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威夫特与启蒙(“经典与解释”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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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描述过的模式在该书第二卷再次出现:勾勒一个想要成为乌托邦体制的政府,进而描述并讨论其堕落,还有一些地方暗示了基督教关于堕落的解释,而格列佛仍和往常一样,误解了他所看到的情况,甚至忽略重点。在第二卷里,叙述者同样没有问,为什么一个据说体制良好的国家会走向堕落?他也没有问,一个国家如何能够得到实际的改进?这就暗示了,只有不同于格列佛与小人国的另一种具有宗教洞察力的人,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格列佛在第六章详尽阐释英国极好的法律与习俗之后,巨人国国王“对每件事情都提出了许多疑点、问题和不同意见”(《作品集》卷十一,页129),最终,国王总结说,尽管英国的体制最初可能还“过得去”,但最初的优点现在已经遭到“毁灭”,或者“全被腐败政治所玷污、抹杀了”(页132)。这里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制度应然的以及所宣传的状况与其现实之间出现了如此明显的差异?格列佛从未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只有在难以向国王掩藏这点时才意识到英国的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差距。在小人国,巨人般的格列佛在解释小人国的原则与实践之间的差异时,认为这是由“人类的堕落天性”造成,他对小人国居民推理过程的描述,还暗示了一种更为全面的解释。在巨人国,格列佛的语言一度让人回想起他之前提到的堕落天性,巨人国国王则解释了英国的原则与实践之间出现的偏差,结论是,英国人是“大自然让它们在地面上爬行的最可憎的害虫中最有害的一类”(页132)。

这段叙述中关于《圣经》创世描述的重要暗示,意味着一种更加全面的解释。格列佛与国王的谈话发生在七次数小时的召见之中,很可能是发生在连续的七天当中,就此来看,对应了《创世记》中创世所用的七天;此外,格列佛的叙述已经为关于《创世记》的暗示做好了铺垫,他两次告诉我们,巨人国有安息日(同上,页98、106)。前五次谈话,格列佛描述了看似完美无瑕的英国体制。第六天则对应亚当与夏娃被造的那天,国王提出了自己的问题。[16]第七天对应于上帝歇了工作并且发现被造的世界“非常美好”的那天,这一天巨人国国王总结格列佛之前讲过的所有内容,评论了英国人将他们高贵的制度以及他们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他将格列佛擎在手中,轻轻抚摸他,和蔼地指出,由于旅行的缘故,格列佛“也许至今为止尚未沾染上自己国家的许多罪恶”,但是,随后对英国人的评价,总体来说即“大自然让它们在地面上爬行的最可憎的害虫中最有害的一类”。[17]接下来一章的四段话中暗示了关键性的事件——诱惑与堕落,而谈话的当口,格列佛建议依靠火药来建立绝对的权力,但国王厌恶地加以拒斥,他“惊异于像我这样一个卑微无能的昆虫(借用他的说法)竟能有如此不人道的想法”,并且断言“这些毁灭性机器”的“发明者一定是魔鬼之流,人类公敌”(《作品集》卷十一,页135)。这些对《圣经》中创世与堕落描述的暗示缓和了国王严厉的评判。人类确实是有害的,但他们并非一直如此。他们在被造时是好的,后来犯了罪。他们不只是获得大自然的允许而爬行在地球表面,相反,他们获得了上帝的恩准,上帝也给他们提供了拯救或者更新的方法——我们在第三卷会看到更多这方面的内容。

关于格列佛没有直接提出的问题,即为什么英国人尽管拥有相对稳定的体制但还是变得腐败,此处对《创世记》的暗示表明了一种更为全面的解释。最简单的回答是,英国人像小人国居民一样堕落了,退化了。也许更加完整的回答是,英国人像小人国居民一样未能理解他们堕落的本性,没有理解宗教的重要性。最起码,按照格列佛在第三章与第六章的描述,英国宗教似乎除了引起分裂之外一事无成,和小人国一样,宗教分裂与政治派系密切相关:“我们在宗教上有不同派别,我们国家也有不同的政党”(同上,页106-107)。此外,在巨人国作为英国人代表的格列佛再次表现出一种彻底世俗的观念,他一再提到巨人国的宗教,却从未流露出任何兴趣。他从一篇关于他们宗教的论文中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却从未告诉我们其中的任何内容(同上,页100)。他提到星期三是他们的安息日,却没有提到他们为什么有安息日,没有提到这个安息日是否也是礼拜日。他参观了大庙,大概是用于敬拜而不只是安放逝去的巨人,但是他从未进入庙内,也没有提到大庙的用途,他前往参观其实只是因为它的塔楼“据说是全国最高的地方”(页114);同样,他后来所以参观伦敦的圣保罗教堂,也只是为了测量它的穹顶,证明它比巨人国国王的炉灶稍大。他提到巨人国居民的道德作品,但在谈论道德的情境下,他提到的那些说法总是很有喜剧效果,比如,关于“原始人种比现代人大得多”的说法,他便非常不屑,认为这只能证明我们“在和自然发生争吵,发发牢骚,口出怨言罢了”(页137),他没有注意到,这些论据常常用于解释堕落导致的身体效果。格列佛像小人国居民一样意识到生活充满许多痛苦,却从未思考其中原因。

读者如果注意不到格列佛在巨人国时对宗教缺乏好奇,而且对此也不感遗憾,那就和他一样持有完全世俗的观念。如果大部分英国人都和格列佛一般,我们就不会惊讶他们为何会腐化其最初良好的体制,也不会惊讶英国过去几个世纪的历史为什么“只不过是一大堆阴谋、叛乱、暗杀、屠戮、革命或流放。这都是贪婪、党争、伪善、无信、残暴、愤怒、疯狂、怨恨、嫉妒、淫欲、阴险和野心所能产生的最大恶果”(页132)。对于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堕落本性、无法认识真正宗教的堕落人类来说,还能有别的期待吗?

在第二卷,英国的堕落(以及小人国的类似堕落)对应于巨人国的改进。整个第七章,尤其最后一段对比了巨人国与其他这些国家,并追问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小人国与英国都有宗教派系、政治党派和内战。巨人国有宗教但无派系。在第七章最后一段,我们发现这个国家里存在党派,但和我们阅读章节目录中的措辞“国内政党”时的预期不同。政治党派一般建立于人类的骄傲与纷争的基础之上,就像小人国的高跟党和低跟党,抑或英国的托利党与辉格党,巨人国的这些政党却是所有王国的全体居民都会出现的“自然”分类:国王、贵族和平民。我们还发现巨人国曾经发生过“内战”,起因于格列佛所说的“全人类的通病:贵族争权夺势,人民争取自由,君王却要求绝对专制”。[18]不过,最近一次内战“幸而被当今国王的祖父平定了。于是,三方面订立了一项公约,大家一致同意今后设置公民团,严格执行它的职责”。[19]

为什么巨人国有别于小人国与英国?什么原因让这些人民治愈了“全人类的”通病?如果说小人国是“在与时间的斗争中败退的一个乌托邦”,那么巨人国居民如何缔造并且在三代人的时间里维持了内部和平,并达到了如此程度的乌托邦?

格列佛并不认为巨人国不寻常或令人疑惑,所以他并没有直接提出这些问题,当然也不会试图给出答案。[20]之前的章节已经表明,答案并不在于巨人国居民总体上比小人国居民或者英国人更加优秀。发现格列佛的那些仆人的农场主人非常贪婪,王后的侏儒非常恶毒,国王的学者愚蠢自负,侍从女官们则淫荡下流;王后爱慕虚荣,首都则被矜夸为“宇宙的骄傲”。格列佛叙述说,尽管国王、贵族与人民相互争夺的“通病”已经“因国家法律而幸运地得以缓和”,但是,这里仍然一直存在内战,因此,这些法律本身并无法解释这个王国为何能够消除国王、贵族与民众之间的争斗。因此,现任国王的祖父似乎就成为解释巨人国居民如何实现和平的关键,但是,格列佛除了告诉我们他“幸运地平定了”最近一次内战之外,别的什么也没说。大概是他放弃了追求“绝对统治”的野心,或者还设法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贵族的权力欲望和人民的自由欲望。格列佛尽管阅读了他们的历史,却没有告诉我们任何细节。不过,在之前第七章,当现任国王拒绝接受格列佛的提议用火药来实现绝对权力时,格列佛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其祖父的真正继承者。国王震惊于格列佛关于现代战争就事论事的描述,就像大多数第一次读到这些段落的读者一样,他惊讶地发现,格列佛似乎对于他所描写的“流血破坏的场景完全无动于衷”(《作品集》卷十一,页134-135),因此,他坚决拒绝通过这种手段实现其统治。他的祖父其人大概也具有同情心、道德洞察力和自我克制。

巨人国如何治愈了人类犯有的通病,因此就变成了国王及其祖父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如此独特?考虑到大多数其他巨人国居民都做不到这一点,英国人和小人国居民总体来说也做不到,而且全人类都是“堕落的”,为什么他们能够自我克制?格列佛无法认识到国王的德性,所以他自然不会提出这些问题。然而,国王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引发了这些问题,正如在很晚的地方彼得罗及其船员们的出现也引发的类似问题。

格列佛提到了现任国王的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清楚地显示出他同格列佛和小人国居民之间的区别。第一,他不仅头脑清晰、判断准确,就格列佛讲给他的每件事都发表了“聪明的感想和意见”(同上,页106);他还具有一种活泼的想象力来取笑巨人国居民的虚荣。当格列佛第一次简要地描绘“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府和学术的情形”时,国王提出了一条格列佛没有从他在小人国的经验中(我们自己呢?)提来出的道德真谛:“人类的尊严实在太微不足道,这么大点的小昆虫也竟然会加以模仿”(页107)。第二,国王并没有轻率地相信自己的德性,而且看起来知道自己潜在的道德缺陷。尽管他对于格列佛火药提议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与道德义愤,但是,他怀疑自己一旦真的拥有这种手段是否还能够克制自己的权力欲望,因此,他命令格列佛“如果还想保住性命”,就不要再提此事(页135)。

国王的自嘲、谦虚,连同他的同情心、道德洞察力以及自我克制,也许是来自巨人国的教育,来自巨人国强调的“伦理、历史、诗歌和(应用)数学”(页136)。他的祖父或许还有父亲的榜样,可能对他的道德成长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德性或许受益于巨人国的宗教,对此我们已经听说了不少有趣的细节。或许,小人国与巨人国的对比是全方位的,这个对比在于,一方面,小人国唯一争论的重大宗教问题是应该从哪一端打破鸡蛋,这引发了一场致命并且似乎没有终结的战争,而另一方面,巨人国拥有一种有活力但没有得到细致描述的宗教,也不存在宗教冲突或者政治冲突;小人国内政腐败,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未能认识到,只有当人民坚定地相信神的审判时才能具备德性,而巨人国实现并维持了和平,因为其国王认识到他们堕落的本性并从传统中汲取教训。当然,我们不能从格列佛的沉默中得出结论,认为巨人国的宗教与这个王国及其现任国王的独特本性存在明显关联。但是,之前关于第一卷第六章的分析支持这种可能性。除非巨人国的宗教不仅是徒具形式,否则他们如何能够维持宗教和谐呢?在没有宗教的情况下,国王如何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道德缺陷并且努力克服呢?尽管无法直接解答这些问题,但是,遍及第二卷的戏谑文字会让这些问题自动进入读者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