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元末明初的医学概况——王履医学思想的时代背景
14世纪中叶,是我国元明之际社会大变动时期,中医学经历了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就一般意义来讲,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历史时期;这时期出现了一批著名医学家及其著作,他们的医学成就直接影响明清医学的发展。在明代著名医家中,被载入《明史》且有著作流传,从而对后世医学有影响者,凡十一家,如滑寿(伯仁)、葛乾孙(可久)、吕复(元膺)、王履、倪维德、戴原礼、王纶、汪机、李时珍、缪希雍、王肯堂等。其中为元末明初之际者,即占半数以上,他们且都在江浙一带行医。
1.元代的大统一,结束了从五代以来我国长期分裂的局面,这个从10世纪初开始的被战乱割据的局面,一直延续了400年左右。我国的南方由于在农业资源上优于北方,故自隋唐时,全国经济重心已渐移向南方。五代以来,北方被经济落后民族统治以及战乱频繁,大量的人口向南方移动,南方的生产迅速发展,文化科学也获得迅速提高。迄至元末明初,我国的南方也已成为全国医学学术的重心。上述明初著名医家即都行医于江浙,但他们大多是在两宋时,其先辈由北方南迁而定居于江南的。
两宋的医学曾有辉煌的成就:订本草,校医书,铸铜人,置药局,特别是反映丰富的治疗经验的积累,有大量方书及国家编辑的《太平圣惠方》和《圣济总录》等刊行。迄至元代,我国的南北方在空前规模统一政权的范围内,各民族的医学经验得到了交流;在12~13世纪盛行于北方的河间之学和易水之学,于14世纪初,通过罗知悌、葛应雷等人而渐行于江南。我国的三大发明和医学等科学成就于此先后传入欧洲;东罗马的医药经验也被介绍过来。14世纪的医学,就是在宋代成就的基础上,吸收了北方刘张之学,以及阿拉伯医药的部分。由于祖国的统一,医学经验的交流,因此在医学思想方面,体现了一种融合的趋势,同时也相应地发展了历史的科学批判精神。
2.影响一代医学思想的,还有当时社会的哲学思想。哲学作为一种对客观世界的看法、认识论及理论的科学,与医学理论关于生命和疾病的本质的解释,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丰富的医学实践,不断为哲学思想提供理论抽象的根据;另一方面,哲学所概括的理论原则和方法论,又影响医学思想和医学实践的发展。
在历史上变乱动荡的时代,唯物的和辩证的思想在现实和斗争中得到进一步发展。例如,像《黄帝阴符经》这样唯物主义的哲学著作,经过宋理学家朱熹作《阴符经考异》,在元末明初发生巨大的影响。它以五行为五贼,三才为三盗,突出万物相贼相制的一面。“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元末刘基撰《郁离子》因即以“天地之盗”名篇。而此时的医家,对《素问》的“亢则害,承乃制”思想的理解,也突出了其“制则生化”,即体内各机能间的相贼相制,在维持正常生理状态,以及由此确立治疗原则上的根本意义。倪维德用“《阴符经》曰: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故名其眼科专著曰《原机启微》。《黄帝阴符经》用“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唯物地概括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王履曾用“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来概括其画艺创作理论。
宋代理学的朱熹学派,对此时的医学思想影响很大。其“格物以致知”的治学态度,以及接受周(敦颐)张(载)以来的朴素的辩证法观点,影响了那时的医学家。陆九渊的“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也使人们的批判精神得到发扬。元代医家朱丹溪(王履的老师)先儒而后医,曾问学于朱熹三传弟子,元代理学家许谦;吕复是朱熹同时期理学家吕东莱之后裔;滑伯仁是刘基之兄。他们和葛可久、倪维德等人,又与元末明初的几位史家,如宋濂、王祎、戴良、朱右等有密切的交往。这些史家对医学的看法,也有影响于此时的医家。例如宋濂曾谓:“医之为道,难言久矣,非洞明应世群书之得失,尚可与于斯乎?非求之极博,而观其会通,安可遽反于至约之域乎?”(《宋学士全集》)王祎亦谓:“自《内经》以来,藏于有司者179家,209部,1259卷;爰及近时,天下之言医者,非刘李之学弗道也,刘李之法,虽攻补不同,会而通之,随症而用之,不存其人乎?”(《青岩丛录》)因此,像丹溪的老师,罗知悌是“得刘完素之真传,而旁通张从正、李杲二家之说”(戴良《丹溪翁传》)。而朱丹溪更“不自满足,盖以三家之说推广之,去其短而取其长;又复参以太极之理,《易》《礼记》《通书》《正蒙》诸书之义,贯穿《内经》之言,以寻其指归”(同上)。说明当时医家的治学多能博通古今,要通晓历史发展,融会各家成就;欲求融合会通,必有批判,才能去其短而用其长。于是历史的科学批判精神在医学领域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
3.明初的医学家,就是具体地实践了这种历史的批判的科学精神。例如吕元膺“其于医门群经皆有辩论,前代名医皆有评骘”(《明史·列传》)。而滑伯仁之著《难经本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难经》,历代医家多有注释,寿所探摭凡十一家,今惟寿著传于世,融会诸家之说,而以己意折衷之,辩论精核,考证亦极详审,寿本儒者,能通解古书文义,故其所注,视他家所得为多云。”像徐用诚(彦纯)之著《本草发挥》,“取法张洁古、李东垣、王海藏、朱丹溪、成无己之说合成一书”(李时珍《本草纲目》序例)。其著《医学折衷》:“究探古今作者原意,摭金刘守真,元李明之,朱彦修诸氏论集,本于经旨而折衷其要。”(刘纯《玉机微义》自序)王履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他“笃志于学,博极群书”。他反对“将相循习而不求”,也反对“舍迩求远,委曲衍说”;主张实事求是;他认为“读书不可先看注解”,而要独立思考;他继承和发展了历史的批判的科学精神,在融会历代医学成就的基础上,突出地表现了理论创新的风格。他强调“正名”,重视医学概念的正确运用;注重“必然和偶然”的科学分析;提出“常与变”的概念,初步认识到一般与特殊的关系;在医学实践发展的基础上,深化和丰富了对疾病特殊性的认识。在温病学说方面,他摆脱了传统的关于疾病“由表入里传变”的发生发展观念,因而批判了必须先解表、后治里的陈规,突出地强调“治里热为主”;首次在理论上揭露出温热病治疗的特征性规律。他强调求“变”,追求疾病异于“常”的特殊性,不停留于一般的认识,因而在治疗上也反对守常法而不化。在病因学说方面,他提出“天地恶毒异气所中”,脱出一般四气、六气的病因概念。他重视临床,反对侈谈岁运,重视临床证候的综合,反对仅据脉而不及其余。他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和对医学发展的历史观,也是比较正确的。《素问》言:“人伤于寒,则为病热,言常而不言变。”古代对此只能有一般概然的认识;“仲景谓或热或寒不一者,备常与变而弗遗也”,说明张仲景时代对疾病的特殊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历史发展了;“仲景盖言古人之所未言,大有功于古人者”,评价历史人物,就是主要看他是否道出了比他以前的人所没有认识的真理。我们今天对王履的医学思想予以高度评价,亦是同样的理由。以上这些,显示出王履医学思想的伟大,也正是这些,推动了医学理论的建设和医学批判精神的发扬,直接影响了明清医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