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西双版纳的每一棵树都长着眼睛
1962年即将过去一半的时候,丁绍光回到了北京,纪念“劳动节”“青年节”的墙报,在中央工艺美院校园里,和5月的鲜花还一起相拥在路旁争奇斗艳。
西双版纳的每一棵树都长着眼睛
他不是有意穿了那身色彩斑驳的“丛林作战服”跨进校门的。他逾期不归,大大超出规定时间,引起了种种猜测,早已震惊校园。他一身“迷彩服”出现,总算平息了校方急于抛出“寻人启事”的那一份焦虑。对他老是“出轨”的脚步,当然有人议论,有人愤愤不平……
最终成为艺术家的人,都要为不同于他人、反常规的行走付出代价。不计成本的痴情,超出常人的流汗,都可造成平常人的误解,更可成为市侩戴着有色眼镜对落井者投石的理由。
返校后,他第一个想见的是张光宇。第一个想见丁绍光的也是张光宇。
张光宇很激动。60多岁的老人亲手端来凳子,指挥学生站上去,“把我墙上的画都盖掉!”
丁绍光从西双版纳带回校的第一批白描,就这样把热带雨林的风光,一幅幅展开在老师家那间画室的粉墙上。学生被扶上墙头?还是肩头?……他在森林里走来走去,整整半个月一笔也不画。近看、远看,对眼前色彩相同无异,但形态不一的阔叶树、寄生藤、互生根、地衣、苔藓丛中星星点点的兰花、树枝丫上摇曳多姿的金石斛,看着、想着……慢慢地他才体会到进入了一个树的家族。森林是一幢幢多层建筑,住着一个绿色家族,有长寿的老人,有患难与共的夫妻,有五世同堂的和美图画,有兄弟姐妹的反目无情——为一片阳光,树叶与树叶在空中“争吵”;为一份养料,树根与树根在地下“钻营”。森林给了他一种人格化的启迪,所以,他最终能在林中任何一个地方坐下来,一画就是日出日落一整天。被搬到他画纸上的植株,一个个都有独特的性格。
老树、幼树、青春树——满面沧桑的老人,憨态可掬的顽童,春光明媚的少男少女……树的家庭成员,被他有血有肉、有棱有角、丰姿绰约地记录在笔下。这些白描画得非常非常细,甚至把叶子脉络的每个转折都加以强调。
在张光宇面壁玩味学生白描的时候,丁绍光向老师汇报了他“袖手于前,疾书于后”的过程。他看出了每棵树从外部形态到内部蕴涵的不同,用一个新的说法道出:“每一棵树都长着眼睛。”最后能在一群树里找到要在画里表现的东西,他认为就像找到了一双眼睛。
张光宇说,找到一对眼睛是很好的说法。
老师太高兴了,拥抱了这位弟子。
老师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墙上移开,他明显看出弟子是按他传授的方法处理图案,像一个固体把它摊开,一片叶子把它压平似的,在绘画时突然“造情”,突然有一种进入一片叶子里去的冲动,这是张光宇独特的心得。
张光宇的绘画,程式化手法很强,他画的是比较图案化、比较固定、比较凝聚的东西。而丁绍光的白描显然比他的绘画性更强,更具美感的造型,是一种感情的需要,不如此就不是他丁绍光心目中的西双版纳,一个完全没有商业气息的西双版纳!
“我一次在森林里画画,见一个佤族猎人打了一个麂子,”听他讲过和佤族猎手相遇在西双版纳密林的故事,“他把麂子砍成两半,一半给了我,我背着一半,衬衫上全是血,画也不画了,一路往回走,见人给一半,一路砍下去,最后只剩一小块……”你不仅会记住那令人感动的情节,也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值得用半生的时间去把过去的纯朴民风表现在艺术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