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友
往来于苦雨斋的还有位人物,现在已不大被人提及了,这就是徐祖正。查周作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记,徐祖正出现的频率较多,一般常和张凤举共同出现于周宅,且交情不浅。徐祖正,江苏昆山人,字耀辰,生于1895年,逝于1978年。徐氏早年在日本留学,系创造社成员。后又到英国留学,回国后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徐氏最早出现在周宅是1922年9月,系与张凤举结伴。从那时起,徐氏与张凤举成为周家的常客,彼此交流亦深。周作人与鲁迅闹翻后,难言之隐仅张、徐二人知道,但二人缄口不谈,很有君子之风。众人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徐祖正早年曾和郭沫若有过交往,大约都受了浪漫主义的影响,对感伤的、非理性的艺术均有感情。但后来创造社诸人大多偏左,变成左翼中人,而徐祖正却停留于为学术而学术的层面,和周作人等走到了一起,甘愿去做一个落伍的人。他在二十年代颇为活跃,搞过翻译,写过小说,亦有大量文学批评的文章行世。他的文章,大多发表于《晨报副刊》《语丝》《莽原》《骆驼草》等。废名、钱玄同等人,与其亦有交情。他曾为《骆驼草》写过多篇评论文章,理论自成一家,可以视为苦雨斋团体美学观的代表。我看徐祖正的文章,觉得和周作人精神相似,趣味亦在废名、刘半农之间,大有深意。了解苦雨斋里的文人们的美学纲领,大概可以在徐氏那里找到些什么。
徐祖正通晓日、英文,对域外文化思潮别有心解,所以言及中国文化,行文从容,知识厚重,有举重若轻之感。他的文章不及周作人散淡,亦无废名、俞平伯那样秀雅。但言之有物,略带学究之气,读了有平易之感,并无创造社的咄咄逼人之气。鲁迅对徐祖正,并无什么恶感,1927年出版了《坟》的时候,就曾在南方写信给北京的韦素园,嘱其将书转交给徐祖正。并未因其和周作人甚密而拒之千里,可见徐氏还是有些人缘。他曾和鲁迅,共同在同一个杂志里发表文章,其翻译的笔调,颇有文采,并不亚于郭沫若诸人,周氏兄弟对其学识,也是赞叹的吧?
大概是1924年,周作人和徐祖正等人商议,欲办一个纯文艺的杂志,取名为《骆驼》。但直到1926年才正式面世。徐祖正很喜欢“骆驼”称号,连自己的书斋亦起名为“骆驼书屋”。《骆驼》只出了一期,但内容丰富。张凤举、周作人、徐祖正、沈尹默、陶晶孙等都有文章或译作。四年之后,周氏和徐祖正、废名等人又在《骆驼》的基础上,创办了《骆驼草》,共出版了二十六期。徐祖正在杂志上发表了诸多文学理论文章,其理论才华,在苦雨斋圈子里是突出的。比如《对话与独语》《文学上的主张与理论》《文学运动与政治的相关性》《文艺论战》等,是我们研究周作人身边人物艺术观的重要资料。有些文字,仿佛出自周作人之手,思想的接近一看即明。《对话与独语》写到了对时下文艺的看法,那看法和刘半农、废名、俞平伯大抵是一致的,没有受到流行色的暗示,其中有一段话,颇为语重心长:
因为文艺界思想界里只有个人。为要能摆脱政治社会的束缚,维护个人主观的尊严,因此才有文艺思想的园地。这里不容许雷同,不须要服从。主唱个人的尊严这里面并不包含对于团体国家的无视。团体国家须要建筑在有健强的判断,有明敏的思索,有丰厚的情感的个体上的。只有文艺可以养成这种个体。在文艺界里也要强凶霸道那是不成的。有实力的作家,有眼力的批评家不会被少数、多数的无知者打倒。冒充招摇之徒也不会长久他的地位。所以在这里没有拥护只有爱好,或赞仰。[14]
无论是徐祖正,还是周作人,精神的核心之一,就是学术研究,应和政治区分开来,太偏于狭小的主张,大概就有了问题。看徐祖正的批评文字,不像他的小说和翻译文字那么漂亮、艰涩,倒显得平易近人,有一点周作人的色调。不过他对文字的把握,有时显得缺乏控制力,远不及周氏、废名那么有趣。后来的文学批评史和小说史都不太提他,也并不是没有原因。
徐祖正的心性是诗人气的。他的小说《兰生弟的日记》悲怆深切,一唱三叹。写一位留日的学生归国前后的恋爱经过,大抵受到了日本私小说和英国浪漫诗学的影响,绝望的、哀苦的调子四下蔓延。作者写青年人的苦楚时,很有些神经质,与郁达夫的某些作品庶几近之。可惜此书后来未得再版,文学史家亦很少提及,遂不被世人所知。徐祖正后来一直从事教学工作,创作的东西不多。1957年,在北大被打成右派,也过了一段苦难的日子。三十年代,他和周作人过从甚密;四十年代,周氏入狱后,他和俞平伯还奔走呼救过,旧情依然;五十年代,二人均陷苦海,还有精神的交往么?因为材料稀少,不得而知。想必彼此都有深深的苦涩。倘若那时二人相遇,大概也只能彼此摇头,默默不语吧?近读周作人晚年日记,偶能看到徐氏的名字,两人还偶有见面。但谈些什么,均难知道,细细一想,他们的心境,定然不同于四十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