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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浑天泣
云梦泽的晨雾漫过青铜浑天仪时,洛九蘅正在教灵儿辨识药草。女童踮脚去够三重环上的昴宿铜钉,腕间朱砂痣在薄曦中泛着淡金。
“那是二十八宿的胃宿。”洛九蘅将晒干的七星草收入药囊,“你该认的是这些——”话音未落,灵儿突然将整株曼陀罗塞进嘴里。
“甜的!”女童眯起月牙眼,唇边沾着紫色汁液。洛九蘅急忙掐她颊车穴,药汁从嘴角淌出,在青石板上凝成奇怪的星纹。
“这不是顽笑的时候。”洛九蘅用银针挑破她指尖放血,“曼陀罗过量会致幻,你...”
“可是阿姊的银簪在发光呀。”灵儿指着她发间,那支师父传下的缠枝银簪正泛着幽蓝。洛九蘅怔住,这是七曜石遇毒的反应。昨夜分明验过潭水无毒,除非...
灵儿突然蹦跳着扑向浑天仪:“阿姊快看!鱼在写字!”潭中鳜鱼翻起雪白肚皮,竟用尾鳍在水面划出《新修本草》的残句:七星草,其状如箕,感荧惑之精而生。
洛九蘅涉水捞起鳜鱼,鱼鳃里缠着发黑的肠线。这是师父独创的“悬丝诊脉”术,肠线另一端系着半片龟甲,刻着师父笔迹:“未济之局,当破于云梦。”
“阿姊的手好冷。”灵儿将小脸贴在她浸湿的袖口,“像去年冬至喂我喝紫苏饮那次。“洛九蘅心头一颤。那日长安城破,她在乱军尸堆里捡到尚在襁褓的灵儿,婴儿的哭声与怀中《千金方》的霉味混作一团。
浑天仪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闷响。灵儿不知何时扳动了赤道环,窥管正对逐渐升起的日轮。三重环上的辰砂刻度开始融化,汞液顺着沟槽流入潭水,将整片水域染成诡异的金红。
“快退后!”洛九蘅揽住灵儿急退,水中浮起数十具身披明光铠的浮尸。这些尸体额间嵌着青铜卦爻,与终南山傀儡如出一辙,只是胸甲上多了个双鱼纹——正是灵儿襁褓中玉佩的图案。
灵儿忽然挣脱怀抱,赤足踩上漂浮的尸身:“阿娘...”她梦呓般抚过腐烂的面甲,“阿娘也戴过这样的盔甲。”洛九蘅银针已扣在指尖,却见女童腕间朱砂痣渗出金液,滴在尸身印堂处。腐肉瞬间剥落,露出森森白骨上刻的《导引图》——正是孙思邈亲绘的养生诀,只是任督二脉的位置被朱砂篡改。
潭水沸腾如药釜,洛九蘅的银簪突然自行飞出,在浑天仪基座刻出卦象。当最后一个爻纹成形,九尊青铜药鼎破水而出,鼎耳铸着的洛书数正对应灵儿身上的星斑位置。
“阿姊!鼎里有糖画!”灵儿攀上中央巨鼎,洛九蘅还未来得及制止,她已纵身跃入沸腾的药雾。鼎壁浮现血字:“天芮归位,大药乃成。”竟是师父的笔迹。
“灵儿!”洛九蘅甩出药囊中的禹余粮绳。绳索尚未触及鼎沿,灵儿银铃般的笑声自雾中传来:“不烫呀,像阿姊煮的艾草汤。”七色药雾渐渐凝结成《黄帝外经》的字句,女童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霜白。
追兵的号角刺破晨雾。洛九蘅咬破食指,在浑天仪上画出奇门遁甲局。第一个冲出水面的幽州兵突然僵住,二十八道星光自鼎中射出,精准刺入追兵神庭穴。惨叫声中,活人化作青铜傀儡,关节处流转的汞液拼成“李淳风”三个篆字。
“阿姊,他们在跳舞呢。”灵儿自鼎中飘然而出,赤足点过傀儡头顶。她每踏一步,便有青铜卦爻自傀儡体内迸出,在潭面拼出河图之数。洛九蘅忽然发现,女童眉心多了一道银纹,与沉船中那具骷髅手捧的《千金翼方》扉页暗纹如出一辙。
当最后一具傀儡沉入潭底,灵儿跌进洛九蘅怀里,发间银白迅速褪去。“灵儿冷...”女童蜷缩如初遇时的模样,腕间朱砂痣却暗淡如凝血。洛九蘅解开襁褓时浑身剧震——灵儿后颈浮现“天芮”二字,正与洛书残片上的卦象呼应。
“你不是灵儿。”银簪抵住女童大椎穴,“三百年前的魂魄,还要寄居童身多久?”怀中的躯体突然僵硬,笑声苍老如古寺铜钟:“药王洞传人果然聪慧,可惜...”灵儿瞳仁泛起银白,“可惜你师父到死都不曾明白,他守护的所谓河洛正道,不过是李淳风大人的棋局。”
浑天仪轰然炸裂,陨星碎片如雨坠落。洛九蘅护着灵儿在乱石间腾挪,怀中《千金方》残页化作白鹤,载着她们冲入星雨。当最后一丝药香消散在云层,她看见师父的虚影立在鹤首,手中《青囊书》翻到“换髓篇”,朱砂批注尚在渗血:“以命换命,九死一生。”
“阿姊...”真正的灵儿声音突然响起,虚弱如风中残烛,“把我扔下去...那个婆婆在我心里种了虫子...”女童腕间朱砂痣突然爆裂,青铜浑天仪的微雕破体而出。洛九蘅银针连封她十三处大穴,吞下所有七星续命丹,纵身跃向最大的陨星碎片。
陨石表面浮动着《黄帝内经》的灵枢篇,洛九蘅以簪为笔,蘸着灵儿的腕血改写经文。当追兵的火矢照亮天幕时,她终于看清陨石背面的刻痕——那是用古楚语写的药方,主材竟是天芮星转世之人的心头血。
“原来师父说的药引...”洛九蘅的银簪抵住灵儿心口,女童却握住她的手贴上脸颊:“阿姊的手暖和了。”泪珠滚落处,陨石上的古楚语开始重组,最终化作《千金翼方》失传的最后一卷:“大医精诚,先渡己身。”
浑天仪的残骸突然发出共鸣,九尊药鼎碎片在云层中重组。洛九蘅抱着灵儿坠向鼎心时,看见三百年前的幻影——李淳风与孙思邈正在对弈,棋盘上的黑子排成瘟疫蔓延的路线,白子却是二十八宿的方位。
“该落子了,药王。”李淳风执黑子悬在长安上空。孙思邈的白子突然化作银针,刺入自己百会穴:“这一局,老道押上毕生修为。”鲜血在棋秤上漫成河图,洛九蘅猛然惊醒——那血河蜿蜒的轨迹,正是她们逃亡的路线。
晨光刺破浓雾时,浑天仪已成废墟。灵儿腕间的朱砂痣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奎宿星图。洛九蘅翻开湿透的《千金方》,发现空白处浮现出师父的新注:“九死换一生,原是医者本分。”
潭水突然泛起涟漪,那个总在梦中出现的锁链声再度响起。灵儿指着对岸芦苇丛:“阿姊,船上的爷爷在招手。”洛九蘅望去,沉船残骸中那具骷髅的指骨,正指着《黄帝外经》最后一行朱砂批注:“天芮归位日,荧惑再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