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传统与地方文化建构:广西上林师公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威权与先验:师公之威与仙婆之灵

除了道士之外,师公所处的村落中还大量存在着被称为“妑仙”(仙婆)或“妑禁”(禁婆)的女性仪式专家。她们的主要功能是感知某家或某人所遭遇的不寻常事件背后的原因。她们主要借助神力让前来问卜的信众之祖先上身,然后回答信众提出的各种问题。这种活动最迟在晚清时就已经很盛行。

吃饭仙巫觋之徒,借术诳众,而愚夫愚妇翕然敬信,谓其能知未来之事,故群以仙目之也。其巫或男或妇,在家设案,号为仙坛。有问事者,或因无子,各指坛前焚香通款,奉以钱米。巫则伏首于案,拍尺一下,掇米少许,撒于空中,自谓发马召鬼。少顷,问事者之祖先亡魂附于巫身,与家人谈休咎,其患病者,谓为某鬼作祟;无子者,谓为命宫带煞,必命其备俱仪物,就坛祷解。或延巫至家,设坛建醮外,酬挂坛布若干丈,三牲、香油、若干钱。间有灵验者,则认巫为干爷、干娘。故巫觋之家义女甚多,俗呼为禁,亦呼为鬼,就问事者谓之参禁,亦谓之问鬼。[32]

这则光绪二年(1876)的材料,说明了巫觋在乡村仪式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们不仅可以借助通灵来获取信众信任,还会在此基础上吸纳信众作为他们的义子或义女,从而扩大自身的仪式服务范围。现在仙婆做仪式的方法与文中所叙如出一辙。不过如今很少见有男性来做巫,受戒者多是女性。文中所言的巫觋,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仪式专家,在现实生活中则演变为仙婆与师公。从上文的信息及现实生活来看,仙婆为信众提供的解决方案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信众受孤魂野鬼的侵扰,可以自行办一些简单的筵到村口去祭祀亡灵;另一种是让师公到家来摆筵进行驱邪。在此基础上,师公和仙婆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在戒度问题上,仙婆的先知性与师公的权威性并存且相互协作。一个普通人是否能戒度为师公,往往先求助于算命先生,但最终决定大都是在询问仙婆后做出的。这主要是仙婆可以通鬼神,她们通过特定的仪式而让询问者的先祖抑或地方神祇附体,对前来咨询的人做出相应的回答,她们所说的答案比较准确而受到村人的信任。如师公覃度禅在年轻的时候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到了壮年以后,身体逐渐有问题,久治不愈。其妻有一次和同村人外出问卜,仙婆说他要戒度为师公身体才能好转,但覃一直不信。后来妻子唠叨多了,他就上街找算命先生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必须要戒度为师公,否则连仅有的一个儿子也保不住。后来,他和妻子在一天夜里秘密到村中的一个仙婆家问卦,得知他命中本有二子,但现在只有一男一女。若不早日戒度为师,其子可能在成人后有所不测。本已疾病缠身,再加上仙婆的这番话,覃永禅只好于1999年戒度为师。说来也奇怪,他戒度之后,困扰多年的风湿病大有好转,虽未根治,但不似以前那般痛楚,这让他更相信自己戒度为师公是正确的。

与仙婆具有通灵术相应的,是师公在驾驭神兵天将和通行天界上所具有的权威性,师公在法事仪式上行使着中介者的威权。一个普通人要成为仙婆,同样需要戒度,而且其戒度仪式必须由师公主持或有师公参与。戒度仪式中,仙婆要认一位仙婆和三位师公为师父,并维持长久的师徒关系。今后若要进行存兵、安大台等维护或扩大自己法力的仪式,也必须由师公来为之请神、度法。

与此同时,师公因应仙婆戒度、存兵等仪式的需要,创作了《戒度仙台唱》等仪式文本,这为仪式的进行提供更多内容。该唱本先讲述事主由于体弱多病、多灾多难而要受戒为仙婆。

阳首调,阳首调,复首又打浪头沙。听得戒度锣鼓响,戒度师父入此来。回到坛前师下马,师儿请来接师家。入筵受领戒度酒,弟子依口唱根芽。不唱迁往兵好汉,但唱父母生得花。父母当初要子难,夜夜拜叩要花芽。你父求花花也应,你母带孕九月花。带孕九月生得你,母亲拾起是银花。渐渐年登十四五,体弱多病身体差。日夜得病不见好,就拿碗米去问花。仙婆拿筶就断定,叹你命中入仙家。若你不戒就不行,必定伤命又败家。[33]

说明这个原因之后,唱文介绍主家所要做的工作,就是选好一位男性师父和一位女性师父,意为父母之身。一般由主家亲信且五行不相克的人担当,男性师父为一名师公,女性师父为一位仙婆,随后备礼去请外公外婆来参加戒度仪式。

全家人心都乱了,都愿让你戒仙家。选得良辰吉日后,父母来家安龛芽。安龛完备了之后,脸色逐渐变好了。初一十五烧香请,放你入阴通婆娘。家里男人心也甘,就去备礼请外婆。[34]

唱文随后将整个戒度仪式的过程及其意义唱述出来,先是由师父和师母带游各洞仙家,让神灵、祖师认得受戒弟子。这些过程是仪式动作所未能揭示的,因此必须对戒度过程中受戒者所经历的身份变化做出诠释。

十月也有天喜日,正要此时戒仙家。师父带你游上殿,得见三元佛家神。师母带你去游洞,给你去通到婆娜。三楼圣母见你来,就知你是仙家女。给你去通三楼处,给你去游洞花芽。给你通天又通帝,任意游串仙家洞。去见李公和九公,众位仙懿坐莲花。去见八仙齐同坐,德环大仙齐排衙。又见三公与六祖,文陵墓祖是本家。[35]

在走完这一遭之后,受戒弟子基本上被各位的仙祖认识了。随后师公就要请其祖师及各路神仙来到仪式现场维护戒度,见证弟子的戒度仪式。

三元师主见你来,发师下来护仙家。老祖张天同降鉴,梅府九郎又回到。箓中官将同降鉴,阴阳师父又回到。白马三娘同降鉴,三衙香火又回到。玄天镇武同降鉴,赵邓马康又回到。戒度师父同降鉴,引灯师父又回到。郡主城隍同降鉴,境主△△又回到。三楼圣母同降鉴,花山姐妹又回到。洪州[36]刘七同降鉴,赵州刘八又回到。房门刘九同降鉴,转花刘十又回到。金桥银桥同降鉴,金灯银灯又回到。八仙三宝同降鉴,德环大仙又回到。迷惑仙娘同降鉴,罗四仙娘又回到。金轮银轮同降鉴,南朝高祖又回到。金帝仙爷同降鉴,李公九公又回到。五祖灶君同降鉴,门丞户尉又回到。△家三祖同降鉴,家堂土地又回到。众位懿真同坐位,三元佛师护仙家。[37]

这些神灵中,赵邓马康以前的各位神仙都被师公视为祖师;从三楼圣母到罗四仙娘的各位神仙,都是仙婆所供奉的仙家。他们为仙婆提供神力,主要与生育和通灵有关。这些神灵大部分都在师公的神灵谱系之中,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师公和仙婆在神灵谱系上有共通之处,这也为我们理解师公与仙婆的紧密关系提供了重要线索。在请完上述师圣降临坛场后,师公接着唱述法事的相关程序,大致是说师父师母使受戒弟子进入昏迷状态,师公需要获得三文六经钱方能将受戒弟子的魂魄带回来,否则就会进入阴界,不得生还。

父母带你炼大府,伐勿下来人晕死。外婆拿被盖孙女,如有经钱三文六,师就能带娘回来。没有经钱三文六,师就送娘入阴间。得经钱来放完备,师发符去拿回来。第一道符正额头,第二道符正门牙。第三道符正脸庞,拿手一拉就回到。拿你起来放凳上,看你如然佛仙家。[38]

师公在获得经钱后,用三道符将受戒弟子从昏迷状态中救了回来,她就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过程。这与师公度戒仪式如出一辙,只是师公是通过落台仪式完成上述过渡的。在讲述完上述仪式过程之后,唱文还会对新戒的仙家进行一番唱诵,主要是说受戒弟子所选的日子比较好,因此戒度后会有很多的信众上门来请其为他们做法事。

今年你戒年月利,上村下村都来找。手中拿筶断阳事,阴阳两事都知晓。上村又来找办事,下村又来叫还花。上边又来求婚事,下头又来求要花。上村又叫去还愿,下村又叫乐婆娜。上上下下叫不断,家中富贵起荣华。阴也安来阳也稳,十方仙主纷纷回。父母送你到此处,此时再送你入卧室。[39]

这个唱本与师公戒度时所唱的《新戒弟子转五台唱》在结构上比较相似,只是在戒度的具体原因、受戒仪式中所要见到的神灵,以及受戒之后的仪式功能等上有所区别。这些唱本不仅为我们解释了一般人成为仙婆的原因,还为我们理解其戒度仪式提供了一个内在的观照。戒度仪式及唱本的相互印证,是我们理解师公与仙婆之间存在互动的重要观察点。

师公受戒者首先需要通过仙婆通灵来确认自己是否应该经过戒度仪式而成为一名师公,仙婆的戒度仪式则需要由师公来主持仪式。通过行仪及唱本的具体内容,仙婆不仅实现了身份上的转换,而且透过唱本,我们也可以看出,师公和仙婆之间关系紧密,这既可以从戒度仪式本身得到印证,也可以从以上唱本所提及的仙婆之祖师是师公神谱中的神灵得到佐证。

其二,在进行法事仪式时,师公和仙婆各有侧重,并行不悖。以丧葬仪式为例,主持仪式的师公在厅堂上设立道场,而仙婆则在旁边的一间卧室里安置仙台。他们按照各自的程序对亡灵进行超度。师公进行的各项既定仪式,侧重于对天庭及地狱的各个关卡进行奏报和请示,利用他们的神力来为死者之魂魄开道,同时请天上的神兵天将来庇护死者的家人,避免阴魂不散而贻害生灵。仙婆没有科仪文本,她们更多的是在经验较为丰富的仙婆带领下,运用平时口耳相传承袭下来的山歌唱段为亡灵祷告。她们袭用既定的调子,唱诵死者生前的悲欢事迹,意在安慰死者一路走好,并让其先祖和神灵知晓亡魂的身世,以便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得以安度并顺利还世。仙婆的仪式一般在午夜以后进行,天亮前结束。在她们唱诵之时,师公会派会唱山歌的两人前去与她们对唱。西燕师公班的覃启秀和卢宾华是主要的人选,那定师班则是蓝育康和潘启成两人,古登师班一般是蓝天永和韦克生,寨鹿师班主要是蒙杰华和杨健。

在丧葬仪式中之所以要用仙婆,主要是因为死者家中仍有未送走的亡灵,需要仙婆来唱山歌送走,谓之“送虚花”。死者家中是否存在虚花,一般需要询问外村仙婆。有几个虚花就要请几位仙婆来送。在确定虚花数量及具体对象之后,一般需要师公到附近的水沟或河边将虚花的亡魂招回,然后将虚花放在仙婆的坛桌上,仙婆受领亡魂后,用红布盖头,手拿一把扇子,开始进入送花的状态。她先是让亡魂附体,随后用亡魂的语气来要求在座的人给她送吃送喝,随后开始唱诵山歌,大意是亡魂身世比较悲惨,此时正好送它上路。这时,需要两名师公前来答唱,一名主唱,一名附和,仙婆旁也有一位弟子附和。在唱诵的后半段,仙婆开始打筶,看此次所送的亡魂是否已走。如果几次打筶都不成,就需要主家放上些许钱,直到打筶为双阴或双阳为止。在凌晨三点左右,仙婆的仪式结束,谓之“罢台”。仙婆送走虚花后亡魂不会再度骚扰事主,主家得以安心。由于如今的死者多有夭折子女或兄弟姊妹的遭遇,因此都需要请仙婆来送虚花。不过在寨鹿、古登两个师公班活动的范围内,一般没有这个习俗,道士不允许仙婆前来参与他们的仪式,因此丧葬仪式只有道士和师公参加,那定和西燕师公班则经常与仙婆合作做丧葬仪式。

其三,在神祇信仰中,师公和仙婆有很多共同的神灵,如三楼圣母、德环大仙、洪州刘七、房门刘九等神。这些主要与生育有关的神灵,被糅合于师公的唱本之中,与三元祖师、四值功曹等师公的传统神祇构成系统更为庞杂的神祇谱系,在特定法事仪式中发挥作用。同时,众多地方神祇是仙婆得以施展神力的重要依据。由于没有科仪文本的传承,仙婆所信奉的神祇难有系统清晰的谱系和科层,这也决定了其对地方神祇的依赖与颂扬。虽然仙婆和师公所进行的法事理路不一,但地方的神祇成为彼此共享的资源,二者异轨合辙地维护地方化的民间信仰。

从以上三方面,我们似乎可以推测,师公与仙婆之间的关系与前引材料所讲的巫觋之间的关系相似,而且部分师公承袭通灵之法,这些都让我们感觉县志中所讲的鬼师与师公在仪式上具有延续性。如前所述,此前在村落中做仪式的人早就有师公这一称谓。随着另一套师公仪式从宾阳县传入,及道士仪式从北边古零土司传入,本地的师公仪式逐渐发生了转变。在延续此前所具有的仪式功能基础上,一方面继承宾阳师公所具有的大量唱本及其仪式,另一方面又广泛借鉴道士的科仪文本,将自己的仪式塑造成舞蹈、唱诵、科仪书、文字相结合的仪式综合体。这不仅与道士的仪式大有不同,而且与宾阳县大部分地方的师公仪式有很大区别。

总体而言,师公在行仪中所具有的权威及仙婆所具有的灵验,使得两者的仪式功能相辅相成。师公仪式活动范围的扩大,很多时候都需要仙婆的帮助。因为事主一般会邀请最为灵验的仙婆来参与仪式,这就超越了师公的仪式范畴。除去仙婆之外,本区仍存在少数男性灵媒,他们的通灵法术丝毫不比仙婆差,但是一般都被世人鄙视,敬而远之。因为人们深信他们所具有的神力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与之交往的人会染上厄运,家道衰落。因此,人们很害怕这种被称为“阿精”的人来家中做客,这或许就是前述所言的“觋”。不过人们缘何对这类人如此畏惧,而对仙婆则不然,现在仍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