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乌托邦是否可能的考察始于第一卷第六章,格列佛在此处比较了小人国与英国的法律和习俗。在某种意义上,小人国的法律与习俗似乎是一种理想,这与其他地方关于小人国的描述并不一致,因此,这一章就引发了小人国为何堕落的问题。一群起初认为选用各项事务人才时应考虑“优良品行而非卓越才干”(《作品集》,卷十一,页59)的人民,现在为什么会根据绳上跳舞来分配重要官职?一群“受到荣誉、正义、勇敢、谦虚、仁慈、宗教、爱国等原则熏陶”(同上,页61)的人民,如何会变成格列佛遇到时的那种自负、欺诈、残忍和道德麻木之徒?当格列佛的描述开始让我们注意到小人国法律与小人国的行为的不一致时,这些问题就出现了:
这个帝国有几种非常特别的法律与习俗,如果这些法律和我亲爱的祖国的法律不是完全相反的话,我真想替他们辩护几句。我只能希望,人们能够尽力执行这些法律和习俗。(同上,页58)
格列佛稍后中断了自己的叙述并略加评论:“大家应该明白,我谈到的这几种法律和下面我要谈到的都是这个国家的原初制度,我并不推崇他们因人类的堕落天性而产生的那些臭名远扬的政治腐败”(同上,页60)。
根据艾略特(Robert C.Elliott)的看法,“[小人国的]原则与实践之间的不一致着实惊人”,这种不一致不仅引发了小人国为何堕落的问题,还突显了格列佛的答案。[9]由于“人类的堕落天性”,没有什么制度能够确保好的统治或者高尚德性。艾略特指出,小人国的原初制度体现的原则“在十八世纪很有吸引力,尽管带有适度的夸张,斯威夫特本人可能也认可它们”。[10]但是,这些制度运转不佳或者没有得到运转,而艾略特认为其中“不存在真正的矛盾”。小人国“这个乌托邦已经输掉了与时间之间的战斗。考虑到人性的堕落,即使最理想的制度也会制造出伯尔法包拉克(Belfaborac)宫廷的腐败”。读者越感到困惑,就越会叩问小人国为什么发生改变,从而也许就会开始更加严肃地对待这种人性堕落。
艾略特指出,小人国堕落的基本解释就包含在格列佛所说的“人类的堕落天性”之中,这确实是正确的判断,“人类的堕落天性”在《格列佛游记》的所有其余部分也都依稀可见。[11]与此同时,格列佛对小人国制度的描述也暗示了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解释。它提醒我们注意,小人国所以衰落,是由于他们没有理解自己堕落的本性,并且没有意识到只有借助宗教才能使堕落的人类获得德性,并确保良好的统治。例如,看一下格列佛提到“人性堕落”之后紧跟着的两段话。第一段所说的是,在选择担任公职的人才时,小人国居民为什么以德性而非才干为标准:
他们相信人类既然必须有政府,那么人类的普通才能就能胜任各项职务,而且上帝也从来没有故意把公共事务的管理弄得非常神秘,只有少数卓越的天才才能了解,而这样的天才在一个时代中也很难生出三个来。但是他们却认为人人都能掌握真理、公正、克制自己等等美德。如果人人都能践行这种美德,再加上经验和为善之心,人人就都能为国服务,只不过还需要一段学习过程罢了。(《作品集》卷十一,页59)
小人国居民还宣称,一个品行端正的官员所犯的错误“绝不会像那些品质恶劣、存心贪污腐化的人那样,给社会带来致命的损失,正因为后一种人手段高明,他们才能加倍地营私舞弊,而同时又巧妙地掩饰他们的腐败行径”(同上,页59)。
除了讽刺英国人的设想与实践之外,这个主张还指出了小人国所缺乏的一个根本要求。也许“人人都能掌握”真诚、公正与克己,但是一个诚实、公正、克己的官员还需要“一种善良的意图”,而且他可能还具有不良嗜好。一个人如何确保善良的意图并且克制邪念?格列佛接下来的一段话里暗藏了对这个问题的传统回答:“不相信上帝的人同样不能为公众服务”。伴随着“同样”这个连接词出现的这种说法,指向一项常见的理由——这个理由也出现于莫尔的《乌托邦》(页221-223),斯威夫特的布道词《良心的证词》(On the Testimony of Conscience)里还有详尽解释。这就是说,只有对外在神圣审判的恐惧才能防止人们运用权力来追求私利。格列佛在仅仅五段话之前说过,小人国居民相信所有人都会在死后复生,读者在阅读们到那段话时,可能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种理由。格列佛之所以提到这种信仰,只是为了解释为什么小人国居民在埋葬死人时“把他们的头一直朝下”,
因为他们相信一种说法,一万一千个月以后死人们都要复活。到时候地球(他们以为是扁平的)会上下颠倒。按照这种说法,他们复活以后就会安稳地站在地上了。(《作品集》卷十一,页58)[12]
不过,当小人国居民认为,公共职务只能交给那些相信“神意”的人,这时,他们脑中所考虑的,根本上说就是上文所说的传统理由,即对神圣审判的恐惧才能约束掌握权力之人。相反,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似乎认为这种信仰只是一个形式问题,原因在于,“既然君王们自称是上帝的代表,他任用的人竟不承认他依凭的权威,那真是再荒唐不过了”(同上,页60)。
将对神意的信仰还原为一个形式问题,正符合格列佛讲述的小人国宗教的其他一切内容,据他所述,这个国家里唯一的神庙曾经受到亵渎,现在已经被废弃成了格列佛的住所。这个国家宗教的主要表现,就是打破鸡蛋大端派和打破鸡蛋小端派之间的血腥战争,关于普遍复活的信仰只影响了葬礼的习俗。[13]小人国居民未能理解,只有信仰能够审判人的神意,才能约束国王与其他掌权者的邪恶天性,这一点看起来与格列佛接下文所言直接相关:“由于具有人类的堕落天性而产生的那些臭名远扬的政治腐败”。如果实际上居于法律之上的掌权者不约束其欲望,小人国居民又如何可能避免腐败呢?这些腐败证实了“人类的堕落天性”,并且证实了小人国缺乏真诚的宗教信仰、理解力和智慧。[14]
如果说小人国居民是混乱的,那么格列佛也同样缺乏感知力。他没有在他们的“古老制度”中看出任何问题,包括设想对神意的信仰只是一个无关道德行为的形式问题。他对其腐败的解释,所谓“人类的堕落天性”,似乎让人想起了基督教的描述,人类从一种被造时良好的本性逐渐向下堕落。然而,格列佛始终表现出一种彻底世俗性的世界观,他在第一章三次提到了“命运”,却从没有提到神意或者上帝(《作品集》卷十一,页21-22),而且在一处机智又有趣的地方,小人国居民推测他的手表就是“他所敬拜的上帝”(页35),因为他从不考虑任何其他神明。[15]当他谈论“人类的堕落天性”时,脑海中要么没有什么宗教信仰,要么只是有一种关于堕落的模糊观念,在谈论德性问题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措辞连同他笔下的小人国居民的论证,都暗示了小人国腐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