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都说凤姐辣,我觉得……她更烫
通州码头到宁荣街的宁国府,车程不过半日,贾琰却有种踏入泥沼的滞重感。
自金陵登船,水路兼程两月余,未及喘息便被这皇命驱赶着推入这龙潭虎穴
青缎围子马车在那两扇钉满碗口大铜钉的黑漆大门前停下。
像是早已等着他们,管家赖大那张堆满了“热情”的脸立刻从门洞里浮现出来,那笑容像是用力糊在脸上的纸面具,比窗纸上的浆糊更僵硬。
“哎哟喂,琰大爷您可算平安到了!一路辛苦!政老爷早就吩咐下来,梨香院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就盼着您来呢!”
赖大哈着腰,话语里透着刻意的熟稔和不容忽视的掌控感。
贾琰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这座赫赫扬扬的府邸。
西角门的婆子们探头探脑,目光闪烁;一个穿着鲜亮红绫袄的小丫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扭身就跑,活脱一只受惊的兔子,显然是急着向某个主子通风报信去了。
马厩旁,几个负责迎候的小厮竟还在推推搡搡地围着掷骰子,马车停下才慌忙将地上的铜钱抓起胡乱塞进一旁的草料堆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张和惫懒
……管中窥豹,连下人的规矩都已败坏至此,这府内主人的光景,已可见一斑。
他示意红玉从箱笼中取出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
“这是金陵故老所赠,听闻老太太最爱此色,特献与老太太赏玩。”
贾琰的声音温和平静,却在赖大习惯性地伸手要接时,手腕一转,那匹光华流转的锦缎径直递向了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穿着半旧褂子的看门老仆,
“劳烦老哥哥,转交鸳鸯姑娘。”
鸳鸯——贾母心腹大丫头,这府里人尽皆知的名字。
赖大伸出的手落了空,脸上那团浆糊般的假笑瞬间裂开一道缝隙,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难堪,最终化作一丝隐晦的怒意,却又迅速被强压下去。
所谓的“收拾妥当”的梨香院,不过是一处靠近后街、荒废已久的偏厢。
甫一推开院门,一股浓重的尘封霉味扑面而来。
窗纸破了几处大洞,在穿堂风里发出呜咽般的“扑簌”怪响,仿佛无情的嘲弄。
管事周妈妈(周瑞家的陪房)领着他们走进内室,伸手在铺好的床褥上一摸,指间立刻染上了一片冰凉湿润,脸上露出为难:“这被子……怕是去年秋里收的,还没上秋阳底下晒过,潮气重得很……”
周氏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贾琰已抬手止住母亲的话头:“无妨,京中天气尚暖,将就几日即可。”
他径直走到后窗前,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棂。
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梨树斜伸过来,繁茂的枝叶恰好遮挡了隔壁院落的一部分视线。
隐隐约约,一阵清脆娇憨的少女笑声穿过枝叶传来,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明媚。
红玉放下包袱,想找些香料驱散霉味,拿起桌上一座积满香灰的旧铜香炉,刚一动就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咳咳……这香灰,怎么、怎么是红的?”
她捂着嘴,声音带着惊异。
贾琰走过去,捻起一撮灰红色粉末在指尖细细揉搓。
一种异常干燥、略带灼烫的粗粝颗粒感传来,指尖皮肤立刻泛起微末而熟悉的刺痛。
他眉心骤然锁紧。
‘生石灰粉……还是受潮水解不完全的那种。’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盐运司的库房沟渠边,那些用以防潮吸湿的石灰粉末,受水汽蒸腾后,常常积在阴湿角落,呈现出这种暗红潮湿的色泽,闻着也带股刺鼻的碱腥。
府邸日常熏香,即便是最劣等的次货,也绝无可能混杂此物!
这石灰分明是有人刻意掺入未完全熟化的生石灰粉!目的为何?
以其强烈的吸湿刺激之性,燃起来烟气刺鼻辣眼,熏呛难忍,不正是……
“哼!”他松开手,任由那灰红色的粉末飘散而下,语气如浸寒冰,
“……好生歹毒的心思。竟在香灰里掺了生石灰粉!这是嫌熏不死人么?”
这是刻意的怠慢,也是无声的下马威。
“琰大爷!老太太那边传饭了!”
门外传来小丫鬟脆生生的呼唤,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
贾琰随着引路的丫鬟穿过垂花门,还未踏进荣庆堂的院子,暖融融的声浪已先一步涌了出来。
其中最鲜明、最不容忽视的,便是王熙凤那把带着钩子似的清亮嗓音,仿佛是一把金灿灿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又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爽利,硬生生将一室繁华都压下一头去:
“老祖宗今儿这气色,啧啧,说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都有人信!红光满面的,倒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这以后可怎么活呀!”
帘子被丫鬟打起,一股混合着浓郁沉水香和名贵食物热气的暖流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蒸晕。
荣庆堂内灯火辉煌,晃得人眼晕。
鎏金仙鹤香炉袅袅吐出烟岚,盘旋在描金绘彩的梁柱之间。
贾母穿着绛紫色万字吉祥纹妆花缎袄,歪在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罗汉榻上,额上箍着赤金镶满碎红宝的昭君套,手里缓慢捻动着一串磨得油光水滑的乌木佛珠,显是常年盘玩的物件。
王熙凤就斜倚在离老太太不远的一尊填漆戗金方几旁,一只保养得宜的纤手随意搭在鎏金小暖炉上,仿佛那炉不是取暖,只是她指甲上那艳红欲滴的丹蔻最好的陪衬。
暖炉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将翡翠镯子都映得翠色流溢。
平儿悄步上前,将一盏温热的杏仁茶放在凤姐手边,声音压得极低:
“二奶奶,老太太方才问起您,说二爷怎么没来。”
“急什么?”凤姐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懒洋洋地用指尖拨弄着那精致小巧的炉盖,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横竖有太太在前面周全着,少不了那份体面。”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吸气声传来,帘影晃动间,一道清矍挺拔的身影迈过门槛。
天青色的云锦随着他行走的姿态,在他胳膊弯里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衬得那截托着锦缎的手腕,在煌煌烛火下白得近乎透明,又透着不容亵玩的力度。
凤姐漫不经心的目光一凝,瞬间落在这少年身上,心中微微一哂:难怪周瑞家的回来时,支支吾吾说这位金陵来的小爷生得极好。
如今一见,岂止是好?
那张脸英气勃勃却不过于锐利,眉如刀裁,鼻梁挺拔,唇色虽淡,却抿出一股决断。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黑幽深,像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视过来时,竟让她无端想起多年前某个风雪夜,在荒废祠堂窗棂外瞥见的那双眼睛——孤狼一般的沉默、警觉,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野性,绝非富贵温柔乡里养得出的宝玉可比。
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悄然从她心底升起。
“这便是那位金陵来的琰兄弟?”
她终于开口,声音拖曳着,像抹了蜜,尾音上扬时又带了把小钩子,手腕微转,那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在她雪白的腕子上轻巧地滑动了一下。
贾琰行至堂中,目光与母亲的视线短暂交汇,周氏刚想起身,便被斜对面王夫人一个冷峭的、不容置疑的眼风定在了坐椅上。
贾琰依礼撩袍正欲下拜,目光却在不经意抬起的刹那,撞进了一处炫目的所在——
斜倚在填漆戗金方几旁的那位女子,石榴红的缕金百蝶穿花纹对襟袄,在满堂烛火下流溢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领口微敞,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颈项,恰被一件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璎珞项圈紧紧勾勒,金的奢华与雪的凝脂对比分明,灼灼生辉,几乎要刺痛人的眼。
然而更攫人呼吸的是那张脸。
丹凤眼尾如描似画,斜斜飞入精心梳理的云鬓,眼角下一颗小小的、殷红的泪痣,如同谁用朱笔蘸了心头血点上去的朱砂印。
此刻她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细长的玉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边鎏金手炉的盖纽,炉内的银霜炭将炉壁烘得温热,也仿佛熏得她指尖的凤仙花汁色愈发秾艳欲滴。
腕上那汪碧水似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漫不经心的动作轻轻滑动,每一次细微的光泽流转,都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灼灼逼人的富贵与掌控力。
“孙儿贾琰,拜见老祖宗,请老祖宗安!”
少年清朗的嗓音在满室喧嚣中如金石落地,瞬间盖过了所有暖风和笑语。
他几乎是凭借一丝本能的反抗强行压下心头那突兀的悸动,垂眸敛神,伏身下拜。
青石砖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侵入肌肤。
膝盖甫一接触地面,便敏锐地察觉到身下三处微妙的凹凸,尤其正中一块砖石,凹陷得格外显眼光滑——显然是岁月与无数诚惶诚恐的膝盖反复摩擦打磨的结果。
这冰冷的现实触感,如同一盆冷水浇下,瞬间冷却了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不该有的眩惑。
贾母的注意力从凤姐身上收了回来,落在堂下伏首的少年身上。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仿佛在透过时光看某个故人,忽而轻轻叹了口气,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下来:
“好孩子,起来吧。你父亲……当年在户部担任江南清吏司主事时,最是勤勉恪守。那年闹水灾,淹了半个江苏,粮船被冲得七零八落,是他亲自带人押着粮,趟着齐腰深的水走了一天一夜,把粮食送到灾民手里,回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那官靴里头啊,都能倒出两碗泥浆来……”
老人家苍老的声音里带上了回忆的温度。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乌木佛珠,“后来他调去两淮盐运司……更是……”
话头突然断在这里,像被什么力量掐住,佛珠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顿在了苍老的指节间。
那未尽之语里,似乎裹挟着沉重的、难言的往事。
贾琰适时起身,捧上那匹天青云锦:
“父亲生前每每提及姑母,常说姑母最爱这‘雨过天青’,澄澈清雅。说是有年姑母生辰,祖父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江宁织造旧库里寻得仅存的一匹。姑母裁了做裙,在府里花园扑蝶玩耍时……”
“像片青云飘进了园子似的。”
贾母突然出声,极其自然地接上了话茬,语气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轻柔。
她那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温柔地抚上缎面,动作像是拂过少女飞扬的发丝。
“那年她才十四呢……就在梨香院的外墙根下扑蝶,追着追着脚下被藤蔓绊了一跤,摔得生疼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裙子可有污损……”
王熙凤眼波流转,像是被这温情的追忆打动,又像是借此掩盖别的心思,突然“哎哟”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老祖宗这一说啊,可把我那点迷糊记性给点醒了!那年林姑妈回门省亲,我依稀记得,她身上穿的新裙子……似乎也是这般颜色?”
她这话看似无心的补充,却像一枚精巧的探针。
王夫人握着盖碗的手微不可查地一紧,杯盖“叮”的一声磕在杯沿上,在突然显得有些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她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旧钝的刀子,缓缓刮过贾琰平静的面容,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带着分量:
“凤哥儿好记性。到底是金陵来的亲戚,比我们京里人更懂这些衣料考究……”
她那句“考究”,听着却像是在说“僭越”或“不合时宜”。
凤姐却仿佛浑然未觉王夫人话中带刺,笑意吟吟地截过话头:
“可不是嘛!只是这料子如今可成了稀罕物儿。听说啊,去年江宁织造就封了这色儿的染方秘档,说是……”
她丹凤眼一挑,目光饶有深意地落在贾琰身上,拖长了调子,“说是怕这雨后青空的颜色……犯了忌讳,让人疑心有窥视九霄之意?”
“僭越”二字的分量,终于被她用婉转但更露骨的方式点了出来!
空气像是凝固了。
窗缝里灌进一阵疾风,吹得烛台上的火苗疯狂摇曳跳跃,光影在每个人脸上乱爬。
贾琰身形纹丝未动,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朱漆大插屏镂空缝隙后,一抹海棠红的身影倏忽一闪——有人一直在暗处窥探。
“宝二爷到——!”
门外小丫鬟的传报声如同撕裂寂静的剪刀。
“哗啦”一声,锦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一阵冷风,贾宝玉像一头迷途的小兽径直冲了进来,胸前的通灵宝玉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荡。
他看也不看堂中众人,一头扎进贾母怀里,带着哭腔告状:“老祖宗救命!老爷又逼我念那劳什子的四书!呜……”
“胡闹!”贾母口中斥责,手臂却将宝玉紧紧搂住,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没见你琰哥哥在这儿么?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宝玉这才从贾母怀里抬起半张脸,泪眼朦胧地瞥向贾琰,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那块羊脂白玉佩,上面镌着两个古朴的隶书——守拙。
宝玉嘴角一撇,满是不屑,赌气似地一把将脖颈上的通灵宝玉拽了下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念书念书!什么劳什子玉,不如砸了干净!”
电光石火间,一道云纹天青的袖子如同行云流水般展下,稳稳地兜住了那块即将坠地的玉石。
贾琰的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又轻得如同拂去微尘。
他平静地将那玉递还给仍在发懵的宝玉,声音不高却清晰:“宝二爷这玉若真砸碎了……老祖宗怕是要心疼上好些日子了。”
宝玉下意识地伸手接回那玉,目光却紧紧黏在玉上。
王熙凤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僵持的静谧:
“哎哟喂,到底是琰兄弟身手了得,眼明手快!”
她用涂着蔻丹的指尖,戏谑地点了点宝玉的额头,“你呀,什么时候能学学你琰哥哥……该稳重时稳重,该机灵时……更是机灵十分!”
她的夸奖听起来带着某种弦外之音。
话音未落,她目光掠过宝玉手里捏着的玉,又极快地扫过贾琰沉稳的侧面,心念电转间,昨夜周瑞家的回禀再次浮现——这少年,每日天未亮便在院中练剑,风雨无阻,身手利落得不像个读书人,倒是颇有几分……狠劲。
这认知像火星落入干柴,让她眼底的探究之意如同烛火般倏然亮起,一种带着危险的、想要驯服或者利用的兴致悄无声息地攀爬上她的心尖。
就在这时,凤姐手里虚握着的鎏金手炉盖子因她心思浮动忘了按紧,毫无预兆地“咔哒”一声脆响,滑落在小几上。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霎时惊醒了满室被凝固的沉默,也惊动了那些浮动在空气里幽微难明的暗流。
贾母的目光却仿佛一直胶着在那匹雨过天青的云锦上,眼里的水光浑浊又复杂,终于在她垂下眼睑时,悄然隐没在松弛的眼皮褶皱里。
回自个儿院子的路上,抄手游廊外的月色清冷冷地洒在石板路上。
王熙凤忽然停住脚步,微微侧身。
“平儿,”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去把我那对陪嫁箱子底下的翡翠镯子取出来。”
平儿一愣,不明所以:“奶奶?”
凤姐没有回头,只是抬眼望向远处梨香院那株隐约可见的老梨树枝桠,凤目中流转的光芒比月光更亮,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挑战与审视,又像猎人看到了值得一搏的猎物。
“挑个得空的时候,”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轻缓得像在谈论一件趣事,“你亲自给咱们的琰大爷送去。”
凤藻院西梢间。
厚重的锦帘锁住了一室沉香。
价比黄金的“紫述香”渗入每一寸雕梁画柱,在烛影摇红里酿出一种近乎醉人蚀骨的浓甜,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让呼吸都带上黏腻的暖意。
汉白玉浴池蒸腾着迷蒙的白雾。
池水被铜管烘得极温润,水面覆满厚实的、新鲜折下的玫瑰与木芙蓉。
滚烫的水将花瓣里深藏的艳色与芳髓一丝丝抽离、榨取,融化在滑腻暖流中,升腾起的雾气将整个空间晕染得水光交融,虚实难辨。
王熙凤倚在池中,身体沉于这片丰盈的暖玉之下。
仅一段雪雕般的颈项与肩膊显露在水汽与花影中。
湿透的乌发蜿蜒在奶釉似的肌理上,几缕碎发黏着汗意,贴在嫣红的腮边与丰润的唇廓,将那份白日里锋锐的精气神磨得浑圆柔倦。
平儿垂首静立。
玉瓢无声舀起温腻香汤,水线细流顺着光滑的肩颈滑落,溅起几不可察的细微涟漪。
这温热注入顺着肌肤的天然弧度缓缓流下,最终消隐于水波深处,仿佛只是池水自身的一次微不可查的脉动。
王熙凤闭目,睫羽承着水珠轻颤。
荣庆堂的明枪暗箭似被这烫人的水浸软了爪牙,但另一种更为深重的滞浊感却自温热的水底滋生蔓延,悄然缠绕。
屏风外,周瑞家的低语被水汽模糊:
“……琏二爷在金陵……被人拿住了痛脚……竟……竟扯出‘纤云’那一茬旧事……”
平儿悬空的手腕凝滞了那么一息,玉质的瓢沿在光影下闪烁。
水面下,池沿的素手骤然绷紧!
白皙的手背上细线般的青络骤然显现、纠缠隐现,修剪完美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片柔腻里,留下几道弯月般的新痕!
满室的暖意似被抽空一瞬,只剩下烘烤着皮肤的空洞烫意。
许久,那紧扣的手指才慢慢松开,力道泻去,只在细腻腴润的掌中留下几道深红的凹印。
水面倒映着她猛然睁开的眼睛。
所有慵懒被洗刷殆尽,只余一片淬炼过的冷瓷般的光泽,里面凝固着被猝然撕裂某种遮蔽的凌厉与剧毒!
水珠滑下她的颧骨,冰冷得仿佛能凝住眼底的寒光。
好一个贾琰!
一个靠夺情进京的破落户旁支,竟敢……将那样隐秘处、早该沤烂成泥的根须,生生刨到光天化日之下!
一股混杂着狂怒与刺骨羞愤的烈焰在她胸腔炸裂!
贾琰那双枯井般深不见底的眼;那副磐石裹着闷雷般的沉静;
那句包裹着冰锥般利刺的谦卑回话……幻影般割裂眼前温水浮花!
呵……原以为是块敲不响的木头,粉饰过的朽壁……却原来……
“取膏来。”她的声音重新裹上蜜糖般懒倦的壳。
平儿无声奉上琉璃盒。
揭开,里面是半凝的、散发着奇异木樨幽香的淡碧脂膏——扬州“芙蓉玉露膏”。
王熙凤指尖勾起一块。
那凝脂般弹软滑溜的膏体在掌心细细晕开,如同一片新叶在暖意里舒展脉络。
细腻丰沛的白沫在她光洁的手臂、颈侧、起伏有致的玉脉间,以一种覆盖所有沟壑纹理的严谨涂抹、抚匀。
乳白的沫子黏合着浸透了水光、愈发显得饱满丰弹的肤色,在水汽蒸腾中,融合成一幅暖玉生烟的图景。
“那个‘纤云’……”
水声漫漶中,王熙凤的声音夹着一丝冰棱,
“……叫个能‘品叶辨根’的去摸清楚,看她是识得哪根筋脉该藏进土里沤肥,哪片叶子不该让风带走了味道。”
“是,奶奶。”
平儿声如轻絮。
“至于贾琰,”凤姐拿起热巾,擦拭颈间残留的膏脂。
水雾模糊了轮廓,只那侧脸线条沉冷如冻玉,“他以为裹紧了那身‘孝’的壳子,用‘守拙’做挡板,就能在我眼皮底下扎根翻土、挪动我的界石?”
热巾落回池中,如同拭去一块浮尘。
身体舒展,那裹挟着花汁和暖融白沫的热水,徐徐没过更深、更熨帖玉肌的起伏。
“平儿,”声音透过蒸汽传来,慵懒里带着一种刀锋出鞘前的温存,“明儿把点翠赤金的凤凰头面‘请出来’。”
她略停,似嗅到某种无声蔓生的、令人脊椎发麻的幽微气息,尾音轻扬渗入一丝冰凉的兴味,
“……脂粉匣子……‘免了吧’。”
“我倒想……”
下颚缓缓滑入那片浮花聚散、水汽蒸腾的深处,只余一双半阖的、在迷蒙光影中闪烁着淬毒冷铁般幽芒的凤眼,最后几个字无声沉入光影摇荡的涡心,
“……看他剥开了层层绫罗脂玉,内瓤究竟是块什么成色的铁石?”
甜腻的花香、温润的玉脂气、指尖那抹洗刷未尽的红痕……融成一种沉在暖汤之下的、无声的粘稠漩涡,只待明日天光刺破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