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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乡,那个不能触摸的伤疤
岁月的利刃不时划开记忆,在我倾尽所有仍然不能做什么的时候,只有尝试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用手去抚摸那个伤疤。
——题记
疯三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但所有的人都只叫她疯三/她像一只苍蝇,被人随便地拍打/一个夏日,就这样惊醒故乡;没有金钱和欲望的驱使/她把自己扒得精光/赤裸裸地抖晾赤裸裸的伤;害羞、自尊是什么概念/像一阵曾经掠过她影子的风/两个乳房,多像两粒种子/失去华年的水分/干瘪里有难以形容的内容;流浪的日子,从暮晚到黎明/从树坑到牛棚/谁愿意承载她卑微的生命/一夜星辰还是一个心灵;红尘中/她只是被岁月的手猛地提起/又猛地一扔/就把我曾经的童年/砸了一个偌大的窟窿/我用了几十年的愁绪去补/却怎么也遮不住这只忧郁的眼睛。
这是05年写给疯三的诗。疯三其实有名字,但大家都叫她疯三。她原来是一个乡镇的教师,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精神失常,从此流浪。起初我们村子的人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像一只受伤的鸟,从天而降,发出我们不能理解的低鸣。
我们的旧宅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一条土路。那是一条承载着祖祖辈辈艰辛的路,沿着这条路可以通向别的村落,也可以通向一个人潮拥挤的集市。
疯三是在一个夏日的黎明站到那条路上的。她把自己扒得精光,脚底下堆着一件碎花的棉袄,棉袄上也只剩几朵花可以辨认。一条破烂的青裤子像被风揉了几十年。未见她的鞋子在哪里,也许被人偷了,也许走丢了,也许她根本没有鞋子可以穿,对于她来说,穿不穿鞋子都是一样的。她的全身都是红铜色的,包括从子宫里脱出来的那个偌大的肉瘤。从她的身上可以看到岁月暴晒鞭打的痕迹。我忘记了她目光的样子,是关于生的或是关于死的,或是呆痴的!她是有笑容的,一色的笑容,我们不能看懂那种笑容里的内容,是的,我们无法理解,因为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愿进入她的世界。
她赤裸裸地站在那条土路上,站在故乡的黎明里,用她脏兮兮的手不停地拍打那可恨的从子宫里脱出来的肉瘤。那个肉瘤使她不能正常地走路,坠得她的五脏,似乎都快要从子宫里一起脱出。村子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被她的赤身裸体吸引而来。不同的人揣着不同的心:有的人特意来看一个疯子,有的人来看她身上的器官,有的人有了同情和怜悯。有的人往她的身上仍些土块或是石头试试她的反应。对于这样一个疯子,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满是迷惑和不解。
她应该像母亲一样呆在家里或是一个小菜园里,有个孩子在她的乳房上吸吮。母亲不走近疯三,我也不敢走近,母亲只是在菜园里给她的蔬菜浇水或是找虫,偶尔抬起头看看疯三,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流动。
她不停地拍打从子宫内脱出的肉瘤,不知痛了谁的心?又痛在了哪里?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她只是个疯子,像一只苍蝇一样,不应该有疼痛或是叫做眼泪的东西。当那些围观的人群散去以后,母亲总是赶快在菜园里摘了些黄瓜、西红柿,再拿上些蒸熟的黑色饼子给她送去,而我总是跟在母亲身后。疯三不说话,笑笑,拿起母亲给她的饼子一个劲地往嘴里塞,母亲也不多说话,只是说:三啊,吃吧,吃吧!也许母亲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说一些女人家的事情她能懂吗?我拽拽母亲的衣角,感觉她有点僵硬。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疯三总是赤裸着身子,站在故乡那个村头固定的位置,做着相同的动作,没有人想着去为一个疯女人治疗。两个干瘪的乳房像两粒失去水分的种子,永远也发不出芽。不会有男人对这样的乳房产生抚摸的欲望。村人对疯三的存在都习以为常,说得最多的是:疯三又来了,又脱得精光,哎!没有更多人去围观,只是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顺便看上一眼,心里甚至厌恶她的存在。
她真的像叮在故乡身上的一只苍蝇,没有人去注意她。母亲又生了弟弟妹妹,尽管日子艰难,她依旧把园子里的黄瓜西红柿,地里种的地瓜之类的送给疯三吃,疯三从来也没有对母亲说过感激的话,有时从她的嘴里冒出:希孩,希孩的字眼。希孩是我大姐的名字,村里人称呼女人都喊他们大点孩子的名字。她也知道我的名字,这让我知道她是有心的,也是有思想的。有段时间疯三不见了,母亲把端出去的食物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眼睛不停地望那条疯三常在的路。母亲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惦记那个叫疯三的女人。而此时她在一个树坑还是牛棚藏身?
15岁那年,我们搬离了旧宅,搬上了高高的防台。疯三像一只苍蝇咬过故乡以后,便不知去向。或许人们已经将她遗忘,或许认为她已经死了,死了或是活着都不是很重要。是的,除了我和母亲,有谁愿意去储存关于一个疯子的记忆。后来,我长大了,也老了,弟弟死了,母亲的腰弯了,父亲的腿伤了,疯三可能也很老了,或许她真的已经死了。
几年前的春节,我回到故乡,当我从车上跳下,在坝东的草坡上突然发现了疯三。我确定那就是她,因为她把我的童年撞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我用了几十年的愁绪去补,却怎么也补不好。她蜷缩着身子,像刚从地里抗回来的干柴,随便地一扔。路边呼啸的北风刮走了她痛苦的叹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活着!在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里,她在哪里风餐露宿,又躲在哪里治疗自己身体和心灵的伤口?我走近她,像小时候一样:“三三,三三,你还认识我吗?”那干柴似的身子动了动,像一棵枯草在风中欠了欠身,睁开干涩的眼睛冲着我说着:“希孩,秀梅,希孩,秀梅!”她竟然还记的我的乳名。我的心里,忧伤和心酸一起涌来。在她神志不清的岁月里,我们一家人是她在流浪中唯一沉淀的记忆。多想以一个写手的身份和她交谈,那么,她能告诉我什么呢:凌辱?嘲笑?饥饿?伤痛……我哑在她的面前。她像一棵草一样伏在了地上,是什么让她沿着遥远的记忆,又来到我们的村子!也许,她是牵念当年那个给她送食物的女人,还有女人后面的小女孩。我从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掰了几个香蕉给她,并给她一袋牛奶,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三啊,吃吧,吃吧!她“嗯”了一声,冲着我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后的笑容,尽管我还是不能看懂那笑容背后的内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告诉我,疯三死了。母亲未能为她买上一副棺材,叫了几个人用草席子卷起来,埋在了故乡的田地里。在漂泊几十年后,她终于回归了大地!她像一块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疤,在故乡的岁月中痛苦地痉挛着,像她自己身上的瘤子,自己把自己遗弃了,没有人为她送行,也没有人为她哭泣。母亲的泪早已为弟弟流干了,只是不停地说着:可怜的疯三!可怜的疯三!
也许我的泪也已经流在了深深的岁月中,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冰冷的冬季写下这篇凌乱的文字,作为对在旷野中飘荡的灵魂一个奢侈的祭奠吧。除此之外,我便只剩下了记忆中,遥远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