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另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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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偷来的家

我十三岁那年秋天,我们村子的三百六十户人家,有三百五十九户都已经搬上了堤坝东边的房台,只剩我们一家立在萧瑟的秋风中,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我们家搬不上房台,可能遭遇的情形是:被决口的黄河水像冲走一棵草木一样冲走;接受全村人鄙视的目光和无尽的嘲笑;我们家三间破屋烂墙和偌大的菜园子完全暴露给小偷……

克服千难万险,过年之前必须搬上房台,这是乡里的命令。这等于给我爹和娘下了最后通牒。要砖无砖,要瓦无瓦,要梁无梁,要苇箔无苇箔,这家该怎么搬?

有天半夜,我夜起,看到黑黑的院落里,闪着两点微弱的烟火。那烟火和遍地的瓦砾,和我们家独自立在废墟上的巨大孤独相比,真的是太微弱!那是我爹和娘在抽着自己卷的烟叶。我听见他们不停地在说着一个字:偷!他们不停地否定又不停地肯定,最后还是决定——偷!这个字多么符合那晚的情形:夜风萧瑟,树叶飘零,霜在步步逼仄!

我爹和我娘决定分开行动,我爹出门去买苇箔,檩条,我娘带领我们“偷”。

尽管我们知道“偷”是不光彩的行为,被打被骂是小事情,严重了还会坐监狱。还是跟在娘的后面,做了一个秋天的“小偷”。

我娘带领我们先从偷砖开始。这个行动不能在白天实施。在白天,我们也只是在拆掉的房屋跟前幽灵一样转悠,目的是看好,哪些砖能在我们盖房子的时候打地基,那些砖能在盖房子的时候添槽子,以及哪些砖能做门口的出门砖等等。我们把看好的砖,装着拔草的样子,拣到一起,再竖起块黝黑的土坯当做记号。白天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到了夜晚,我们就该行动了。但是行动一般都在下半夜,而且还是在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时候,一般十点之后,我娘清楚地看到防台上的灯光都熄灭干净了,瞅一眼天空也不见有光亮和星子,就把睡迷糊的我们喊起来去偷砖。

我们每一个人都拿了一个大大的布包袱。我娘走在最前面,脚下生风,我姐姐跟在我娘的后面,憋住嘴巴不咳出声来,我跟在姐姐后面,像一个最小的小偷。我们奔到白天做好记号的砖堆跟前,伸开包袱,就把砖头往包袱里扔。心里像有几百只猫爪子在抓挠。稍有风声或者忽然有一只老鼠蹿动,我就会以为有人来抓我们了。整个黑夜我似乎听到,到处都是抓小偷的声音。但是我们每偷一块砖,我们家的新房子就增长一寸,心里装着我们家防台上的新房子,其他的都弱下去了。我娘的包袱装的最多,多少斤我计算不出来,大约像一个小山头,背起的时候,我娘需要把腰弯成九十度,需要我和姐姐使劲托着,帮它背到背上。我娘背上砖头,打了一个趔趄,把砖往背上使劲送了送就稳住了。像一块房子地基的砖头一样稳。

即使那年,我娘才三十几岁,她柔弱的身子,背了一大包袱砖头,竟然还能脚下生风。我和姐姐也只能背三四块砖,还在瓦砾上歇好几次。一般情况下,我娘来回四五次,我们只能背一两次。背着背着,我们就觉得理所当然了,遍地的土坯烂砖,遍地的黑暗,遍地的白霜,就全是我们的了。

有时深夜,我被夜猫子吵醒,忽然不见了娘和姐姐。她们一定又去偷砖了。

落叶一片一片从天空降下来,说着什么。我们家院子的砖头一块一块的多起来,也说明着什么。

爹带着一座房子的高和重,带着苇箔和檩条,风尘仆仆地从远方归来了。我娘把爹领到园子的一角,掀去一座山上的茅草和枝干,露出一大堆砖石!我爹脸上皱纹里隐藏的尘埃,霎时落了一地,眼泪也落了一地。我娘说她问过盖过房子的人,这些砖头,足够我们家盖六间瓦房的地基了!

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六间瓦房,矗立在防台的中央,村子的人一改往日的取笑,露出赞赏的目光。

砖石够了,檩条够了,土坯早拓下了,就差一根大梁了。没有大梁,一个房子就不叫房子。就像一个人没有脊骨,就不叫人一样。

他们还是决定“偷”!

我娘说,她早看好了二道坝子上有一棵大槐树,做我们家的房梁正好。我娘甚至还爬上槐树,用自己的身体,量出了槐树的尺寸。

那棵大槐树被我娘看上的瞬间,就注定与我们一家人风雨同舟了。也注定了它,结束了在大地上的行走,为我们托起一片不漏雨雪的天空。

我娘说,那棵大槐树,春天的时候,花都开疯了。枝桠上都开满了洁白的花串,原先一直缄默的也一起开出花来。由于它的枝头比二道坝子上所有的槐树都高,因此,它的头上像是挑着一朵游弋的云朵。我娘本想在春天的时候,先给大槐树几斧子,等着再来砍的时候,省点力气。但是我娘看着大槐树在二道坝子安静地美丽着,就没有忍心下手。

大槐树的叶子也是落的最晚的,似乎它离着天空最近,得到了上帝最多的眷顾。眼看要动工了,我爹和娘决定在一个深夜去二道坝子,把大槐树“请”回来。

二道坝子离着我家的院子大约六七里路,一路上坟茔遍布。我爹和娘走在去二道坝子的路上,像两个鬼影子。虽然他们那时还年轻,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是他们也顾不得卿卿我我了,两个人脚下的风依旧很大,只是遇到坷垃或者石头绊倒对方的时候,才去扶持对方一把。他们两个倒不像夫妻,像揣着相同心事的两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小偷,鬼碰见他们也会吓地逃窜。到了二道坝子,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这对盖不起房子的夫妻,谁会深更半夜跑到这野槐树林里来。叶子已经落了很厚一层,脚踏上去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棵大槐树还在。我娘看到它直挺挺地朝着天空,无比喜悦!立即跑上去抱住了大槐树,像是抱着一个久违了的亲人。

我爹在槐树的左边砍,我娘在槐树的右边砍。槐树在斧子之上颤抖,上面的几片叶子也纷纷坠落了。也不知道这最后的落叶是用来敲打我爹和娘的,还是它诀别的泪水。

他们用了小半夜砍倒了这棵大槐树。临倒下的时候,我爹和娘让槐树冲着西北的方向倒,人就是这样躺在大地里的。大槐树倒下的时候,惊起的一片夜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鸣叫。它庞大的枝桠,在天空晃了几晃,缓缓地朝着西北方向,慢慢地倒下去,最后咚的一声,扑倒在地。我爹娘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人看见,他们就会背上破坏生产队财产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孩子们没人管不说,盖房子更是遥遥无期。

我爹和娘,欣喜地看着这棵大槐树,觉得它已经架在自己家房顶上了,并且威风凛凛。我爹娘啥也顾不上了,他们砍去多余枝桠,我爹用事先准备好的粗绳子,套在槐树的根部,留出两个绳头。他和我娘,一个人一个绳头,拖着大槐树,就朝家的方向冲了。至于他们脚下踩的是刀也好,是火也罢,他们全然不在乎了。他们只在乎,肩上的这棵大槐树能不能顺利到达我们家。如果此时有人过来抢这棵大槐树,我估计我爹和娘一定会和他血拼到底!

瞧!多好啊!一对贫贱夫妻,几个脏兮兮的孩子,一个秋天过去,他们啥都有了。

挖地基,打夯,添槽子,垒土坯,上檩条,最后是上大梁。也就是我爹娘砍回来的那棵大槐树。那棵大槐树已经被木工,拔去了外皮,露着光鲜的木纹,还透着槐花的香气。大槐树的中间被拴上了一根红绳,红绳的下端被吊上了四五枚铜钱,随着大槐树慢慢升上屋顶,一阵鞭炮稀里啪啦地响起了,这就意味着这座房子即将完工,意味着我们一家六口可以在黄河岸边的防台上,和村子里任何一个人一样,安身立命了。

春节之前,我们搬上了房台。这六间土坯房,基本是我娘“偷”来的。尤其那棵大槐树,自从来到我家,承担了比在二道坝子更多的风霜雨雪!

现在,我娘的腰真的弯成了九十度,我感觉那些碎砖头,这些年一直压着我娘,压弯了她的脊骨,把她朝着大地的方向压去。她的头上也茂盛着大槐树最后一个春天的白色,只是那些馨香,已经随着时间地流失,跌落进岁月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