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女警扶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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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勤部长

俗话说,吃饱不想家。市局驻村工作队的厨房师傅用锅碗瓢盆奏出每日的三餐之歌。早春的清晨,盛夏的午后,秋日的黄昏,寒冬的夜晚,师傅们用米面粥饼传递着食物背后的情感,用油盐酱醋诠释着生活的滋味。

苗林大哥掌勺时我是小厨,他回局机关后,我升级为大厨。虽然厨艺差他好远,但看着小伙伴把盘子吃空时,厨师的成就感也瞬间爆棚。小伙伴越夸我动力越足。镇上的干部来村里检查工作时,我们会留他们一起吃饭。我做过十多个人的饭,择菜、清洗、煎炸、擀面、炒米……每天下来腰酸背痛,双腿肿胀的毛病也越发严重。

那段时间,我白天基本都在厨房,做了上顿做下顿,晚上再把白天的工作补上,没几天就扛不住了。晓健书记决定雇用厨师,一来给村民增加收入,二来把我从厨房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短时间凑合还行,毕竟我的主要工作不是在厨房。小伙伴商量后,同意自己掏腰包来雇厨师。

刘延霞,女,53岁,乌镇刘家山人。她是我们从小院窑洞搬进彩钢房后的第一任厨师。刘姐文静,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扎成马尾的黑发在太阳下发亮,身材苗条,走路轻快,衣衫干净整洁,生活习惯好。厨房的置物架上有她的一个专用塑料袋,里面是她的家当:梳子、小镜子、专用水杯、擦手毛巾、袖套和雪花膏。刘姐话言虽少,但常爆金句,金句多为歇后语。

刘姐从来不与工作队的小伙伴在一个餐桌上用餐,老是倚在窗台边站着吃饭。她说:“昂米(我们)庄户人身上土多,你们城里人爱干净……昂(我)家里也是站着吃,站着吃饭吃得少,肠子直,一下就吃饱了,吃得少就长肉少。”她身材苗条的秘籍很快透露了。

刘姐家住在邻村的刘家山,离刘家峁还有几里路。她一般步行,偶尔丈夫会骑摩托送她。估摸着上午10点钟,彩钢房的铁门就吱呀呀地开了,那是门轴生锈的声音。我的屋离铁门最近,刘姐进门时,会在地垫上先跺两下脚,再磕掉鞋子的泥土,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发现地垫上有过污渍和泥块。

彩钢房最大的特点是冬天冷、夏天热。盛夏的午后,大太阳把彩钢房快要晒裂了,嗓子眼快要被烧着了。单位给驻村办公室装了空调,厨房里有风扇。刘姐执意要在厨房里歇息,不肯到我的屋里来。尽管我给她购置了新床单、枕巾,准备了拖鞋,但架子床的上铺始终是空着的。

每天吃饭时,彩钢房最热。锅是热的,碗是热的,餐桌是热的,犄角旮旯是热的,连窗户的接缝和封条都冒着热气,我们在厨房就是蒸桑拿。但刘姐从来不会拿擦了汗的手直接拿取食物,她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擦汗。餐后,刘姐一定要等到大伙儿吃好走开后,才会撤下餐桌上的餐具和剩饭,我们没有离开厨房时,她是不会洗涮锅碗、清理厨房的,这是她的习惯和礼貌。饭毕我习惯性地顺手把桌上的碗碟筛勺收拾至锅台,用抹布擦干净桌子。她一把夺走我手里的抹布,对我说:“你的手是用来握笔杆子的,快不要糟践了那双好手。这些活儿是我们庄户人干的!”后来,又有一次夺我手里的洗锅刷时,我没忍住直接开口了:“姐,你我都是女人,在家里我不也是洗洗涮涮?往后,咱们一张桌吃饭,别离我那么远!忙完到屋里来午休,我们还能说说话。”

自打那天起,吃饭时我故意放慢速度,等小伙伴吃完走出厨房后,我和她一起用餐。可是,我在哪个盘子夹菜的次数多了,她的筷子就不再动了,把菜全部拨到我的碗里来。她特勤快,做完饭忙着拖地、整理房间,我很少见她闲下来。拖干净我们几个人的屋子,又去清理公共的洗漱间和卫生间。里里外外一尘不染了,她才笑嘻嘻地说,闲着也没事嘛。

她终于愿意来我的屋里歇息了。与以往不同的是,饭后她总要问我下午工作多不多。起先我没有意识到,后来才明白,只要我有工作安排,她就不到我屋里来休息了。即使她在上铺休息时也不敢翻身,小心翼翼地拨弄头发,屏住呼吸,偶尔咳痰也捂着嘴压着声。午休醒来第一句话问:中午我打呼噜了吗……渐渐地,她与我的往来多了,也不拒绝我送她一些旧衣旧鞋了。说是旧衣旧鞋,其实只是样式有点过时而已。女人爱美是天性,我挑选一些较为时尚的给她,心里曾担心她会不会嫌弃。有一次我俩去镇上赶集,发现她脚上穿的就是我曾穿过的鞋子,我安心且欢喜。

没有工作时,我帮她收拾锅碗瓢盆,也在屋里拉家常、聊农事。我教她做过几道菜,乡村田园蔬菜的“城市做法”:冰糖银耳炖雪梨、火腿土豆泥、蔬果拌沙律、南瓜蓉蒸蛋……还有她没有下过手的黑椒蚝油杏鲍菇、柠檬汁熘鸡片、小米蛋奶粥。一向沉默寡言的她话匣子突然打开了:“哎呀呀,原来昂米乡下种的菜有这么多种吃法!昂就光知道馍馍、面条、米饭。炒菜能变几个花样就不错了。”“你咋这叠利萨?爱得人来来!(方言,你手脚麻利,羡慕得很)”

快到中秋节时,刘姐向晓健书记请假,她要去西安给女儿做月子。请假前她早已物色了接班厨娘,刘姐就是这么靠谱。临别的那天下午,她腌制了好几罐下饭的小碎菜(泡菜),还把我的房间里里外外清扫整理了一遍。出门时,刘姐掏出一瓶炒熟碾碎的芝麻盐塞我手里,说:“村里没什么稀罕的,知道你喜欢吃芝麻,带回家,吃完告诉昂,都是拦羊打酸枣——捎带的事儿。”还不停地叮嘱我照顾好身体,学会对付(方言,爱护)我的嗓子,一定记得多喝凉瓜(苦瓜)水……

第一任“后勤部长”刘延霞第二任“后勤部长”秦爱莲

第三任“后勤部长”刘向利

我送她出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夕阳下,发亮的头发、临别的微笑、揣在手里的熟芝麻一一都摄在我心的底片上,成了永恒。我时常怀念着和她在一起絮叨的日子,将它们托在思念的掌心。

秦爱莲是刘姐物色好的厨房“接班人”,也是刘家山人。刘姐说:“爱莲为人实在,说话风趣,手里出活儿快,经常在村里的事情(红白事)上帮灶。本村人,昂了解她,不好的不敢给工作队推荐!”

果真,秦姐一上岗我们就感受到她的实诚与幽默。秦姐生于1958年的冬天。她不太标准的“佳县话”里略带一点普通话。她不敢讲方言,怕我听不懂。我说能听懂方言时,她捂着嘴说:“哎哟,这下不用生搬硬套了,割搅得昂个自也不晓得说了些啥!”村里有位老人去世了,是佳县公安局刘艳利的父亲,也是我的书友王和平的舅舅。虽然平时与艳利并无往来,但我早把自己当作刘家峁人。按照陕北习俗,我得去老人家里烧纸吊唁。我备好纸钱出门,被秦姐挡住。她气喘吁吁地不知跑哪里给找了一个红布条,脸被晒得红红的。红布条用剪刀开了个小口,挂在我的纽扣上,然后和我一起出门,一直把我送到刘艳利家的硷畔上。秦姐知道我胆小,晚上一个人都不敢出院子。原来,这个小红布条是为了避丧,免惊扰。

寻常的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整理照片,秦姐敲门进来。“昨天,你喉咙咳咳一整天,今儿给你拿了几颗夏梨,锅里还煮着梨水,等会儿好了端过来你喝。”她说着便把梨子放在桌上。她指着我与贫困户刘鹏飞之妻王红梅的合影说:“能与你们城里人合影,红梅幸福哩!”我拉着她的手就出门,拿手机与她自拍合影。她推搡不肯:“你看你细皮嫩肉的,看昂的脸,长得这叠害(难看),不起碾(眼)的(方言,意为长得太难看),辱没了你好看的脸!”但我执意拉她拍,直到她愿意对着镜头露出牙我才罢休。

返村时,我把合影冲洗了两张,一张给她留念,一张贴在我的床头墙上。她拿到照片时,扑哧一笑,指着照片大笑起来,“看昂这两只龅牙吓死你。”可是,当她看见我们俩的合影被贴在墙上时,房间里没有声音了,我们互相望着对方……

中秋节前一天,我从城里带来一盒广东好友寄来的肉松、蛋黄月饼分给秦姐吃。她舍不得吃,包了,准备带回家。我想把整盒都给她,但她拒绝了,她低头吃着,我也陪她吃。出门时,我偷偷把盒子里余下的几枚肉松、蛋黄莲蓉馅的月饼装在她的袋子里。

秦姐十分努力地丰富着我们节日的餐桌:烩菜粉汤、鸡蛋摊饼、肉臊子荤汤饸饹。还不时地把健康、营养饮食理念也植入我们的小厨房。我们在城里的大超市买乡下没有的蔬菜带回村,西兰花、杏鲍菇、莲藕……秦姐每次炒完菜都要先尝一口。俗话说,好厨子一把盐,她是怕下手重了,不对大家胃口,何况饮食还是以清淡为上。后来,我给秦姐也教了几道菜:土豆焖饭、香菇玉米粥、青瓜蛋花汤、番茄鸡蛋饺。她说,你们真会吃,料还是那些料,换了种做法味道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是学问呀!

四个月后,秦姐离职了。听晓健书记说,她去西安帮女儿带孩子了。我被抽到市里参加市县区“幸福扶贫·光荣脱贫”故事巡讲活动,没有与她告别,实在遗憾。去年12月上旬,我接到了秦姐的电话,她说最近要从西安回刘家山了。嘱咐我返城的时候,一定在刘家山停一下车,带上新打的小米和晾干的老咸丝儿(咸菜丝)。还说,她把我们的合影带到西安给人看,见人就拿出来夸。

秦姐对我的好,在这些装满山货的口袋里,在她眼神的流露中,在悄悄给我盖上毯子、轻拿轻放怕吵醒我的午休间。她和刘姐一样,早忘记了当初在山货上流过的汗水和花费的精力,她们会为鸟儿偷吃一口谷穗而难过,但给我装这些山货时,恨袋子太小,恨袋子不结实,恨不得把每个缝都塞满。

从陌生到熟悉,就在一碗饭和一盘菜之间。“城里人”,是厨师们最初的称呼。原先说“你甚时下来的?”,后来说“你甚会儿回来的?”这一个“回”字,是他们语言、语气的转变,也是对我在情感上最本质、有温度的接受。

我把她们与我的合影贴在床头,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很多人喜欢电子版照片,但村里人喜欢指着洗出来的照片给别人看,他们眼里的满足感、幸福感令我动容,就像冬日里的一道阳光温暖、明媚。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尊重,是平等。我终于学会了用农民朋友的语言与他们交流,用农民朋友喜欢的方式与他们相处。

刘向利,驻村工作队的第三任厨师,是驻地帮扶村的贫困户,1961年农历正月十一日出生于刘家峁村。

向利5岁时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母亲与继父生了两个孩子,兄弟贺建卫比向利小10岁,在榆林城里开了小店,主营佳县凉面、碗坨(陕北小吃),小本生意,只能养家糊口。妹子贺建烽在榆林城里有间五金门面房,生意好的时候,收入颇丰。向利说,建卫弟也是建烽妹拉扯到榆林城的。

向利一家8口人,挤着一口锅吃饭。母亲碗里的米饭以粒儿数,继父的面条以根算,兄弟姐妹们的任务就是山上寻吃的、拾柴火。向利山里拾柴回家,继父见他背篓空、筐子空,拳打脚踢一顿打。向利哭着号着就睡着了,睡着就不晓得饿了。

他不埋怨继父。继父心里有火,那是穷生来的火,只能在向利的身上烧起来。他是长子,弟妹们都还小,挨不住拳脚。家里没吃的,外面拾不得,柴火也捡不得,没烧的,没吃的,没喝的,继父也常常捶胸顿足,骂自己没本事,恨自己不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向利知道继父是好人,他是生心里的闷气,发胸中的怒火。

向利母亲看着儿子挨打,怒不敢言,苦无处说。六个孩子要拉扯大,还得靠继父。母亲是弱者也是强者,她对子女们的爱,一勺一羹舀到碗里,一针一线缝进衣服里。白天,向利与母亲下地干活;夜晚,向利看见母亲偷偷抹泪。母亲忙忙碌碌、缝缝补补的身影,全部印刻在向利的心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一夜长大,走出去打工挣钱给家里贴补。还好,继父生的弟妹两人和向利兄妹四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事。儿时的同吃同住、相依相伴,是他们除贫穷以外的美好回忆。成年后的六个兄弟姐妹来往颇多,感情尚好。

继父去世时,向利毫无怨言地扛起引魂幡扶他上山。他们六个子女精心侍奉老母亲,如今85岁的老人,虽历经沧桑,但一脸的慈祥和蔼。过往的一切,母亲已释怀,向利已释怀。每个人心里都有发亮的往事,也许并非温暖,而是冰凉,它与悲伤有关。曾经挨过的打、吃过的苦,也照亮着被贫穷捆绑的向利。

姐姐30多岁时病故,几年后姐夫也病故,留下三个娃。大妹子刘利平在乌镇卖凉面,因长年在铁皮房内经营,当地人称其为“铁皮房”凉面。利平的凉面,不是普通的凉面,是远近乡邻众所皆知的“品牌”凉面。春节返乡的本地人的第一碗必是“铁皮房”凉面。黄河对面山西、榆林、佳县等外地慕名而来品尝的人络绎不绝,吃完还不忘打包几份带回家。二妹子刘小平,嫁到本镇刘家山乡王城村,尔格(方言,现在)受苦着了。

向利的爱人叫马闫林,小丈夫4岁。生得灵巧,毛花眼眼长在她的脸盘上,会说话。我羡慕她苗条的身材,她却低着头说:“我这贱命,向利拼命挣来的钱儿,都付给了医院,这辈子是还不清他的债了。你不要羡慕我,胖来瘦可(方言,意为胖瘦无碍),不生病就是福气。”闫林患慢性支气管炎、肩周炎多年,向利腰椎间盘突出,他们是农村典型的因病致贫户。本不富裕的家,日常生活开支的余钱已难以解决他们的药费重负。闫林彻夜不眠地咳嗽,咳痰,胸闷气喘,呼吸困难,她恨不得让自己立刻死掉。家里缺了一个劳力,再加上欠下村里人的钱,向利家的日子如雪上加霜。

刘向利的结对帮扶人杜增凯来看望他,一起核算收入

刘向利把“主厨”任务交给我,考验我的厨艺

向利的女儿刘瑞芳,先在榆林民办幼儿园里当幼师,后来随女婿去咸阳居住。目前在咸阳私人幼儿园寻得一份职业,小日子过得不错。倒是儿子刘马瑞让他费心不少。儿子是吹鼓手,日子过得紧巴。儿子生了孩子,拖累着向利和妻子本不宽裕的生活。陕北的婚丧事情,虽说离不开吹鼓手,但向利很少提及他的儿子。向利外面辛苦打工挣来的钱,也都为儿子补贴家用了。穷,真的在他身上扎根了?穷火烧不尽了?父母穷,子女穷,越生越穷,代代穷?

幸好,国家有惠及百姓的民心工程和精准扶贫政策,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在识别贫困户的时候,评刘向利家为贫困户。既能享受基本医保,减轻家庭医疗负担,还能接受结对帮扶干部的关爱。他本已经向命运低头,扶贫的好政策让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相信驻村工作队,相信政府,他四处帮厨打工,又一次与厄运对抗。贤惠善良的妻子闫林在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支持丈夫外出打工,只是心疼他拖着病身子,跑了这家跑那家。但向利一鼓作气,村里的红白喜事,镇上的集会、饭店,成了他拼搏的战场。他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工作队用扶贫政策助力,市局结对帮扶干部关爱,向利每年能领到国家给养殖户的补贴。妻子在家养起了鸡,吃不了就卖鸡蛋,收入一天天增加,摆脱贫困的日子不远了。

向利正式任驻村工作队的厨师是炎热的7月,我们已经从彩钢房搬进新盖的平房了。每天上午9点多,他在家里和妻子吃完饭,才到我们驻地的厨房做饭。村里人习惯吃两顿饭,很少有人吃早餐。他们吃完上午饭就下地干活,下午4点多回家做晚饭。播种和秋收是农民最忙的时节,一整天基本都忙在田地,一早家里吃罢饭,暖壶里灌进米汤,筐子里馒头用笼布一包,就是他们午间体力的补给。这样省得山间、家中来回跑,跑得多,吃得多,费了时间,费了饭。

快到冬至的那几天,天特冷。我们在院里说话时吐出的白气也被冻成霜似的凝结在空中。向利11点就准时来厨房为我们做饭了。我们四个人的饮食喜好,他记得清楚。钟书记血糖血压高,他给钟书记蒸了黑米饭又为我们蒸白米饭;李波不喜欢吃面喜喝粥,他做了面条再熬稀饭,锅里还热上馒头;有次聊天,我说茄子青椒蒸饺好吃,他第二天就做了蒸饺给我吃;得知秀举爱吃泡菜,就在罐里泡椒腌菜。后来,我们都不敢说爱吃什么了,怕他麻烦。

我时常想起深秋的清晨,他骑摩托车载我去镇上买枣饼的事。秋天的早晨很美,但有些寒意了。坐在摩托车后面,尽管我穿着警用的多功能棉大衣,还是被冷风吹得冻巴巴的,鼻涕也流出来了。我笑着和向利说嘴被冻僵,快说不了完整的一句话了。他原本想开快点到镇上,让我少受点冷,听我这么一说,立马将车速减慢,“那我再开慢一点,你把头埋在我的脊背后,风会小点……我的袄子脏烂,不好脱下来给你穿。”我整个人都藏在了他的背后。我看见他蓝色帽檐下露出的头发上结了冰霜,发根冒着热气,我愿意将头贴在他磨破边儿的、棉絮已经露出的旧衣领下面。我知道这是他在工地上常穿的棉袄,不舍得扔掉的。我依在他的背后,用眼睛拾起一路上的风景,暖暖的。镇上有邻村的行人与向利打招呼问好的,他指着我一边向旁人介绍,“昂米村的驻村干部,市公安局的……”,一边与卖饼子的男人说,“挑个儿大的昂”。

我当驻村工作队队长的时候,刘向利的妻子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左:刘向利妻子马闫林,右:村主任刘希东)

向利厨艺好,前几日镇上卫生院请他去当厨师,工资比我们开得还多一些,但他拒绝了。他还像从前一样,午饭后,和我们一起站在平房的窗台下晒太阳。端着碗,站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农家小故事。怎么抓蛐蛐、捉蝎子,不时为我们分享一些治感冒、止咳的小偏方。

向利是个有心人,对市公安局第一位结对帮扶人王剑念念不忘,让我代他问好。他说:“昂米家得王剑的好处太多了,养殖起家的鸡苗钱是王剑个人腰包里的呢。”再提起现任的帮扶人杜增凯,他话匣子打开便合不上了:“真不知道昂祖上做甚好事了,遇见‘菩萨’兰(了),人家东西给上、钱花上,闫林的药钱也补贴不少,公家人挣钱不容易么,人家和咱非亲非故……”说着还拿起手中的电话指着说:“你看他最近给我打了多少次电话了,今年正月初一电话就打过来了,叮嘱我们注意疫情防护。”腊八节后,天下雪了,连鸟都冻得不愿意出来了。他没法儿骑摩托车了,每天步行来为我们做饭,一脚一个深窝子。这日晚饭后,向利从兜里掏出炒熟的南瓜子给我,他的手真大,我双手接着,瓜子都掉地下不少。我赶紧把手里的南瓜子放办公室桌上,准备拾起地下的,但向利已经全部拾到手上了。他揣在兜里说:“这几颗沾上土了,不给你吃,昂吃呀。”说着便出了门。我望着消失在雪地中的向利的背影,一阵温暖袭来。

在大陕北的地域,再没有比刘家峁村更基层的基层了。它是中国贫困县的贫困乡、贫困乡的贫困村。我有幸居住在最基层的贫困村内的村组大队与村民生活,有幸领略大山沟峁春的生机、夏的果实、秋的金色、冬的寂静,这是岁月给予我的馈赠和滋养。驻村工作队的三位厨师,是与我最亲近、接触最多的人,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们吃饱喝好。

刘家峁的秋天来得含蓄,走得婉转。树叶由绿转黄,黄了又变红。刘家峁的冬天来得干脆,走得缠绵。秋叶变干枯,冬衣穿到春天,都舍不得脱下。六年,也许不曾有人想起这些往事,但在我这里,如珍宝一般在怀里揣着。

成稿后的下午,我把文章念给现任厨师刘向利听,一个大男人低头不语。他略显笨拙地言谢,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刘延霞回到村里抚养孙子着呢,如若让她听见,非号(方言,意为感动地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