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日本生活的男人:花森安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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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要当编辑

母亲的去世

1948年的银座,四处都明显地残留着被空袭烧毁的痕迹,《美好生活手帖》在这里创刊了。以此为契机,“常年积攒在花森安治心里的、可称为编辑欲的东西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我在序里这样写过,却不禁有些担心。“常年”这一说法虽然没有问题,可究竟这个“常年”应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呢?具体来说,花森到底是从人生哪个阶段开始认真考虑“我要当编辑”的呢?

花森不是一个热衷于阐述自己的过去和私生活的人。自传这类东西自不必说,就连出自他人之手的传记,像样的也只有前文提到的《花森安治的工作》而已。这本书在他去世十年后的1988年,由曾在朝日新闻文艺部担任记者的酒井宽撰写,首先在报纸上连载,后作为书籍发行(到2011年为止,还可以加上马场诚的小说体传记《花森安治的青春》)。

还有一本是唐泽平吉所写的《花森安治的编辑部》[1],1997年由晶文社出版,作者曾任《生活手帖》编辑。这是一本回忆录风格的散文,虽是极有魅力的证言,可传记的要素并不多。总之,花森安治其人虽然颇受瞩目,可关于他个人的信息却意外地非常匮乏。围绕他的传说之所以数量众多,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这样的花森有时也会亲自书写涉及过往的简短文章。幸运的是,1972年6月由《朝日新闻》策划的《我的思索,我的风土》系列中,有他的一篇名为《一支钢笔》的随想,我在其中找到了这样一段内容:

母亲那时三十八岁,我十九岁。

也许是因为我穿校服的样子很少见吧,她把我叫到枕边,一会儿让我面向这边,一会儿让我转到那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我,感慨说,真气派啊。我说,这样子太傻了。

母亲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要当报社的记者或编辑。母亲听后,没再说什么。几天后,母亲就去世了。

花森安治1911年10月25日出生在神户市西部(须磨)的平田町一带,那里现在是山阳电铁市营地铁线的板宿站,周边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花森的父亲家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是贸易商人,母亲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直到结婚前都是小学老师,花森是家里的长子,有五个弟弟妹妹。

关于花森的父亲恒三郎,酒井宽在传记里这样描述——“身体孱弱,好像没怎么工作过”。可按照2004年发行的《生活手帖保存版3·花森安治》里刊登的略传《花森安治的履历书》中的说法,恒三郎之所以“没怎么工作过”,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身体孱弱。他是一个在通商口岸神户长大的都市人,因此是个喜欢追逐时髦的爱玩之人,自然不是勤勤恳恳继承家业的类型。

“富裕的花森一家在平日里也穿着洋装——这在当时很少见——由父亲带着安治和妹妹,去看宝冢歌剧团的少女歌剧。花森的父亲喜欢赛马,也投资了股票和外汇,后来因为做了别人的连带保证人而失去了财产,就连房子也被卷进火灾烧得精光,一家人一夜之间搬去了大杂院。”(略传《花森安治的履历书》)

当时,花森家已经搬去了靠近市中心的熊内町(现在的中央区,新干线的新神户站附近)。房子被烧毁是在1919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从这段记述中可以推断出,在长子安治满八岁,就读于熊内町的云中寻常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家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

在那之后,花森的母亲吉野为了帮助丈夫,经营起了药店和山货店,并夜复一夜地做着和服裁缝的副业,兢兢业业地养育着六个孩子。在刚才引用文字的前一段,花森写道:“最近,我时常会梦见神户。”因为战争的缘故,自己早就舍弃了对祖国的爱。即便如此,“我对自己出生的城市,还残留着依恋。……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都是因为那些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日子所留下的回忆吧”(《一支钢笔》)。

还有一篇短文里写到了同一时期的母亲,我在这里一并做个介绍吧。文章是花森1962年为《朝日新闻》的《一本书》栏目撰写的散文,他所说的“回忆”具体是什么,在读完这一段之后能了解得更为详细。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即1929年,花森在高中入学考试中落榜。他在那一年往返于大仓山的市立图书馆(现神户市立中央图书馆)与家之间,一边复习备考,一边从图书馆的藏书里拿起什么就读什么。

八年前的1921年,之前一直都是临时设施的图书馆搬迁到了大仓山公园,拥有了一栋主楼和一栋书库,改头换面,成了威严庄重的市立图书馆。藏书量增加的同时,按照日本十进分类法所做的卡片式搜索系统也日渐完善。住在这儿的落榜生少年安治,想必也对图书馆的改头换面感到颇为兴奋吧。可是,和日本当时多数的公立图书馆一样,这里也要收取阅览费,所以少年花森每次去图书馆之前,都会缠着母亲索要三分五分的零钱。

在崭新的阅览室里,花森偶然读到了作家平冢雷鸟的论文集《发自圆窗》(1913年发行,随即被禁)。在那本书里,他读到了雷鸟主办的女性文学刊物《青鞜》的创刊辞,以“天地万物之初,女性本是太阳”作为开头。接下来的文章——就像大家所熟知的——“如今,女性成了月亮,依旁人而生,因映照别处的光而闪耀,是有着病人般苍白面容的月亮”。

花森读是读了,却没有为之感动。不仅没有感动,反而陷入了一种“读了文章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不知该如何整理自己心情”的情绪。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从德国社会主义者奥古斯特·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主义》开始,把图书馆里大约二十本关于“女性地位与解放”的书给读遍了。

在随后的1930年,花森离开了自己出生的故乡神户,进入了旧制松江高中。是母亲说服了父亲,说是想用副业攒下来的钱让安治读完大学。母亲患上心脏病,可能也是因为长期的辛劳导致身心俱疲的结果。

那年夏天,母亲去世了。看着母亲死去的面容,不经意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段文字:“如今,女性成了月亮,依旁人而生……”就像是经文一样。几天后,我在母亲用来装信件和照片的纸箱底,找到了用纸包着的父亲的照片。父亲身旁是一个艺伎模样的女人。

(《一本书》)

花森从儿时起就喜欢画画,也很擅长。酒井的书里有小妹野衣的证言——母亲去世那天,他在枕旁专心地画着母亲死去的面容。原来如此,当时他沉默地挥动着画笔,脑海里吟唱的不是经文,而是雷鸟女士那充满煽动力的文章。

虽然没有找到比这更为深入的记述,但花森在1929年,对母亲确确实实怀有“不知该如何整理”的混乱思绪。而母亲不久之后就将结束短暂一生。

自己并非没有顶撞过任性的父亲,可是自己却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毕竟身为长子。但实际上是依靠着母亲在生活。

我想,年轻的花森很可能怀有这样苦涩的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毫无顾忌地在图书馆一头扎进关于“女性地位与解放”的书里读个不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在花森安治女权主义思想的背后,是关于母亲的记忆——作为一家的顶梁柱,竭尽全力支撑着孩子们生活的那个“苍白的”母亲。这么说来,想到后来他在答复大桥镇子的委托时所说的“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就让我为你的孝心也出一份力吧”,我好像更能明白他这一决心的含义了。

安治为什么要去松江?

“将来有什么打算”,母亲弥留之际在病床上这样问道。“我要当报社的记者或编辑。”十九岁的儿子昂首挺胸地回答。

也就是说,花森安治在昭和初年,即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时候,就已经早早考虑要当一名编辑了。可是仅凭这一点我们仍然无法得知——当时,年轻的花森安治对于编辑这一职业怀着什么样的想象。也许是将报社记者和编辑笼统地混为一谈,相当于“我要做一个新闻工作者”吧。

可是,这里出现了“编辑”这个词,应该是有一定原因的。我认为这是因为花森在进入高中后不久,便积极参加了校内杂志和电影放映会的剧情说明等印刷物的编辑工作。但要立刻跳到这一段还为时过早。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一下,他为什么要离开神户,特意前往松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日本说到“高中”这个词,一般指代私立高中、府立高中,还有商业和工业等职业高中,但首先普遍指代的是全国二十五所国立高中,也就是所谓的旧制高中。其中,从一高(东京)到八高(名古屋)被称为编号高中,再之后建成的比如新潟高中、松山高中、浦和高中等,则被冠之以地名。松江高中是成立的第十七所高中,也是山阴地区[2]最早的一所高中。如果能进入这些学校,几乎可以自动升入当时仅有的九所帝国大学。总之,旧制时代的高中生就是货真价实的未来精英。

花森安治从神户三中(现县立长田高中)毕业后,过了一年落榜生的生活。想象一下,他第一年应该是以神户附近最难攻克的编号高中,比如京都的三高或者金泽的四高等学校为目标,却悲惨地受挫落榜。假如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在第二年把志愿改成了松江高中呢?关于这件事,我没能找到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任何人的证言。正当我为之苦恼的时候,幸运地在曾经与花森同校、比他低一年级的学弟,同时也是关西的诗人、电影评论家杉山平一所著的《我的败走》随感集中找到了这样的记述:

“过去旧制高中的入学考试是全国统一考试,可是各校的科目却不尽相同。当时,松江高中从入学科目里拿掉了数学。因此,讨厌数学的坏孩子和斗士们都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了这里。”(《旧制松江高中》)

花森比杉山早一年参加考试。前些日子,我去松江时曾亲耳听闻,当时考生中流传着“相比其他的高中,松江更容易考上”的传言。我推测,花森想必也追随着这一传言,成了从日本各地不请自来的“坏孩子和斗士们”当中的一员吧。

同样的事情,其实在花森初中入学时已经发生过一次。

花森在云中寻常小学时,邂逅了终生的友人田宫虎彦,就是后来写出《落城》《足摺岬》等书的作家。这位田宫升上了县立的神户一中(现县立神户高中),花森却不知怎的选择了三中。为什么不和田宫一起去一中呢?我对这件事略为介怀,后来读了淀川长治的自传,才揭开了谜底。淀川父母在神户西柳原经营艺伎置屋[3],他在三中比花森高一个年级。淀川长治这样写道:“当时在神户,县立一中最难考,二中也是成绩优秀的学生会去考的学校。而与这两家相比,刚刚建好的三中则稍微好考一些。当时有这样的传言,因此我选择了三中。”(《淀川长治自传》)

各位明白了吧。神户三中也好,松江高中也好,花森每到升学的时候,总是会特意选择“稍微好考一些”的学校作为自己的目标。

花森完全不是埋头苦读型的优等生,可他在刻意坚持下,并没有偏离“读完县立初中后升入旧制高中,最后去帝国大学”这一精英路线。在这一点上,他和同样出生于神户的城市男孩淀川长治就不一样,和比他小两岁的作家足立卷一也不一样——“我在县立中学的入学考试中失败,不得不进入关西学院中学部”(《亲友记》),和与足立同校、比足立大十岁左右的前辈稻垣足穗,以及从神户二中(现县立兵库高中)升上关西学院大学的诗人竹中郁等人也都不一样。

因为家里的情况和母亲的期待,自己难以舍弃这条官制的精英路线——

于是,就像他后来在东京帝大也选择了其他人不太愿意学的美学美术史专业一样,花森在勉勉强强的及格线上,尽力选择能让自己喘一口气的地方。他没有选择奉行斯巴达式“朴实刚健”教育理念的一中和二中,而是去了相对自由、以“重视个性的自由主义教育”为口号的三中,并且选择了从入学考试科目中拿掉数学、向全国的“坏孩子和斗士们”敞开大门的松江高中,一定也是出于这一考虑。(可是说到松江高中,由于全国各地讨厌数学的野孩子蜂拥而至,实际上好像竞争相当激烈。)

那个有名的鬼瓦

花森安治身上有这样一种特质——无论在哪里,没过多久就能成功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成为一个略显夸张的存在。特殊的长相是原因之一,很多时候,别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长相吓人”。不仅大桥镇子最初因为他“长得有点凶”而对他敬而远之,就连从大阪府立北野中学(现府立北野高中)来到松江后迅速和他熟络起来并成为朋友的杉山平一也不例外。

“我还是挺怕他的。因为他是高年级的学生,会称我为‘你小子!’……没办法轻松地和他对话。他更像是一个令人仰慕的对象。花森有个外号叫‘鬼瓦’[4],长得很凶。/(神户)三中低我两个年级的富士正晴也曾经说过,‘那家伙是个名人啊,鬼瓦嘛’。”(采访《说说花森安治》)

总之,因为是有名的“鬼瓦”,花森也不得不时刻怀揣着自己正在被他人观看的意识。进一步来讲,也可以说,他开始不断思考和估量自己的外表和行为在他人眼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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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高中的校舍是现代风格的建筑,包含礼堂和学生宿舍。后排右侧是花森。(来自世田谷美术馆收藏的毕业相册“Our Memory 1933”)

他并没有将这种自我意识封存在自己内心,而是十分爽利明快地使其向外发散。鬼瓦少年会画画。不仅是水彩画和油画,小学时他在黑板上画伊索寓言,中学时他在寺庙的儿童会上用连环画戏剧来讲佛法,将画面与表演紧紧结合在一起。到了高中,这些又变成了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前卫绘画。可是啊,正因为想“装神弄鬼”,所以才会追求前卫吧。我们能从这些行为中感受到他对周围视线的意识,以及强烈的表演欲,这一点是不变的。

花森还写了不少诗歌和小说。他原本就在写文章上很下功夫,高中时还曾经热衷于浮夸的文体实验,例如不使用标点的小说,等等。他使用这些文体,以具有神户特色的、遍布坡道的街道为舞台,速写着摩登男女的各式心理。有人认为这是受到了横光利一、川端康成等新感觉派作家的影响,可是我认为他辞藻华丽又带有轻盈的都市感,这一点比新感觉派要来得年轻,更接近当时处于全盛期的龙胆寺雄、吉行荣助、久野丰彦等新兴艺术派作家。

花森似乎还很擅长演讲。他不仅说话有意思,声音也动听。在神户三中时,他就成了校内辩论比赛上负责压轴的红人。升入高中后,在与他校进行的联合辩论赛上,他曾针对“现代漫画及其未来”这一极具个人风格的主题,做过一番激昂的辩论。还有传闻说,他在小仓布制的学生制服背后写满海涅的诗,画满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色彩缤纷的绘画,穿着它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

在花森进入高中后的第二年(1931年)的一个傍晚,一次长达十八天的大型罢课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因为校方断然拒绝了学生们提出的要求,即在建校十周年的纪念典礼上让校友会的学生理事发表贺词,学生们开始联合抵制纪念典礼。校方则下达了三人退学、一人开除、八人停课这一出乎意料的严厉处分,成了事件的导火索。

以下这些内容,我是从松江过去的今井书店出版、花森设计的《旧制松高物语》(朝日新闻社松江支局编)这本书中读到的。松江高中在那之前就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福本和夫教授——凭借“福本主义”而为人所熟知——的影响,共产党系的思想社团和社会问题研究会(社研)的力量十分强大,在建校后的数年之内就牢牢掌握了校友会和学生宿舍自治会的实权。

可是由于1928年的“三一五事件”,翌年的“四一六事件”,以及针对共产党的持续镇压行为,到了花森入学的时候,“学校在思想诱导方面的举动已经变得露骨”,校友会的会报也落入了窘境——三分之一的稿件都因学生科的检查而被撤销,不时地被黑色墨迹涂改得七零八落才能发刊。加上当时正值金融恐慌,生活困苦的学生们那抑郁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激起了波澜。

从1931年入学的杉山平一所著的《我的败走》中,我们能看到:

我还是个少年,所以不太清楚,总之罢课围绕着十周年纪念仪式、要求学校撤回对学生的处分而起,为此,我们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都待在宿舍。为了慰藉这份无聊,高年级学生在食堂里播放了小津安二郎名为《美人哀愁》的艺术电影。这是我第一次得知,原来电影中也有高雅的作品。

罢课不久就得到了解决——尽管后来当上防卫厅首长的细田吉藏等高年级学生还在讲台上手握帽子大声疾呼。

(《旧制松江高中》)

之所以躲在宿舍,是为了防止校方对每天从家上学的学生和在外寄宿的学生(花森也是其中之一,田所也是)进行瓦解离间。

学生们五六个人结成一组,每两个小时轮换一次,每次五组人系着绑腿,拿着绑有刺刀的步枪,在学校周边进行警戒。演讲部的二十四人还分别坐上汽车,他们衣衫褴褛,身着黑色披风,脚踏高高的木屐,突破困难,在市内三十多处开展了街头演讲。

我在《旧制松高物语》中找到了这样一行字:“其中花森安治(十期,文甲)也是把学生们的真实情感传达给市民的重要角色。”保险起见,我补充一下,所谓的“文甲”,指的是理科生以外的文科生,且选择英语作为第一外语的,如果选德语的话就是文乙,选法语则是文丙。

罢课突然开始的真正动机,想必确实有来自潜伏于地下的共产党的指令。可相比政治原因,后来某位毕业生回忆的性情方面的原因总的来说更接近真相——“大部分学生为义气、激情和友谊而燃烧,为拯救受到不当处分的友人而奋起”(《旧制松高物语》)。

正因为如此,比起校方,学生一方相对获得了更多“市民的同情”。根据《旧制松高物语》的记述,杉山平一所说的“艺术电影”上映之所以能获得成功,也是多亏了这“市民的同情”。松江市末次本町的电影院“电影俱乐部”在营业结束后,把胶片和放映员一并借给了他们。

网络上有一个名为“中原行夫的房间”的网站,其中有1932年日本全国四十六个都道府县的电影院列表。从列表中可以得知,这一时期在松江,有Kinema俱乐部、演艺馆、松江座、第一八云馆、第二八云馆,共五家电影院。根据其他资料,应该还有一家名为High Collar的著名电影院,它被誉为“松江电影院的开拓者”,但在这张列表上没能找到。松江第一次上映有声电影是在1929年,后来或许是在那次冲击之下破产关闭了吧。

故事越讲越琐碎,真是抱歉。可还有一件事,我想引用2006年世田谷文学馆举办的“花森安治与《生活手帖》展”图鉴中的简略年表(矢野进编)。那是1930年的条目:

当时,他和田所太郎(后来《日本读书新闻》的主编)一起为电影院“松江俱乐部”担任电影鉴赏会的负责人,两人一边读情节梗概,一边撰写并编辑电影的简介(三十二开,四页)。

电影俱乐部、Kinema俱乐部、松江俱乐部(花森在《我这个人》一文中曾经这样写过)——在不同的作者笔下,名称也稍有偏差,但指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也就是位于松江大桥北边桥头(松江城方向)的三层木结构建筑,一个铺着榻榻米的电影院。

我不知道文中的“电影鉴赏会”指的是电影院的粉丝俱乐部一类的组织呢,还是松江高中的校内活动小组。恐怕是后者,但同时又和Kinema俱乐部(姑且依照这种写法)保持着相当亲近的关系。也是因为这层关系,罢课期间才能借到小津安二郎的新作胶片。这么一来,杉山平一所说的策划了电影放映的“高年级学生”,自然就是指花森安治了。

杉山在入学后不久便结识了田所太郎,是田所把他介绍给了自己在文学部的朋友花森。

杉山通过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得知“原来电影中也有高雅的作品”之后,就这样“沉迷电影以及围绕电影的其他艺术形式”。可新上映的电影通常要过好几个月才能抵达像松江那样的乡下。他焦急地等待许久,才终于“裹着披风,坐在站前大路旁电影院的榻榻米上”,看到了山中贞雄导演的《矶之源太:抱剑而眠》。小津的《东京合唱》则是在桥头的电影院(指的是Kinema俱乐部)看的。“伴奏用的是唱片,真是令人感动。”(《旧制松江高中》)

他想早点看到有声电影的新作,可是鲜有这样的机会。

焦急的杉山于是召集同年级的学生,组成了“电影研究会”社团,和Kinema俱乐部联合,举办《我们等待自由》《摩洛哥》等有声电影的放映会。这个“电影研究会”与花森和田所等人的“电影鉴赏会”之间的关系不详,可能是同一回事,也可能是一种类似接力形式的组织。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以花森、田所、杉山为中心的松高学生对电影的热情日渐高涨。从罢课前后开始,他们试图带动整个松江,开展一些文化活动。

从12月4日开始的学生罢课运动,在当月的22日结束。被退学的、被停课的和“洗心革面”的学生全都复学了,也没有再处分其他学生,姑且可以视为校方做出了妥协。可是地下共产党派系的“社研”也走向了终结,不仅仅是在松高,在全国的高中里都被彻底击溃。杉山在自选文集《巡航船》里这样写道:

昭和八年,曾在全国呼啸而过的左翼学生运动退潮,花森作为学生自治会的会长进行了一番诙谐的演讲,“掸落灰尘,让我们保持骄傲吧”。当时他制作了《校友会杂志》,其设计之新颖直到现在仍然是一个传说,那些小说、诗歌、前卫绘画及独特的字体都令我着迷。

(《我遇到的人》)

1933年,是花森安治高中毕业的那一年。自治会是学生宿舍的组织,而花森是外宿生,并不住宿。那么他是校友会的学生理事吗?我不清楚。总之,按照杉山的回忆,好像“社研”消失后,花森就被学生们拥戴为新的领袖。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成为一个积极的、引人注目的左派人物。

那之前,在罢课终结后过了半年左右的1932年7月,由花森担任主编的《校友会杂志》第二十期发行了。这就是杉山所说的“现在仍然是一个传说”的一期。可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评价,花森才会被选为领袖吧。此外,就像编辑电影鉴赏会的剧情介绍一样,这本杂志的编辑工作也是花森用近乎独裁的方式亲自完成的,其结果就是成为花森开始考虑“我要当编辑”的直接契机。所以,确切来说,当时他不是十九岁,而是已经迈入了二十岁。


[1]原书名《花森安治编集室》,中文版书名为《编辑部的故事——花森安治与〈生活手帖〉》,张逸雯译,书海出版社出版。方便起见,本书采用直译名《花森安治的编辑部》。本书中引自《花森安治的编辑部》的文字,以中文版译文为准。(编辑注)

[2]山阴地区,指日本本州岛西部、面朝日本海的地区。

[3]置屋,培养艺伎且提供住宿的场所。

[4]鬼瓦,日本古代建筑中屋脊两端装饰用的兽头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