书籍。宗助站在窗前凝望了好大一会儿,那些红、蓝和绘有图案、花纹的书皮上,印着鲜艳的烫金文字。书名的含义他当然明白,但宗助并不想拿起来翻看里面的内容。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好奇心。每当经过书店就想进去看看,一走进去就要买上几本,这已经是宗助很久以前的生活习惯了。有一本叫作History of Gambling(《赌博史》)的,装帧非常美观,被摆在橱窗的最中央。不过,这本书也只是给他的头脑里增加了几分新奇感罢了。
宗助微笑着穿过熙来攘往的大街,接着就进入对面的钟表店看了看。几只金表的金链排列着,漂亮的颜色和款式引起了他的注目,但并没有勾起他购买的欲望。然而他却一一看了用丝线吊着的价格标签,又同实物比较了一下。他为金表的价格如此便宜而感到惊讶。
他又在阳伞店前停留了片刻。在出售西洋杂货的小店里,他看到了悬挂在礼帽旁边的领带,比自己平日佩戴的那条要好看得多。他非常喜欢,想问问价钱。刚刚走进店门,忽然想到从明天起就佩戴这种领带上班,实在太无聊了。于是,他无心打开钱包,便急匆匆退了出来。宗助又来到服装店,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鹑绉绸”啦、“高贵纺”啦、“清凌缎”啦,名目繁多,都是迄今为止没有听到过的,宗助记住了好多。在一家名叫“京都新式衣领商店”的门前,他挨过去,帽檐儿几乎触到了玻璃窗户。他对着那些绣得十分精巧的女式罩领瞧了老半天,里面有适合妻子穿戴的上等品。宗助刚想给阿米买一件,可一转念,觉得这应当是五六年以前干的事,于是,一个美好的念头又随即打消了。宗助苦笑着离开玻璃窗,一直走了大半条街,觉得有些懊丧。宗助再也无心注意大街上的行人和商店了。
这时,他猛然间看到街角有一家大期刊店,门前张贴着新杂志出版的广告。有的用纸写好贴在梯子形的细长的木格子上;有的直接用颜料写在涂漆的木板上。宗助细细读了,作者的名字和书名虽然在报纸上看见过,但这次又感到特别新奇。
街角的背阴地里,一个戴着黑色高帽子的三十岁光景的男人,自由自在地盘腿坐在地上,一边高叫“这是孩子们最好的玩具”一边使劲往大气球里吹气。气球胀大了,肚子像个弥勒佛,然后用笔墨在适当的地方画上眼睛和嘴巴。宗助看了非常佩服。加上一吹足气,气球老是不瘪,而且屁股能自由地坐在人的指尖或手掌上。要是用牙签般的细木棒朝屁股眼里一捅,它就“噗”的一声收缩起来。
来往行人匆匆忙忙打这里经过,谁也顾不得停下脚步看一眼。戴高帽子的汉子冷清清地只身打坐在闹市的一隅,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周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一边喊着“孩子们最好的礼物啊”,一边向大肚子气球里吹气。宗助花一分五厘钱买了一个气球,叫那汉子弄瘪了以后,装进袖筒。他想找一家干净的理发店理理发,东找西找也没有一家干净的,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又乘上电车返回家门。
宗助在电车终点站下了车,把车票交给了司机。这时,天空已经失去了光亮,湿漉漉的马路上一片昏暗。刚要下车时,他一握铁柱子,顿时感到一阵寒冷。一起下车的乘客四散开去,各自急匆匆地走了。他向街口一望,左右人家的房檐和屋顶上飘起灰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浮动。宗助也朝那树木丛生的方向快速移动着脚步。今天这个晴朗而令人舒适的星期日已经过去了。他想到这儿,心里又泛起几分难以捉摸的寂寞之情。从明天开始又要照例上班干活了,今儿这个半天多么值得珍惜啊!剩下六天半的毫无生趣的生活,又是多么使人乏味。走着走着,眼前又浮现出那间窗子少、光线暗的大房间里的摆设以及同事们的脸孔,浮现出上司呼叫他“野中先生,请来一下”的那副神情。
经“鱼胜”酒馆的门前,走过五六户人家,从一个既不靠马路也不连接胡同的地方拐过去,顶头就是一座高崖,左右两边排列着四五间格局相同的出租房屋。在那道稀疏的杉树墙后面,直到前不久,还住着一位武士。房屋古朴而闲静,同普通的人家夹杂在一起。谁知崖上边有个姓坂井的人,买下这块地皮,拆除了茅草房顶,拔掉了杉树墙,重新改建成现在这个样子。宗助的家正对着胡同,位于最里面的左侧,紧贴着崖下,显得阴森森的。但这里距离马路较远,比较僻静。他和妻商量好之后,特地选择了这块地方。
七天一次的礼拜日就要过去了,宗助想早些洗洗澡,有空再去理理发,然后痛痛快快吃顿晚饭。他急忙打开格子门,厨房里响着碗筷碰撞的声音。他走上台阶,一不注意踩着了小六的木屐。正在宗助弯腰摆好木屐的当儿,小六出来了。
“谁呀?是哥哥吗?”阿米在厨房里问道。
“哦,你来啦?”宗助说着进了客厅。
刚才去发信,在神田散步,一直到下车这段时间,宗助的头脑里根本没有闪现过小六的影子。所以在见到小六时,自己总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阿米,阿米!”他招呼厨房里的妻子,“小六来啦,搞点好吃的!”
妻连忙打开厨房的格子门走出来,站在客厅门口。
“哎,马上就好。”她听罢丈夫的吩咐,即刻回答。她刚想折回去,又转过身来对小六说:“小六兄弟,难为你,把客厅门关好,点上油灯。我和阿清都走不开呀。”
“好。”小六答应着,站起身来。
厨房里响起了阿清剁东西的声音,响起了向池子里“哗啦哗啦”倒水的声音。“太太,这个放在哪儿?”也传来这样的说话声。
“嫂子,剪灯花的剪子在哪儿?”小六喊道。水咕嘟咕嘟地开了,似乎不断地冒出来,滴在炉火上。
宗助坐在昏暗的客厅里,默默地在小火炉上烤手。木炭在里面烧得通红。这时,他听到崖上房东家的小姐在弹钢琴。宗助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拉开客厅里的挡雨窗,走到廊缘上。斑竹在灰暗的天空里抖动着枝条,一两点星光闪闪烁烁,钢琴声不停地从斑竹的后面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