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醉里挑灯看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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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枝北栖

姑苏缠绵半月的雨停了,柳絮湿漉漉地沉在石缝里。

调任钦差、巡盐御史的林如海,奉密旨北上。

林府长廊深处,贾敏静立如幽兰。

她看着仆役们将那些代表林家体面的楠木箱笼依次抬出院门,动作沉默迅疾。

她穿着一身近乎月白的浅青色素缎褙子,衣料是顶好的“天水碧”,毫无绣饰,只在行走间流淌着含蓄温润的柔光。

头发松松绾了个家常髻,仅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扁方压住。

周身素净至极,唯有腕间一枚古朴的青玉镯子,水色清透到能映出人影,里头流云般的水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份简单的美,反而透出一种不容亵渎的清贵与疏离。

“母亲,”

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贴近,黛玉仰起小脸,那双明净如秋水含星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忐忑与不舍,

“我们真要……一直住在外祖府上吗?”

贾敏垂眸,指尖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带着暮春的湿意:

“你父亲此番入京,是陛下钦点的要务,归期难测。外祖家是你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虽久未归,终究血脉相连,住着也好……况且,”

她的目光飘向庭院里那株落英凋尽的白海棠,残败的花瓣粘在灰褐色的枝头,像不肯坠落的泪痕,声音低了几不可闻,

“那里……有你璎、琮两位表兄,还有一个……”

她顿了顿,终究没说下去。

昨夜林如海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摊开的正是贾琰亡父贾怀沙生前编撰的《漕运辑要》,纸页泛黄,字迹沉郁如血。

“琰表哥?”

黛玉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未竟的言语中那个陌生的名字,眼睫飞快地眨了眨,

“父亲曾说,金陵有位表哥,其‘文章如孤竹,风骨铮铮’,可是说的他么?”

贾敏没有回答。只是将她轻轻搂进臂弯,衣袖笼着女儿单薄的肩,静默地望着远处仆役抬起的最后一只箱笼盖上了油布。

空气中弥漫着告别与南国雨季残留的淡淡腥气。旅程,已然开始。

大周,神都,紫禁城。

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压着金瓦红墙,风还带着未褪尽的凛冽,卷过宫道,扬起尘沙。

这座帝国的心脏,仿佛也笼罩在阴霾之中。

江南盐税连年亏空,边镇军饷告急的折子雪片般飞来,永和帝紧蹙的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养心殿内,檀香静静燃烧,烟气也无法驱散那份凝滞。

永和帝朱笔一顿,在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漕粮入京延迟的急奏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年过四旬,威严刻得极深,此刻却难掩倦意。

目光随意落在御案一角翻开的名册上——吏部新呈报的紧要官职待补名单。

他的指尖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林如海。

“林如海。”皇帝的声音穿透寂静,不高,却带着一种冷硬,直透人心。

阶下,一直屏息垂首静候的一名官员,身着正四品大员的绯色锦袍云雁补子,闻声立刻上前一步,跪拜在地,额头深及冰冷金砖:“臣在。”

姿态谦恭到了极点,只有紧贴地面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此人正是姑苏知府,林海,字如海。

“朕记得,”永和帝的目光从名册移到林如海身上,带着审视,

“你家夫人,是贾家嫁出去的女儿?”

话语平铺直叙,却像一把钝刀,悬在林如海头顶。

林如海保持叩拜姿态,声音平稳清晰:

“回陛下,臣妻贾敏,乃荣国府先一等将军贾代善公之次女。”

“贾代善……”

皇帝修长的手指抬起,一下、一下,缓慢叩击着紫檀御案边沿,发出“笃、笃”声响,回荡在寂静殿堂。

“他那个侄儿……”

叩击声一顿,语调无波无澜,“前两年死在两淮盐运司主事任上的……叫什么?”

空气瞬间凝滞。

太监宫女们头垂得更低。

林如海头颅伏得更深:“回陛下,是荣国府旁支贾怀沙,时任盐运司主事。”

每个字都带着难言的涩然。

鎏金狻猊香炉口青烟笔直。

皇帝霍然抓起那份已被朱砂污染的奏章,重重摔在林如海面前:“睁开眼,仔细看看!”

林如海双手平举过顶,拾起密奏,沉稳展开。

赫然是扬州府知府八百里加急密呈、弹劾两淮盐运使周汝昌等人亏空巨款、勾结盐商的奏本!

奏折边缘,黏着几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的陈旧指痕!

“这就是贾怀沙断气前拼死呈上来的东西!”

永和帝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冰,“上面的墨迹……是用血调出来的!”

急促而放轻的脚步声打破凝重。

司礼监掌印太监无声滑跪珠帘外:“启奏万岁爷,北静王求见。”

皇帝眼中戾气稍敛,将朱笔抛进青玉笔洗:“着贾府贾琰,准其夺情,荫监入学,即刻生效!”

旨意传达完毕,他身体微倾,目光如针尖刺向林如海,声音压至低语:“至于林爱卿你……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南下淮扬!替朕把盐务这场烂账,掰扯干净!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钦差总理两淮等处盐法都转运使司事,即刻赴扬州!”

声音重若千钧,“你既与贾家渊源自此,又曾任地方繁剧……此任干系重大,万勿令朕失望。”

总理盐政!

这是将江南盐利的血脉闸刀,交到他手里!

林如海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遍布四肢百骸。

这哪里是升迁?是架在火山口上!

巡盐御史掌管天下最富庶也最凶险的两淮盐政,多少人于此身败名裂?

皇帝将他与“贾家”、“贾怀沙之死”并列点出,其中警告……让人不寒而栗。

他深深叩首,声音苦涩:“臣……林如海,叩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驽钝,以报君恩!”

皇帝不再言语,只摆了摆手。

林如海再次叩首,缓缓倒退着出了养心殿。

殿外冷峭春风迎面一吹,他才恍惚发觉,后背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眼前巍峨宫墙,只让他感到透骨冰凉。

他抬袖想拭汗,瞥见那云雁翎,刺目。

晨曦裹挟着料峭寒意,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

荣国府西角门斑驳的青石阶上,贾琰持剑而立,剑锋垂地,蒸腾的薄汗在微凉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密水珠。

他身上那件素白直裰已洗得发软,袖口处隐见磨损,此刻沾染了清晨浓重的潮气,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远处官道上,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青铜铃铛在空旷的晨色里敲击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叮咚、叮咚……那调子竟奇异地带着一点江南水巷摇橹的婉转余韵。

贾琰的心,不由得被这千里之外的“乡音”拨动了一下。

荣国府那两扇象征着百年荣光的巨大黑漆正门尚紧闭着。此刻,侧门旁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正踮着脚,执着长柄竹扫,费力地驱赶昨夜狂风从垂柳上刮落的、湿透粘连的败絮,一边低声絮叨着琐事。忽然,一阵格外响亮密集的马蹄与车轮滚动声自长街尽头逼近!

“来了!姑奶奶的马车到了街口了!快!快通报老太太去!”一个眼尖的婆子陡然直起腰,声音带着尖利的喜气和催促。

厚重的黑油大门轰然洞开,仆役鱼贯而出。

车驾最终稳稳停在门楣威严的牌楼下。车帘被一只自内伸出的手轻轻掀起一角,搭在丫鬟递来的紫檀小杌子上。

贾琰的目光几乎瞬间被那只手攫住了——素手!

指骨纤细修长,关节处微微突出却充满力量感,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透着一层柔和的、如同贝母内壁的淡粉光泽。

在惯常执笔的右手食指第二指节内侧,横亘着一道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浅淡的墨痕印记,那是经年累月刀笔耕读留下的,如同她的身份印鉴。

晨光恰好越过车辕,洒在那枚佩戴于素腕之上的青玉镯子上,玉质之佳几乎令光线沉醉其中,水色剔透如冰,内里天然流布的水纹在强光下纤毫毕现,宛如封印在玄冰深处、沉默奔涌的地下暗河!

车门彻底打开。

贾敏搭着丫鬟的手臂,仪态从容、步履沉静地下了车。

天青色的云锦缎鞋履踩在冰冷湿润的青石砖上,几乎悄无声息。她站直身体,月白的素缎褙子映衬着湖蓝色同样素面无纹的马面裙,衣料本身顶级的质感在晨光微熹中流淌着静谧的华光。

发髻如墨云,玉簪隐没其内,耳垂上两点米粒大小的莹白珍珠,与她脸上那份几乎透明的沉静融合无间,整个人如同一幅素雅到极致却意境深远的古画。

此时一阵穿堂风恰好卷起她手中捏着的一方帕子——同样是天青色的素缎,轻盈地飘落在地,打着旋儿,最终停在了一双沾着泥土与寒露的皂靴鞋尖前。

“姑母安好。”

贾琰几乎是出于本能,屈身拾起了那方丝帕。

入手微凉柔滑,带着主人身上一丝极淡的清雅木质香息。

他双手奉还,就在那一递一接的刹那,目光瞥见帕角边缘——以几乎隐形的水线绣工,精妙地勾勒出半片深秋枫叶的轮廓。

而那寥寥叶脉的转折处,竟以针眼般细微的点缀,极其隐蔽地缀着两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半山”!

——这是林如海独步文坛、傲视权贵的诗号!

贾琰心头猛地一跳,一段父亲早年的感慨瞬间响起:

“……你姑母当年在闺中,那一手卫夫人楷书,笔力道劲峭拔,风骨天成……连当时翰林院几位老学士见了,也唯有愧叹‘巾帛不让须眉’……”

此刻,眼前这素手执帕、骨韵清雅、眉间藏锋的女子,那周身不染尘埃却又内蕴千钧的书卷贵气,让那尘封的记忆瞬间鲜活。

父亲所言,绝非虚词!

贾敏接过帕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半山”印记上轻轻抚过,目光却静静地落在贾琰年轻却冷肃的面庞上。

似乎比来信中描述更清瘦了些,额发微微垂下,在挺拔的眉骨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将那双眼眸藏得有些难以捉摸。

唯有束在腰间旧羊脂玉佩上那两个古朴的隶书——“守拙”——在素白袍子的映衬下格外清晰,透着一丝近乎倔强的、不堕先祖风骨的气韵……像个故人的影子。

“琰哥儿……”

贾敏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散了眼前这凝结的、混杂着复杂心绪的晨雾,

“长高了。”

这话语更似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飘在风里。

贾琰这才回过神,察觉到姑母凝视着自己那块“守拙”玉佩的专注眼神。

他收敛心绪,恭谨躬身行礼:“侄儿给姑母请安。”

在他低头行礼的刹那,他敏锐地捕捉到姑母嘴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被风拂开的涟漪。

两道如同水墨晕染出的淡痕,在她精致温雅的眼角眉梢,悄然浮现又迅速隐去。

那不是一个明确的笑容,却似千年沉玉被暖意短暂唤醒时,流露出的、难以言喻的柔和微光。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小小银蝴蝶发钗的小脑袋,悄无声息地从贾敏身后探了出来。

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流苏轻摇,带出一片细碎活泼的光晕。

“母亲,”

一个尚带着南方软糯口音、却字字清晰的声音问道,那双遗传了母亲却更灵动、亮得惊人的杏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贾琰,

“这位……就是您提过的琰表哥?”

黛玉终于整个人从母亲宽大的衣摆后挪了出来。

她约莫十一二岁,身形娇弱,穿着一件做工极精的浅粉色缠枝梅花纹提花缎袄子,清丽脱俗。

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像蒙着江南水汽的星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迎上了贾琰注视的目光。

小姑娘非但不怯场,反而背起小手,挺直腰背,脆生生地张口便诵出一句诗: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心。”

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将那本该是“身”的字,清晰地、斩钉截铁地换成了——“心”!

诵完,她乌溜溜的眼珠微转,那视线粘在贾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顽皮的、却又无比精明的探究。

几乎是诗句出口的同一瞬间!

贾敏那只执帕的素手下意识猛地收紧!

贾琰的目光何其锐利,已然捕捉到这几乎微不可查的指尖轻颤!

再抬眼,迎上小表妹那双狡黠灵动、带着丝微挑衅的明亮眼眸——明白了!

哪里是背错?分明是蓄意的文字陷阱!

意在试探这位“声名在外”的“文章有骨”的表哥是否名副其实,是沽名钓誉,还是真金不怕火炼!

竟将林如海亲授启蒙诗《题玉泉寺》的原句“悠悠浮云身”改字相试!

贾琰心中莞尔,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黛玉探询的视线,故意沉吟片刻,才徐徐开口,声音沉静:

“表妹念的这诗体……是陆鸿渐(陆羽)所创的《茶经》体么?”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回忆,“家父曾以此格仿作‘松风煮茗’,笔意清隽悠然……可惜,”

他话锋微妙一转,语气带着真切的遗憾,“那诗稿后半阕……不慎被新烹的茶水污了墨迹,终不得见全豹,实乃憾事。”

——茶水污卷?

半阕不得见?

这分明是双关!既道出身世坎坷诗书蒙尘,亦隐晦点明父亲英年早折功业未竟的哀思!

更是回应了黛玉的试探——他懂!不仅懂诗,更懂诗中真意与人生况味!

贾敏清澈如寒潭的眸中,一道极其锐利的光芒倏然闪过!

如同冰湖被投入一颗石子,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黛玉眼中那份试探的机巧瞬间被一股明澈的、几乎要溢出的兴奋点亮!

她樱唇微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贾敏却仿佛无心般,素手已然搭在了女儿略显单薄的肩头,声音温婉如故,却透着不容分说的力道:

“玉儿,时辰不早了。你外祖母怕是等得心焦了。随我进去先给老祖宗请安要紧。”

她轻柔却不容置疑地一带,已然将那个跃跃欲试的小人儿揽回了身边。

荣庆堂内的暖香熏人,早上的风波已被压平,只余下人声笑语,似真似幻。

贾母靠着引枕,拉着黛玉的小手,爱怜地摩挲,絮絮问些南边起居。

王熙凤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一张玫瑰椅上,手里剥着个香榧子,脸上笑盈盈的:

“林妹妹这一来,老祖宗这里立时像添了颗夜明珠似的!瞧瞧这小脸儿,比雪冻的鹅梨还要嫩上几分!可念过什么书了?”

她眼风掠过贾敏,带着亲热。

“不过胡乱识得几个字罢了。”贾敏声音温婉,将女儿往怀里拢了拢。

黛玉却歪着头,口齿清晰地答:

“正学着《女诫》《闺训》,先生昨日刚讲了卫夫人‘笔阵图’的‘如高峰坠石’……”

她说着,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角落一处——那里,换了身干净但依旧半旧石青色直裰的贾琰,正端坐垂眸,被晾在角落,安静得像一抹不存在的影子。

宝玉百无聊赖地坐在贾母另一侧,捻着通灵宝玉上的穗子,听黛玉说起习字,精神一振:

“卫夫人的字有什么好的?依我看,远不如前朝张旭的狂草,那才叫‘兴来走笔如旋风,满壁纵横千万字’呢!”

他边说边比划起来。

黛玉被他的动作逗得抿嘴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反驳道:

“狂草纵情,却失了章法根基。习字如同做人,贵在筋骨藏于内,形神守于中,一步一印,方显功力。表哥你说是不是?”

她最后一问,竟是直直抛给了沉默的贾琰!

荣庆堂内的笑语似被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集中到了角落。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顿了顿。

王熙凤剥香榧的动作也停了,尖尖的指尖捏着坚果壳,饶有兴味地挑起细长眉梢。探春正垂首绣着绷子,此刻也抬起了眼。

贾琰缓缓抬眼,迎上黛玉那双亮如星辰、充满纯然求知却又暗藏小小考校之意的眼睛。

他沉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过分温暖的华堂里,如同一线冷泉穿石而过:

“古语云,‘疾风吹劲草’,虽狂乱之中,草亦有其根柢,方能不死。张旭纵笔如奔雷,落墨似惊电,看似纵横无羁,实则点画之间,筋骨俱在,只是……”

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在黛玉微微蹙起、听得出神的秀气眉宇间,

“如同表妹所言,其‘法’隐于‘狂’下,非功力深厚、心性坚韧者不能窥其堂奥。而卫夫人之秀骨,则如春蚕吐丝,细密坚韧,一丝不苟处见真精神。此二者,一为天地之大音,一为人心之妙境,本非高下,只在……”

他微微一顿,语气极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所有人的心头,“在于执笔之人,胸中丘壑,笔下峥嵘。”

言毕,他复又垂下眼帘,重归那抹安静的影子。

荣庆堂内一时落针可闻。

宝玉有些茫然,似懂非懂地抓了抓头。

黛玉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像是被点燃的火炬,定定地望着贾琰,唇瓣抿得紧紧的,似乎在消化这远超期待的答案。

王熙凤眼波流转,嘴角的笑容深了几分,意味难明。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频率仿佛慢了一拍。

贾敏端坐如素,捧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眼底深处,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墨滴入水,悄然晕开。

她轻轻放下茶盏,起身向贾母道:“母亲,孩子们晨起赶路,想是有些乏了。媳妇先带玉儿去安置,也让他们歇一歇。”

贾母回过神,连声道:“很是,很是。凤丫头,你可都安置妥当了?”

王熙凤立时起身,笑语如珠:“老祖宗放心,早拾掇好了,保准姑妈和林妹妹住得舒心!”

说着便热情地簇拥着贾敏母女出去。

贾琰也起身行礼告退。

他刚走到荣庆堂的垂花门口,一阵细碎迅疾的脚步声自身后追来。

一个小丫鬟匆匆赶到他身侧,福了一福,压低声音道:

“琰大爷留步。我们奶奶叫平儿姐姐传话,东西……已经放到您屋里了。还有一句口信:‘茶要趁热喝,凉了伤身又……伤胃。’”

小丫鬟说完,也不等贾琰反应,转身就溜走了。

贾琰脚步微顿,眼角的余光瞥见抄手游廊的尽头,王熙凤那缕金百蝶的大红袄裙一角倏忽一闪,快得像融进了浓丽的朱漆廊柱里。

他眸色微深。

“伤身又伤胃”?

这口信,可远比那对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更值得玩味。

在这处处锦绣的府邸里,一杯冷茶,也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