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使小六感到苦恼的佐伯家,不出所料,两三天后果然有了回音。信写得非常简单,把一个足可以用明信片说明的问题,郑重地写在纸上装进信封里,还贴了三分邮票。这是婶母的亲笔信。
宗助从机关里回来,换下紧巴巴的窄袖工作服,坐在火盆前,一眼就看见了这封插入抽斗缝里、还特别露出一截的信。他呷了一口阿米沏好的粗茶,立刻剪开了封口。
“哎,阿安到神户去啦。”他边看信边说。
“什么时候?”阿米把杯子放在丈夫面前,随后一动不动地问。
“没有说什么时候,只是写着他时间不长就返京,看来很快就会回来的。”
“什么时间不长,还不是听婶母的安排。”
对于阿米的分析,宗助没有表示赞成还是不赞成。他读完信又装进信封,向旁边一扔。四五天没有刮脸了,他心情腻烦地抚摸着扎扎拉拉的腮帮。
阿米立即将信拾起来,她不想再读了,只是放在膝盖上,瞧着丈夫的脸,问道:
“上面说时间不长就返京,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是说等安之助回来后,同他商量好了再给答复呢。”
“时间不长,这话很含糊,应当写明何时回来才对。”
“是啊。”
为了慎重,阿米又把膝头的信打开看了看,然后照原样叠好,把手伸向丈夫:
“把信封递给我。”
宗助把夹在自己和火盆之间的蓝色信封交给了妻子。阿米吹了口气,使它鼓起来,把信装好,然后到厨房去了。
宗助再也不去管那信的事了。他回想起今天在机关里听同事们说,在新桥旁边见到了最近来日游历的英国基钦纳[7]元帅。到了那种地位,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给世界带来骚动。这种人也许生来就是这样的。回顾一下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命运,看看展现在面前的未来,再同基钦纳这种人比较一下,真乃相隔万里,简直不能相信彼此都同属于人类。
宗助想到这里,拼命地抽着香烟。傍晚,外头起风了,声音很响,似乎是从远方着意袭来的一般。有时,风声停息下来,显得十分宁静,比起狂吹的时候,使人更感到凄苦难耐。宗助抱着膀子,不由得想起快要到鸣钟防火的时节了。[8]
走到厨房一看,炉火燃得正旺,妻子正在炒鱼片;阿清弓着腰在水池边洗腌菜。她俩都不言语,各人忙各人的事。宗助打开格子门,听了半天炒菜炸油的声音,又默默地关上门,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妻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菜锅。
吃罢饭,夫妇俩围着火盆相向坐下。阿米又发话了:
“佐伯家那边真难办呀。”
“唉,没办法,只好等阿安从神户回来再说。”
“在这之前,还是见见婶母打个招呼为好。”
“不久他们自会来回话的,现在先不去管它。”
“小六可时常生气啊!”阿米特意叮咛了一句,微笑了。宗助垂下眼,把手里的牙签插在和服衣襟里。
隔了一天,宗助还是把佐伯家的回音通知了小六,信尾照例添了这样一句话:最近总会有些眉目的。办完这件事,他感到一阵轻松,只要事情的自然进展暂时不再紧逼他,就可以将它忘记,省却不少麻烦。他每天毫无牵挂地到机关上班,然后再回家。宗助回来得很迟,一旦回家,就再也不想外出了。客人不大来,没有事的时候,他叫阿清十点钟以前就睡了。每天晚上吃罢晚饭,夫妻俩相向坐在同一只火盆旁边,总要谈上一个小时。话题都是和他们的生活状况有关系的。但是,对于那些柴米油盐的麻烦事儿,比如到了月底粮店的欠款如何偿还之类,他们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当然,他们也不会谈论什么小说呀、文学批评呀等方面的事。他俩的交谈也很少使用那些男女之间时兴的艳丽词句。他们虽然还不算年老,但青春的时光似乎已经逝去,每天过的都是朴素无华的日子。而且他们的夫妇关系,一开始就是一种默默无闻的平凡人之间的结合。
表面上看来,夫妻俩对任何事情都无忧无虑,这从他们对待小六的事情上可以略知一二。不过,阿米到底是个女人家,她曾几次提醒过宗助:
“阿安还没回来吗?下个星期天你得亲自到番町去看看才是啊。”
“嗯,可以去一趟。”宗助只是回答着。等到星期天该去的时候,他又早已忘记了。阿米看了也不见怪,要是天好就说:“去散散步吧!”要是刮风下雨就说:“今儿这个礼拜天真幸运。”
幸好,小六以后再没有来过。这青年性情倔强,说到哪里就干到哪里,这一点很像学生时代的宗助。然而心情一变,又恢复到老样子,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显得什么也不在乎了。作为兄弟,这一点也很像往昔的宗助。不知他是因为头脑冷静,将感情注入理智中去了,还是因为感情上受到了抽象理论的束缚。反正,对于一件事,不给他讲明道理他就无动于衷,一旦讲明道理,他就穷追下去,非弄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再说他年轻力壮、血气方刚,什么事都不打怵。
宗助每当看见弟弟,就感到过去的自己重新复苏,又在眼前活动了。有时使他忧心,有时给他痛苦。每到这种时候,宗助就想,这可能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为了唤醒他内心对往昔的苦痛的记忆,才把小六摆在自己面前的吧。这是非常可怕的事。难道这家伙一生下来就是为了陷入和自己同样的命运里吗?想到这里,宗助心里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烦闷。
但是迄今为止,宗助对小六既没有说过如何立身处世的话,也没有就他将来的前途作过开导和规劝。他对待弟弟是极为普通和平庸的。他眼下的生活死气沉沉,使人看不出他竟然有着那样的过去。他对弟弟很少采取一般富有深刻阅历的长者所应有的姿态。
宗助和小六之间,还夹着两个男孩子,那两个都已早夭,所以,虽说是兄弟,年龄却相差十多岁。宗助读大学一年级时,转学到了京都,兄弟俩朝夕与共,一直到小六十二三岁为止。宗助还记得,那时的小六是个又刚毅又倔强的调皮鬼。当时父亲还在世,家境也不算坏,长工屋里雇着车夫,日子过得挺快活。这车夫有个孩子,比小六小三岁,一天到晚伴着小六玩。有一年盛夏的晌午,他俩把糖果袋子套在长竹竿上,站在大柿子树下捕蝉儿。宗助看见了喊:“小兼,光头晒太阳,会得日射病的,把这拿去戴上!”说完将小六的旧夏帽递给了他。小六看到哥哥拿自己的东西送人情,很是生气,蓦地从小兼手里夺回帽子,掼到地上,跳上去把草帽踩得稀烂。宗助从廊缘上赤着脚跑过来,照着小六的脑瓜儿就是一阵打。那时候,在宗助看来,小六这孩子太可恶了。
到了二年级,宗助因故必须离开学校,但又不能回东京老家。他从京都到了广岛,在那里住了半年,父亲就死了。母亲早在五六年前就已亡故,只剩下了一位年方二十五六的小老婆和刚满十六岁的小六。
接到佐伯家发来的电报,宗助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办完丧事,他清理了一下家里,发现财产出乎意料地少,而欠的债却使他大吃一惊。他和叔父佐伯商量,叔父说,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宅子典卖了。并决定给小老婆一部分钱,将她立即打发出去。小六眼下寄养在叔父家中。然而,成为关键一着的住宅,不是一天两天就容易卖掉的,所以只得暂时托付给叔父,请他应酬门面。叔父有事业心,他惨淡经营,屡次失败,可以说是个利欲熏心的冒险家。宗助还在东京的时候,他经常甜言蜜语地说动宗助的父亲,从中捞到不少钱。当然,宗助的父亲本人也有私欲,他在叔父的事业里贴进去的钱财绝不在少数。
眼下,父亲虽然去世了,叔父却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鉴于生前的兄弟情分和个人筹算,这种人在关键时候又显得比较通融。于是,叔父欣然答应替他处理这份房产。宗助把有关卖房的一切事宜都托给了叔父。也就是说,为了弄得一笔急需的款子,他将土地家产拱手让了出去。
“不过,这些房产要是不愿意找个买主卖掉,那要吃亏的啊。”叔父说。
家具只挑些有用场的留下,不值钱的一概卖掉。有五六幅挂轴和十二三件古董,叔父说要从长计议,找不到合适的主顾反遭损失。宗助同意他的说法,把这些东西交给叔父保管。将所有的物品折算在一起,手头净剩下的现钱约有两千日元。宗助想,其中一部分必须用来给小六交学费。转念一想,自己每月还可以寄些钱来。然而当时的职业不像如今这样安定,想到这计划未必能实现,所以虽然很苦恼,还是狠狠心把半数现款交给了叔父,请他关照小六。他想,自己中途哪怕遭到挫败,也总得使弟弟有个指望。等这一千日元钱用光之后,哥哥还会为我操心的吧。宗助给小六留下了这个缥缈的希望又回广岛去了。
之后又过了半年光景,叔父写信来说房子终于卖了,叫他放心。至于卖了多少钱,信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去封信一打听,这下子隔了两个星期才回,说卖的钱足够偿还那笔债务,要他不必挂心。宗助对这封回信很不满意,鉴于信中写着“个中详情,容后面叙”的话,想马上动身到东京去。他如此这般地同妻子商量了一番。阿米露出忧郁的神色说:
“不过,你不能去,有什么办法呢?”
阿米照例微笑着。这时,宗助像是被妻子宣判的犯人一样,抱着臂膀久久地思考着。如今的处境像是被什么紧紧束缚起来似的,动弹不得。他终于作罢了。
出于无奈,他又写了三四封信询问,结果还是一样,叔父总是说等见面时再详谈,这似乎成了不可推翻的定论了。
“这实在没办法。”宗助气呼呼地望望阿米。又过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机会,宗助想带着阿米到阔别已久的东京去。谁知临行前患了感冒躺倒了,接着转化为伤寒病,在床上睡了六十多天。起来之后身体很虚弱,有个把月还不能很好地工作。
病体恢复以后不久,宗助又不得不离开广岛移居福冈。他想利用这个时机,顺便到东京去一趟。由于各种事情的牵扯,终于没有去成。结果还是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西行的列车。那时候,怀里的抵押东京房产得到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他在福冈生活两年,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奋斗。他常常想起自己在京都的时候,利用种种口实,随时都能从父亲那里索取一大笔钱来,任意开销。比比现在呢,他真害怕会受到什么因果报应。有时,他暗暗回顾着逝去的良辰美景,觉得那是自己荣华的顶点,仿佛是在用那如梦初醒的眼睛眺望远方的云霞一般。每当这时,他更加感到痛苦。
“阿米,很久没有再提这件事啦,这回到东京再商量商量看吧。”他说。
阿米当然不愿意阻拦他,只是望着地面不安地回答:
“不行呀,叔父全不守信用呢。”
“我们以为对方不守信用,可对方也许认为我们不守信用哩。”
宗助态度武断地说。他看到阿米低着眉,自己的勇气似乎顿时消失了。类似这样的对话,当初一个月中有一两回,后来每两个月一回,最后变成三个月一回了。
“好吧,只要小六能给安排好,剩下的事等有机会去东京再商量吧。阿米,你说这样行吗?”最后,宗助这样说。
“那敢情好。”阿米回答。
宗助把佐伯家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他考虑,即便在过去,他也不好意思单单向叔父提出要钱的事。因此,他从来没有用笔墨进行过这样的谈判。小六时常来信,大多写得很短。宗助只记得父亲死时在东京见到小六的情景,他一直把小六当作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当然不会让小六代表自己同叔父办什么交涉了。
就像世界上那些见不到阳光的生物,逢到难耐的严冬,总是抱在一起取暖一样,他们夫妇两人志同道合地过着日子。痛苦的时候,阿米总是对宗助说:
“真没办法。”
宗助也回答阿米:
“好,再忍耐些时候吧。”
在他们两个之间,只有绝望和忍耐,而几乎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的影子。他们不太谈论过去,甚至有时不约而同地加以回避。
“不久肯定会交到好运的,总不能尽是倒霉的事儿吧。”阿米有时这样安慰丈夫。逢到这时候,宗助便苦笑着,无言以对。他感到这是命运借助真心实意的妻子之口捉弄自己的刻毒语言。阿米对此却毫不介意。
“难道我们就没有权利获得一些好事吗?”阿米一狠心说出了这句话。妻子终于觉察到丈夫的表情,便缄口不言了。于是,两个人默默地对坐着,不知不觉地都沉沦在往昔由他们自己一手制造的黑暗的洞穴之中。
他们是自作自受,他们亲手毁掉了自己的未来。他们并不希图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有什么锦绣的前程,只想两个人携手并进。他们对叔父典卖房产一事本来就不抱什么期望。
“照现在的行情,随便找个主儿,也要比当时叔父给的价钱高出一倍来。真是太不像话啦。”宗助常常若有所思地说。于是,阿米凄然一笑:“又提房产的事了,你总是惦记着这事儿。当初你不是万事都请叔父关照的吗?”
“没办法,在那种时候不那么办不成啊。”宗助说。
“所以说嘛,叔父也许认为他已经拿钱买下这份地产了呢。”
听阿米这么一说,宗助虽然觉得叔父的处置也有一定道理,但口头上仍然加以辩解:
“他有这种想法可不好啊。”这个问题一天天渐渐地推到九霄云外去了。
夫妇俩就是这样寂寞而凄清地生活着。第二年末尾,宗助偶然碰到了大学时代一位特别要好的名叫杉原的同学,杉原毕业后报考高级文职官员及格了,当时已经在某个部里供职,他因公务到福冈和佐贺出差,特地从东京来到这里。宗助从地方报纸上清楚地知道杉原何时到达,逗留几天。然而,作为一个失败者,他顾影自怜,耻于低着头出现在一位成功者的面前。再者,宗助有理由极力回避学生时代的旧友。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到旅馆去见杉原。
但是,杉原却通过一种特殊的关系,打听到宗助蛰居在这里,希望务必见上一面。宗助不得已只好同意。宗助从福冈能够搬到东京,全仗这位杉原的帮助。当杉原来信说事情已经有了着落的时候,宗助放下筷子说:
“阿米,可以去东京啦!”
“那太好啦!”阿米看着丈夫的脸。
到达东京之后,一晃就是两三个星期了。对于一个有了新的家庭,即将开始新工作的人来说,完全被繁忙的日常事务和大城市紧张而动荡的空气包裹住了,白天黑夜都没有闲暇好好考虑问题,或者从从容容着手做些事情。
他们乘夜间火车抵达新桥的时候,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叔父和婶母。也许是电灯太亮的缘故,夫妇俩的穿戴在宗助眼里并不显得十分华丽。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好像路上由于事故而耽误了宝贵的三十分钟也是宗助的过失。
“哎呀,阿宗,好久不见,你太见老啦。”
宗助只听到婶母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时,他把阿米介绍给叔父和婶母。
“这就是……”婶母迟疑地望着宗助。阿米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当然,小六也随叔父、婶母一起前来迎接他们两个了。宗助一跟望去,吃了一惊。他发现弟弟长得又高又大,不知不觉地已经赶上自己了。小六这会儿刚毕业,即将进入高中读书。他见了宗助,连“哥哥,你回来啦”都没讲,只是笨拙地行了个礼。
宗助和阿米在旅馆里寄宿了一个星期左右,然后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这当中,叔父和婶母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一些小件家具也用不着去买。叔父派人送来了一套,足够这个小家庭用的了。说虽然旧些,还可以使用。
“你刚成立了新家庭,想必花销要多些。”叔父说着又给了他六十日元。
安家以后各方面应酬了一番,不觉早已过去了半个多月。来东京前一直记挂着的有关房产的事,终于没有给叔父说。
“那件事儿,你还没有向叔父提过吗?”有一天,阿米问道。
“嗯,还没有。”宗助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答。
“奇怪,你原来是那样念念不忘。”阿米笑吟吟地说。
“可我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呀。”宗助辩解着。
又过了十天,这次宗助先开口了:
“阿米,那件事我还没有说哩,我真讨厌再提这些。”
“要是讨厌,就不要勉强好啦。”阿米回答。
“行吗?”宗助反问她。
“当然行啦,这本来是你的事,我压根儿就随你的便。”阿米答道。
“要是不择场合硬问,反而不好,过些时候等碰到好机会再问吧。我想肯定会有机会的。”宗助说完,就把事情撂下了。
小六住在叔父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要是考上高中,他就住校,连这件事都和叔父预先商量好了。他想,刚来东京的哥哥恐怕不会负担他的学费的,所以关于自己的一些事,总爱跟叔父商量,不愿意向哥哥谈知心话。他同堂兄弟安之助关系倒是很亲密,仿佛他俩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似的。
宗助渐渐不大到叔父家里去了。有时去一次,也多是出自人情世故,拜问一下就算了事,回来的路上总感到沮丧。到后来,他一请完安就立即回来。要是坐上三十分钟,聊聊家常闲话,对他来说非常难受。对方也看出了他那局促不安的神情。
“哎,不多坐一会儿吗?”婶母照例挽留他。这样一来,他反而更不愿意待下去了。可是过些时候要是不去看看,心中又感到过意不去,于是就再去跑一趟。
“小六给家里添麻烦啦。”宗助常常主动低头道谢。可是,关于弟弟将来的学费依然要请叔父帮忙啦,还有自己外出时托叔父典卖地皮房产的事情啦,他一概不愿开口。宗助对叔父不感兴趣,每次去那里总是没精打采的。其实,宗助隔不久到叔父家去一趟,不单是出于叔侄间的亲缘关系,也不是为了应付一般的世俗人情。很明显,他有一件事一直闷在心底,没有找到机会倾吐哩。
“阿宗也完全变样啦。”婶母有时向叔父说。
“可不是嘛,那件事带来的影响恐怕永远也消磨不掉。”叔父回答着,对于善恶报应的说法越来越感到害怕。
“这太可怕啦,他本来不是个半睡不醒的孩子啊,而是个活蹦乱跳、性格开朗的人。两三年不见,简直衰老得叫人认不出来了。看起来,要比你这个老爷子还显得老呢。”婶母说。
“没的事。”叔父又应了一声。
“先不说头发和面孔,就说那副模样吧,也太老啦。”婶母申辩道。
自从宗助到东京来以后,老夫妇俩之间类似这样的谈话,已经不止一两次了。每当他到叔父家里来,那举止确实像老人们亲眼看到的一样。
阿米呢?打从上回在新桥车站介绍给两位老夫妇以来,一直没有跨进过叔父家的门槛。在对方看来,这媳妇嘴里“叔父”“婶母”叫得倒也很甜。
“怎么样?有空来玩吧。”临回来时,叔父婶母招呼她。
“谢谢。”她只是答应着,却没有去过一次。
到头来,连宗助也劝她:“到叔父家走一遭吧,怎么样?”
“不过……”她显得有些为难。宗助也从此再不提这事了。
就这样,两家人约莫过了一年光景,精神上看来比宗助年轻得多的叔父突然死了。他得的是脊髄脑膜炎这个绝症。有两三天躺在床上,好像患了感冒,上厕所回来要洗手,谁知拿着长柄勺昏倒了。不到一天光景,身子就变冷了。
“阿米,叔父一句话没说就死啦!”宗助说。
“你还打算问他那件事吗?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啦。”阿米说。
此后又过了一年。叔父的儿子安之助大学毕业,小六也读高中二年级了。婶母和安之助一起迁到了中六番町。
三年级暑假,小六到房州去洗海水浴,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进入九月的时候,他从保田沿着上总的海岸,经过九十九里滨,到达铫子。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回了东京。他到宗助家里来,是在一个秋热的下午,那时他到达东京才两三天。小六黑黝黝的脸膛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那一副南国风味的打扮,使人几乎认不出来了。他一进入这座很少见到太阳的客厅就躺下,等待哥哥回来。他见到宗助的身影,就一骨碌爬起来,开门见山地说:
“哥哥,我来找你有话说。”
宗助显得有些惊讶,他连那件闷热的西装也未来得及换,就听小六讲起来了。
原来,小六两三天前从上总回来的那天晚上,婶母怪难为情地对他说学费只能给他交到年底,过了年就拿不出了。小六自从死了父亲,就被叔父领了过去,供他读书和吃穿,还给他些零用钱。像父亲在世一样,小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处处有了依赖性。直到那天晚上为止,他脑子里从未考虑过学费问题。所以,当他听到婶母的宣告以后有些茫然失措,一时连句应酬话都说不出来了。
婶母花了一个多小时,带着女人家怜惜的神情,向小六详细说明了不能再照料他的缘由。叔父一去世,接连而来的是经济上的变化。而且安之助要毕业了,毕业不久跟着而来的就是结婚问题。
“我本来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至少供你到高中毕业。可现在实在无能为力啦。”小六一再重复着婶母的话。
那时,小六忽然想起当年哥哥回东京办理父亲丧事,诸事安排妥帖后临回广岛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你的学费都寄存在叔父手里”这件事。他问婶母,婶母带着惊讶的神情回答:
“当时阿宗是留了一些钱走的,不过早就用完了。叔父在世的时候,你的学费就是借来的。”
小六没有听哥哥谈起过寄存在叔父手里的学费有多少,可以用几年,所以经婶母这样一说,他再也无言以对了。
“你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哥哥哩,快去同他好好商量一下吧。我碰到他,也要特别给他说明白的。这阵子他很少来,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你的事一直未得空和他好好谈谈。”婶母最后又添了这么几句。
听小六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宗助瞧着弟弟的脸,说了声:“真糟糕!”他既没有像往日那样情绪激昂地要立即跑到婶母家里去评理;也没有对这位过去一直不靠自己照顾渐渐显得有些疏远的弟弟,今天突然改变方向找到这儿来表现出怨愤的情绪。
自己亲手创造的美好的未来,仿佛一下子被人毁掉了一半,小六心乱如麻。宗助目送着他回去的背影,站在门口昏黑的门槛上,对着格子门外面的夕阳,眺望了好半天。
当晚,宗助从后院砍了两张大芭蕉叶子,把它铺在客厅门口的廊子上,他和阿米坐在上面一边乘凉,一边谈论小六的事。
“婶母的意思是叫我们照料小六吗?”阿米问。
“得等见了面,才能弄清楚她心里是怎么个打算。”宗助说。
“肯定没错儿。”黑暗里,阿米不停地摇着团扇。
宗助一言未发,他探着脖子,眺望着夹在屋檐和崖壁之间的狭长的天空。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
“这样可不行啊。”阿米又开口了。
“要供养他到大学毕业,对于我来说,实在无能为力啊。”宗助表白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
谈话转移到别的题目,没有再回到小六和婶母的身上来。又过了两三天,碰巧是星期六,宗助下班回来,路过番町来到婶母家里。
“哎呀呀,真是少见啊!”婶母比往常更加热情地款待了宗助。这时,宗助把闷在心里四五年的那件令人伤脑筋的事儿向婶母提了出来。婶母不得不极力进行辩解。
据婶母讲,宗助的房产典卖后,叔父手里得到多少钱,她确实不记得了。反正为宗助偿还了那笔关键的借款后,剩下的不是四千五百日元就是四千三百日元。照叔父的意思,房子是宗助主动提出要卖的,不管余多少,剩下的应该全部归叔父自己所有。不过,一想到这是给宗助卖房子抽的头,心里总不是滋味。所以放在小六的名下,由叔父代为保管,就算是小六的财产。宗助卖了房产等于放弃了财产继承权,他没有权利再获取一分一文。
“阿宗,你可不要生气,这些话都是叔父说的。”婶母果决地说。宗助不吱一声,继续听她讲下去。
以小六的名义保管的钱财,结果凭叔父的本事,很快买进了神田闹市区的一座房产。不幸的是这座房产还没有参加保险,就失火烧掉了。这事从未向小六提起过,后来也就一直瞒了下来。
“情况就是这样,阿宗呵,实在对不起你。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啦。只能怪罪命运不济了。不过,要是叔父还活着,总有些办法的。小六一个人也好办些。即使叔父不在了,只要我经济上许可,我会拿出和烧毁的房子相当的财物偿还小六的。即便不这样,我也要想办法供他到毕业的。可是……”接着婶母又说了些内情话,是关于安之助找工作的事。
安之助是叔父的独生子,是个今年夏天刚从大学里毕业的青年。他在舒适的家庭里长大,除了和同年级的学生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交际,对于时事可以说有些迂阔,然而正是这种迂阔使他抱着鸿鹄之志,一心想在现实社会上露面。他的专业是工科器械学。虽说在企业热逐渐下降的今天,全日本有那么多公司,合适的部门也有一两处。由于他身上存在着父亲传给他的喜欢冒险的性格,于是他一心想自己独立工作。他有幸碰到了一位前辈,这位前辈也是同科出身,在月岛附近办了一家私人工厂。这工厂规模虽小,但却是独立经营。他和这位前辈商量了一下,自己也投入了一部分资本,打算一道干起来再看。婢母所说的内情话就是这些。
“所以说手头的几个钱都入了股,眼下可以说连一文也没有了。外人看起来,我们家人口少,宅子宽,日子过得挺快活,这也难怪。上回,家里老太太来,说什么没有比你更享福的啦,每次来都看到你在仔细擦洗万年青的叶子哩。其实,哪有这么回事呀!”婶母说道。
宗助听罢婶母的说明,他怅然若失,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是好。他心里琢磨着,由于神经衰弱,他失去了过去那种聪慧、敏捷、能够立即做出明确判断的头脑。婶母明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使宗助真正信服,所以连安之助入了多少股都讲到了。那是五千日元左右。听说最近一个时期,安之助必须靠每月仅有的工资和五千日元股份所分得的利息过活。
“这样的分红,谁也不晓得到底会怎么样,弄得好可以拿一成到一成五的利息。弄得不好,也许会全部泡汤。”婶母补充说。
宗助觉得婶母的言行里,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心中实在困惑不堪。他想,要是对小六的将来闭口不谈就回去,总是有些窝囊。于是,他把刚才的话题姑且放一放,又问起当初寄存在叔父手里的小六的一千日元学费是怎么花的。
“阿宗,这笔钱真的被小六用光啦。小六读高中以后,各种开销已经到了七百日元啦。”婶母回答。
接着,宗助又问到委托叔父代为保管的书画古董的下落。
“唉,那就甭提多倒霉啦!”婶母望着宗助的表情,“阿宗,怎么,这件事没有跟你说过吗?”
宗助回答说“没有”。
“哎呀呀,叔父怎么把这事给忘啦。”于是,婶母就把经过讲给他听。
宗助回广岛不久,叔父就把书画古董的拍卖事宜托付给一位姓真田的待人诚恳的人。听说这人精于此道,平生走南闯北,专为买卖书画古董而四处周旋。他欣然接受了叔父的委托,说甲先生希望要那个,想看一下货;又说乙先生希望要这个,让他过一下目吧。就这样,东西一拿去就再也没还回来。经再三催促,说什么买主还没有送来,再不然就支支吾吾搪塞一番,事情一直没有着落。后来看到实在拿不出东西来,那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还剩下一架屏风,上次搬家的时候,阿安看到了还说过:‘这是阿宗哥家的东西,等安顿好了,就还给他吧。’”
婶母似乎对宗助寄放的财物并非看得很重要,她淡然地说。宗助因为东西在这里放得久了,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婶母丝毫没有显露出由于受到良心的责备而感觉惭愧的表情。宗助望着她,也没有生气。
“阿宗,反正我们家用不着,怎么样?你还是拿回去吧。最近,听说这物件价钱涨得很高呢。”听到婶母这么一说,宗助打算把屏风带回家去。
从贮藏室把东西搬出来放到亮处一看,正是自己熟悉的那两扇屏风。下面密密麻麻地描画着胡枝子、桔梗、芒草、葛草和女萝;上面是一轮银色的圆月。在旁边的空白处题写着:“野径月明女萝开,其一。[9]”宗助凑过去望望上面焦黑的银粉,望望被风吹得翻卷了的葛草叶子干枯的颜色,再凝神盯着红方框里抱一[10]斗大的行书落款,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情景来。
每逢年关,父亲就把这架屏风从昏暗的仓库里搬出来,摆在大门口,前面放着紫檀木的名片箱子,用来接收亲友的贺年片。因为是喜庆日子,客厅的壁龛里一定会挂上双虎图。宗助至今还记得,父亲曾经给他讲过,这不是岸驹[11]所绘,而是出自岸岱[12]的手笔。画面上有一块墨迹。虎伸着舌头在山涧里喝水,鼻梁上沾了一些黑墨。父亲对此耿耿于怀,每见到宗助,就说道:“这是你小时候恶作剧涂上去的,还记得吗?”说罢露出一副又可笑又可气的表情来。
宗助坐在屏风前,回忆着自己在东京时的往事。
“婶母,我想把这架屏风带走。”
“好的好的,拿去吧,或许有些用处。”婶母好心好意地说。
当天宗助和婶母暂且就谈到这儿。回来后吃罢晚饭,宗助和阿米又来到廊子上,两人穿着白色的浴衣坐在暗地里,一边乘凉一边谈论着画的事。
“你没有见到阿安吗?”阿米问。
“啊,听说阿安礼拜六在工厂也一直要待到晚上。”
“可真够辛苦的。”阿米说道。她对叔父和婶母的处置没有加一句评论。
“小六的事总得想个办法吧?”宗助问。
“是啊。”阿米只应了一声。
“按道理,咱们是有充分理由的。要是计较起来,终究非打一场官司不行。可抓不到什么证据,官司也打不赢啊。”宗助想到了事情的极端。
“打不赢也没关系。”阿米马上应道。
“唉,都怪我那时候不能到东京来啊。”宗助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等到能来东京的时候,这些事又变得无关紧要啦。”
夫妇两个说着说着,又从屋檐底下窥探一下狭长的天空,估摸一会儿明日的天气,随后钻进了蚊帐。
下个星期日,宗助把小六叫来,将婶母的话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他。
“婶母没有详细对你讲过这些事,是因为你性子太火暴,还是觉得你仍然像个孩子有意瞒着你呢?这个我也弄不清。反正事实就是我说的那些。”宗助对小六说。
不管多么详细的说明,对于小六来说,心里总是感到不满意。
“是这样吗?”他带着不满的神色望着宗助。
“有什么法子呢,婶母也好,阿安也好,也都没有什么恶意呀。”
“这个我知道。”弟弟语气严峻。
“你以为都怪我吗?当然,我是不好。从过去到今天,我都是个一无是处的坏家伙。”
宗助躺下抽着烟,他再没有说什么。小六也闷声不响,凝望着立在客厅角落里的那两扇抱一作画的屏风。
“你还记得那屏风吗?”过一阵子,哥哥问。
“嗯。”小六应着。
“前天佐伯家送来的。父亲的遗物留在我手里的眼下就剩这一件了。如果能代替你交学费,我马上把屏风给你。不过,一架油漆剥落的屏风,也供不到你大学毕业呀。”宗助苦笑了一下,“这么热的天,还立着这玩意,看来简直像个疯子。但是没有地方放,有什么法子呢。”他道出了内心的苦衷。
哥哥这种乐观而又愚执的样子,和自己比起来相距甚远,小六对此一直很不满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兄弟俩也绝吵不起架来。这时,小六似乎很快消了气,问道:
“屏风怎么处理都行,今后我怎么办?”
“问题就在这儿。要是能度过这一年就好啦。好好想想办法吧,我也考虑考虑。”宗助说。
弟弟最讨厌他这种含糊其词的样子。小六向他倾诉,在学校不能安心读书,回家没地方准备功课,对于这样的境遇他实在不堪忍受。宗助听了,态度依然如故。小六大发了一阵脾气。
“你对这些不满意,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吧。休学也未尝不可。你比我前程远大啊!”
听到哥哥这么一说,小六顿时哑口无言,他只好回本乡[13]去了。
宗助洗了澡,吃完饭,晚上和阿米一起到附近去赶庙会。他们买了两盆鲜花,夫妇俩一人端着一盆走回家。说要让露水淋一淋最好,于是打开崖下那面挡雨窗,把两只花盆并排放在庭院里。
“小六的事怎么样啦?”
两人钻进蚊帐时,阿米问丈夫。
“还没有头绪。”宗助答道。十分钟后,夫妇俩渐渐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觉醒来,又开始了机关的生活。宗助无暇考虑小六的事了,回家后即使能轻松一阵子,他也不愿把这个问题明明白白摆到眼前来细细琢磨。他那长满头发的脑瓜儿,经受不了这些烦乱的事情。过去,他喜爱数学,不论多么复杂的几何题,他都有耐心清晰地描画在自己的头脑里。每想起这些,他都感到有些畏惧,觉得时光带来的变化太剧烈了。
可是,小六的影子每天总有一次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的头脑里。逢到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这家伙将来究竟如何办才好。不过,常常一有了这个念头自己马上又打消了,觉得何必急着想这些事情呢。所以,在平时的生活中,总有一件心事使他不能安稳下来。
到了九月末尾,每天晚上,银河的星星都显得十分繁密。有一天天刚黑,安之助忽然从天而降。宗助和阿米出乎意料,把他当成了稀客。两个人捉摸着,他这回来准保有要紧事儿。果然,安之助谈起了小六。
据安之助说,最近小六突然到月岛工厂去了一趟。他说,关于自己学费的事,他从哥哥那里都详详细细地听说了。自己一直搞学问,到头来上不了大学是多么遗憾。他来找安之助商量商量,看能否想想办法借些钱,到他自己向往的地方去。安之助回答说,这事要跟宗哥谈谈。小六马上阻拦道,哥哥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因为哥哥一向认为,自己不能读到大学毕业,别人也只能中途辍学。本来,这件事的责任全在哥哥身上,可是他一直漠然置之,人家说什么他都不理睬。“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被婶母一本正经地拒绝之后再来求你,看来很可笑。然而你比婶母更了解我。所以我这才来找你。”小六向安之助诉说着,久久不肯离去。
安之助安慰小六说:“没的事,阿宗哥对你很关心,最近会到我家来商量这件事的。”这才把小六打发走了。临走时,他从袖口里掏出好几张习字纸,说要用这个来写请假条,请安之助在上面盖个章。“在决定退学或继续读书之前,我无法学习下去,所以没有必要到学校去了。”他说。
安之助大概因为忙,谈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去了。对于小六,两人也没有提出具体的办法。临分手时只是说,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必要时可叫小六列席旁听。
“你在想些什么?”当剩下他们夫妇两个人时,阿米问宗助。
“我想学小六的样子。”宗助把两手插在腰带里,微微耸着肩膀说,“我一直担心他要陷入和我同样的命运,可他自大得很,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哥哥。”
阿米收拾好茶具进了厨房。夫妇俩谈到这里,接着就铺床睡觉。清冷的银河高悬在天空,两人不久都进入了梦乡。
下一周,小六没有来,佐伯家那边也没有音信,宗助的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夫妇俩每天露珠一发亮就起来,看着明丽的阳光照在屋檐上。晚上,他俩坐在油灯两旁,这油灯放置在被煤烟熏黑的竹筒上,映出了长长的人影。每当谈话停歇时,总是各自沉默一阵子,静心地听着挂钟摆动的声响。
夫妇俩又谈起了小六的事。小六如果打算继续读书当然不用说了,即使辍学,他也得暂时搬出眼下寄居的旅馆。此后,他要么回佐伯家,要么到宗助这里来,别无其他去处。佐伯家里虽然那么说了,可只要拜托他们,还会乐意让小六住下的。但是,小六如果继续上学,他的学费、零花钱应当由宗助负担,否则就不近情理。然而,宗助在经济上又支持不了。夫妇俩将每月的收支精打细算了一下。
“到底还是不行啊。”
“看来总有点勉强哩。”
夫妇俩所在的茶室的隔壁就是厨房,厨房右侧是女佣的房间,左边还有六铺席大的屋子。他家人口不多,连女佣算在内才三口,阿米觉得这六铺席用不着,所以东边的窗户下面一直放着自己的梳妆台。宗助早上起来洗完脸吃罢饭,也到这里更换衣服。
“不如把那六铺席腾出来,让小六住进去。”阿米说。照她的想法,住处和伙食由自家承担,其余诸项的开销,每月由佐伯家资助。这样,就可以把小六供到大学毕业。
“至于衣服的问题,可以把阿安和你穿剩的旧衣服改一改,送给小六穿,就可以凑合啦。”阿米补充说。
其实,宗助的头脑里也早有这个主意,不过,当着阿米的面不便开口。再者,他也不太情愿这样说出来。这回妻子却主动提出来和他商量,他当然没有勇气拒绝了。
于是写信通知小六说,只要他同意,宗助就到佐伯家里商量一下。小六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就打着伞,冒着哗哗的大雨赶来了。他显得很高兴,仿佛学费问题已经解决了。
“婶母这个人,以为我们家一直对你的事不闻不问,所以说了那么多话。哥哥这里要是手头稍微宽裕一点,也早就给你办啦。你知道的,实在没法子呀!只要我们去说说情况,婶母也好,阿安也好,他们不会说个‘不’字的。事情一定能成,你就请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啦。”
小六得到了阿米的担保,又冒着哗哗的大雨回本乡去了。中间隔了一天,他来问哥哥怎么没有去。又过了三天,他跑到婶母那里听说哥哥仍然没有去。所以这回他又来催促哥哥尽早去一趟。
宗助嘴里说着“去、去”,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觉时令已到秋季。在这个晴朗的礼拜天下午,宗助想起时间拖得太久了,就给佐伯家写了封信,提出要到番町去商谈这件事情。谁知婶母回信说,安之助到神户去了,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