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丁绍光艺术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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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毕业作品激发风雨雷电

在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62届的应届毕业生们,各自埋头最后的百米冲刺——毕业创作。

应该说,丁绍光在返校时已完成毕业作品的大部分工作。创作素材已经过初步遴选,从爱不释手到暂搁一边,他已不仅拥有一大片绿色作基调的西双版纳密林:景洪至勐罕澜沧江百里天然山水画卷,蜿蜒在景颇、撒尼、阿佤边寨山村间的马帮古道。他在那些不归之日,与其说是沉湎于历史的诉说,随手拾取一些彩色服装、金银佩饰散落的珠串,不如说俯身红土小路,触摸到多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传播——条条通向大山的脉管。他把返校的日期一拖再拖,一直拖过了4月中旬的傣族新年。节日未到,心花便开了。节日到了,水花便亮了。新年第三天是傣族民间最盛大的泼水节。传说古代傣家人,这一天迎接杀死兴风作浪危害百姓恶魔的勇士,泼水为心爱者洗尽满身血污。这样隆重的节庆,丁绍光岂能轻易错过!划龙舟、放“高升”、放“孔明灯”、跳孔雀舞……置身其间,充分感受那水花飞溅起来的心花怒放和欢情洋溢。谁身上被水泼得最湿,一年中谁得到的幸福最多。丁绍光在浑身湿透逃回竹楼的时候,女房东笑着告诉他幸福的预言。很多年后,他很想找到那年在橄榄坝泼水节淋湿的记忆,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片水印是那个终身爱恋的傣族姑娘留下的,她是否真正出现过在对他泼水的人群中。而他当年仅是把对泼水节欢乐的印象与彩色缤纷的掠影随身带走,却把自己的情愫和思绪留在了彩云之南,因此便对在毕业作品上再现泼水节的愿望一笔勾销了。

一对满面笑容的新人,首先敬酒的桌前,正是他差一点找错位子的地方,那是情人席。

随着仲夏来临,酝酿成熟,他开始画水粉,用浓艳的色彩绘制傣族民间叙事长诗《召树屯与婻木娜》的插图。节庆的画面不是泼水节而是傣家的婚礼。

来者都是客。北京学生很感激。他和边防驻军连队的代表入座在同一张竹席上,新郎家竹楼前的小院坝几天前就搭起了迎亲的竹篷,老赞哈在说唱长诗《召树屯与婻木娜》。丁绍光想调整一下距离,一起身就被身旁的边防军按住肩头,他很了解情况地告诉客人,前排桌子不是谁都能坐的位子。婚礼正式开始后,司仪在喊什么,主婚人在讲什么,“赞哈”在唱什么。反正跟着大家一起举过几次酒碗就算祝贺了。这时,他才发现“大军”救人及时,那一张曾经空着的长桌跟前,若是挪去坐了,真就犯下一个美丽的错误。

盛装的新郎、新娘登场了!

客人们齐声嚷着“水水水……”送到嘴边的却是酒酒酒……

酒和歌立刻在丁绍光身上起了作用,率性耸身站了起来。他看见手捧酒碗的新娘走在前,怀抱酒坛的新郎尾随其后。一对满面笑容的新人,首先敬酒的桌前,正是他差一点找错位子的地方,那是情人席。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有六七个傣族小伙子垂头丧气地围坐在长桌边。桌上是同样丰盛的菜、同样的酒碗,不同的是倒着的酒碗下一个情郎放下一份五元的礼金——真资格的礼轻人意重。

在傣家做客,丁绍光也曾醉过。不过,这一回是情醉胜酒醉。

他没有想到平时羞羞答答的“小卜少”,在昔日情人的群体面前竟如此落落大方。对象已成他人的新娘,情场失意的小伙子不仅不躲去一旁舔伤口,接过大红喜帖的手这时捧了新娘送上的酒碗,当众把酸甜苦辣一饮而尽。

酒入心,话出口,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阿妹的喜酒请多多喝几口,阿哥有话就不要再藏在心头。是怨是骂都是爱,是深是浅都是走过的沟,一切一切都请多多原谅,是风是雨都是过去了的时候……”

——这是新娘的敬酒词。

“阿哥是唱不成歌的斑鸠,阿哥是游不上岸的泥鳅,说过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不高兴就不敢来喝阿妹的喜酒。相好的时候算是大梦一场,明天的路还一样走得精神抖擞……”

情场失意的男儿,在回敬新娘敬酒时说大梦一场的有,说大病一场的也有。把恋爱当作梦来做,把恋爱当作病来害,还没有如此痛过、如此梦过的丁绍光大感新奇。禁锢的中国社会,傣家开放的婚俗是一株奇葩,每到爱情季节,西双版纳的森林、田园,无处不是傣族青年男女人影双双、脚印行行——自由开放的大情场。房东女儿坐在竹楼的露台上,夜夜摇着纺车,等候弹着叮叮琴的小伙子们踏着月光,绕过树丛前来谈情说爱。丁绍光早已暗中欣赏过。每当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挂出银幕的大青树下,往往是情话汇流的地方。电影收场,情侣出场:傣家小伙子松开肩头的薄毯,裹了心爱的花季少女,双双对对消失在青烟蓝雾的密林中。丁绍光目击过、目追过,但过目不忘的却是今晚的傣家婚礼。

那怀抱酒坛的新郎,跟随新娘,酒敬“情敌”,不避“历史”,是需要拥有何等宽大的胸怀啊!要知道失败的情敌们,不是背后说而是当面说——当着昔日的情侣有忧、有怨、有仇、有爱都可一吐了之。就像“闹房”一样,让你新郎、新娘出个洋相,大伙赢得开心一刻。在失败者献给胜利者的鲜花中,合情合理有带刺的玫瑰,最终的结果是“不能成为情侣,不要成为情敌”。所以当眼睁睁看着你之所爱新婚之时,可以叹息、可以呻吟、可以醋意大发……但最终你不能不为曾经倾心的对象的雍容大度折服,幸福不应受到妒忌,应慨然举杯。在“水水水……”的热烈呼吼声中,将传递的酒碗喝成一串流星,多情的傣家儿女到此时尽显青春无悔的豪气。“西双版纳给人满脑子色彩”,丁绍光终于懂了师言的含义。美丽丰富神奇出色的西双版纳,将造就最出色的画家。

傣族传统婚礼

傣家最隆重的新年,把来客的记忆淋湿了;

人生最喜庆的婚礼,把来客的思绪缠上了。

在鲜花、水花和人们心花的浪潮中度过西双版纳最美节日的丁绍光,注定日后是要在他的重彩画里重放这朵奇花的。这是他学生时代在北京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一个挥汗如雨的夏天,他也是从回忆中饮着西双版纳的水度过的。

他的毕业之作——取材傣族民间长诗《召树屯与婻木娜》中节庆的场面,他饱蘸水粉的笔为傣家人的爱情之歌画出了彩色的音符。

从酝酿开始就一直在考虑造型美的问题,糅合了抽象和变形的现代手法,最终,他在画中把一对傣族男女合成一个造型。从这个角度看是女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男的,采用的是现代构成方法。

然而,这幅企图要表现作者内心感受的画,却是生不逢时!

丁绍光的毕业作品,引起轩然大波。教师分为两派,教水粉、教素描的传统一派,认为有悖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原则,连及格的分也不给,需补考方能毕业。另一派,张仃、张光宇和新任系主任袁运甫却打了分还不罢笔,在5的右上方一人添了一个“+”号。

最终否决了反对票,丁绍光1962年9月领到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证书,幸运再次降临他的头上。丁绍光至今还记得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岁月得到功夫扎实的艺术教育和深受“老头子”们的关爱。张仃德高望重且身居要职,他给予的沉甸甸的满分,这又一次爱的倾斜使丁绍光转危为安。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两幅完全相同的画。尽管渐入“耳顺之年”的丁绍光,至今念念不忘,并一再声称:“这想法现在都还没有死去,对西双版纳全凭感觉来画,用现代构成方法,男女形体结合……”即使想法有了,但也无法将那幅原画如初生儿之失而复得。原画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作为“黑画”从学校抄出,示众之后也就了无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