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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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芳心初定

叶落时节,拉蒂作个不停,先是对男人、爱情和婚姻发表了很多空洞的牢骚,然后就是来回数落来思力,跟他对着干。倍感受挫之后他跑得远远的。磨坊农场她倒是去了不少次,可他们跟她太熟了,对她像自己人一样,接待起来浑然不当一回事儿,这样子她也懒得过去。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焦躁不安,又因为继承了一小笔财产,所以渐渐高傲起来,谁都看不上眼,也难得高兴一回。她现在做什么都不满意,以前一贯无忧无虑、快活度日,如今居然坐在窗台上冥思苦想,手帕在嘴里嚼来嚼去,都给咬出洞来。对我她也不讲心里话,读的书全是有关现代女性问题的。

一天下午,拉蒂走着去了艾伯维奇。来思力已经有两周没来过了。天气阴沉,一层黏糊糊的白雾顺着风爬过山来。路上黑乎乎的,脚边都是深深的泥浆。林子里的树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这样的日子最好躲在家里不管外面。我给火炉添了柴火,然后去拉窗帘,准备让屋子里舒适一点,却瞧见拉蒂昂首挺胸地从路上走来,脚步很快,进门的时候脸涨得红通通的。

“茶点还没好吗?”她上来就问。

“丽贝卡才刚把灯拿过来。”我说道。

拉蒂脱去外套和毛皮围巾,扔在躺椅上,走到镜前,撸起在雾中卷起的头发,一脸傲气地打量着自己。然后她转过身来,见桌上空无一物,就把铃给敲响了。

我们很少在餐厅里敲铃,于是丽贝卡先跑到了门外,看没事才进屋道:“是你敲的铃?”

“我觉得茶点应该早就准备好了的。”拉蒂冷着个脸道。丽贝卡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她,答道:“现在才刚刚四点半,我马上送进来。”

茶杯丁零当啷地碰撞,母亲听到了便下楼来。“我说,”她对正在解鞋带的拉蒂道:“刚才散步散得怎么样?”

“好啊,就是泥巴讨厌得很。”这是回答。

“嗯,后悔出去了吧,看看鞋子那样儿!还有裙子,我就知道。来,我给拿到厨房去。”

“让丽贝卡来干好了。”拉蒂道,不过母亲已经拿了东西出去了。

母亲把茶水倒好,大家围着桌子坐定,都不出声。拉蒂这样子肯定是心里不爽快,我们很想问个究竟,不过有了以前的经验,我们就默默地等她自己说。过了一会儿她道:“告诉你们吧,我碰上来思力·谭沛思了。”

“哦,”母亲试探道,“他没跟你一起散步吗?”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

“噢!”母亲的叫声意味深长。过了一会儿,她接着道:“可能他没看见你。”

“没准是咱英国人的面瘫脸呢?”我问道。

“他看见我了。”拉蒂道,不然的话他才不会做出跟玛格丽特·雷蒙特那副亲热的样子,真是小男孩的把戏。

“也可能不是做出来的呢?他可能真的没有看见你。”

“他肯定看见了,我感觉得到,他那套做得太假。要那么麻烦吗,弄得好像我要巴着他似的。”

“那你那么生气干吗?”我说道。

“我才不生气哩。可是他明知道我要走那么远回家来,却只肯带玛格丽特,她回家的路只有我一半长。”

“他驾车了?”

“双轮马车。”她愤愤地把吐司切成一条一条的。我们耐心等待下文。

“你说他小气不小气,妈妈?”

“怎么说呢,女儿啊,你之前对他可也不怎么样。”

“小孩子气!小肚鸡肠,独断专行的小孩子!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女孩子呢,”母亲道,“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是成人才有的品质啊。”我接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拉蒂道,“他就是个小气的纨绔,我讨厌他。”

她站起身,拿出一些针线活来做。拉蒂只有心情郁闷的时候才会搞这些。母亲朝我笑笑,叹了口气,继续去格拉斯顿先生那里寻求慰藉去了。现在这本莫利的《格拉斯顿传》(注:约翰·莫利(1838-1923),英国政治家、作家和新闻编辑,曾为不少政治人物作传。《格拉斯顿传》发表于1903年,主人公为四度任英国首相的威廉·格拉斯顿(1809-1898),曾被拥称为“人民的威廉”。)成了她早晚不离手的必读书。

我要帮母亲送封信到高关庄,给谭沛思太太,事关教堂筹备的义卖。“我得把来思力给带过来。”我自言自语道。

夜黑漆漆的让人厌憎。艾伯维奇出来的路上有路灯,一直到幽冥湖为止。水上映出黄灿灿的模糊灯影,让地狱般潮冷的夜愈发丑陋起来。

来思力跟玛丽都在藏书室,应该说是半个藏书室,另外一半是办公室。这里布置得很舒适,也可以算是个休息室。来思力瘫坐在火边的一张巨大的扶手椅上吞云吐雾,英俊的脸庞在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玛丽坐在木梯上,膝上放着本厚书。来思力从烟雾中起身,跟我握了手,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又躲进他的烟雾中去了。玛丽神情古怪地苦笑了下,道:“唉,西利尔,你来了就好。我一直在发愁呢,来思力说他做不来糕点师傅。可我又不是让他做糕点师傅,像熊一样躲起来算什么呢。”

“到底怎么回事?”

她皱了皱眉,在厚书上拍了下,道:“没啥,我特别想做点儿西班牙式的水果馅饼,你妈常做的那种,好吃得很。你也知道玛贝尔对这个一窍不通的,烹调书里也都找不到做法。我在百科全书西班牙这个词条下面一页一页翻过去,现在什么都没找到,下面还有五十多页没看,我已经头昏脑涨的了,可来思力一点忙都不肯帮,因为他有自己的大事要考虑呢。”她做出一副绝望的样子,很滑稽。

“是义卖用的吗?”

“对的,就是明天用。厨师已经把其他的都做了,可我就是想做这个馅饼,因为太好吃了,你说对不对?”

“的确如此。我回去问我妈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不行,不行啊,这大晚上的,走来走去太不方便了,到处都是泥浆。家里两个男的都出去了,威廉去找我爸了,我妈让乔治去送东西给牧师了。女孩子这样的夜里出去肯定不行。还是算了吧,还有蔓越莓馅饼也是,这也是没办法。真是郁闷啊。”

“叫来思力去呗。”我说道。

“他现在生气还来不及。”她望着他答道。

对此他并不屈尊置评。

“怎么样,来思力?”

“啥?”

“为我去林边苑跑一趟。”

“干什么?”

“要一份食谱。去嘛,乖啊。”

“其他男的呢?”

“他们都有事情,都出去了。”

“那就让女孩子去呗。”

“这样的夜里,谁会去啊?”

“希丝。”

“我不会去问她的。他这样子太小气了,是不是,西利尔?男人都小气得很。”

“没事,我去去再回来好了。”我道。“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我妈在看书,拉蒂在做针线活儿。因为这天气,她心情糟透了,跟来思力一样。”

“可这也太难为你了——”她温柔地看着我道。然后她把手里的厚书放下,从木梯上爬了下来。

“你就跑一趟,好不好,来思力?”她把手放在他肩上道。

“女人啊,真是没办法!”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起来道。“要这要那的,任性得很,简直没个完。”

“看来他是肯去啦。”她开心地说道。她跑去给他拿来外套。他慢慢地把一只手伸进袖子里,然后是另一只手,可是却不肯自己把外套拉上肩膀。

“唉呦喂!”她使劲踮起脚道,“您可真是难伺候。你就不能自己套上去吗,我的小大爷?”

“给她拿张椅子来站上去弄。”他说道。

她拼命去拉外套的领子,可是他却像头迟钝的绵羊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来思力,你真是不乖啊,这样子我拉不上去的,你这个小混蛋。”

我拉住衣服,往上一翻,套了上去。

“给,”她把帽子递给他道,“快去快回哦。”

“该死的晚上,脏得要命!”我们出去时他骂道。

“确实如此。”我道。

“城里任哪里都比乡下要好,这儿就是个地狱。”

“哈!说说城里哪儿好了?”

于是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在大都市三天的经历。我假装洗耳恭听,其实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更多在意的是幽冥湖上夜鸟的叫声,还有林间动物怒吼呜咽一般的嘶嚎。等到了家,把门砰地关上,站在客厅的灯光下,我如释重负。

“来思力!”母亲叫道,“你来了可真好。”

“谢谢。”他说道,转头看向拉蒂。她低着头忙活,大腿上放满了针线活儿。

“你看,我起不了身。”她道,把手递给他,上面还戴着首饰般的顶针。“你来了真好!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呢。”

“可——!”他叫了起来,然后把话咽了回去。

“在外面肯定很开心吧。”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道。

“嗯,开心得很,谢谢啦。”

咔嗒、咔嗒、咔嗒,她的针在新料子上来回穿梭。然后她头也不抬地道:“那是肯定的了,一看就是乐不思蜀。”

“什么意思?”

“能看出来有点儿负罪感,或者说尴尬。你觉着呢,妈妈?”

“没错,我也看出来了。”母亲答道。

“这么说来我们还是不要问东问西的好。”拉蒂手下忙个不停,嘴里却毫不饶人。

他笑了起来。原来是她把棉线给扯断了,正手忙脚乱地穿针。

“这么难受的天气,你们都在干些啥呢?”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嗯,我们就孤零零地在家里呆坐着呗。唱唱千思万想,梦到的总是你(注:英国作曲家乔治·林利(1798-1865)写的情歌,这里是在打趣来思力不肯来家里。)还有别的歌儿什么的,是吧,妈妈?

“嗯,”母亲说道,“我不知道哎。我们倒是想出来各种各样狮子的角色呢。”

“可惜了,我们不能让他吼给我们听听,重振狮王雄风。”拉蒂道。

“是吗,都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怎么知道。听你现在的嗓音嘛,应该像只小乳鸽吧。细声细气好可怕(注: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的台词。前面狮子、乳鸽等都出自其中。)。

他不自在地笑了起来。

她继续缝着东西,突然开始唱起来:

小猫咪呀小猫咪,你最近都到了哪里去?

去了伦敦,见了女王,好美丽。

小猫咪呀小猫咪,你都在那儿干了啥?

一只小老鼠,蹲在楼梯下,给我吓跑啦(注:英国十九世纪流行儿歌。)。

“我看所谓的见世面不过如此吧。”她接下去道,“可怜那只小老鼠啦!不过恐怕它还不算最糟糕的。你没见着女王吗?”

“我的女王可不在伦敦。”他调侃道。

“你是说——”她说道,把牙间咬着的两根针拿出来,“你什么意思,是说你的女王在艾伯维奇吗?”

“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气呼呼地答道。

“是嘛!”她甜甜道。“我还以为你在艾伯维奇碰见她了呢。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晚。”他答道。

“哎呀,那你怎么不想着过来看看我们。”

“我一天都在办公室里忙。”

“我来过艾伯维奇。”她一脸无辜地道。

“是吗?”

“没错。就为这,我还很生气。本来以为能见到你的,我感觉你应该在家。”

她又缝了几下,然后悄悄抬头看他满脸通红的窘相,接着很天真地说道:“是啊,我感觉你已经回来了。真的很奇怪,要是自己有感觉的人,就能知道他在不远的地方。”她继续缝着东西,然后从怀里取下一根针,把线扎牢,一举一动丝毫看不出可疑之处。

“我觉得出去可能就碰得着你。”她又停了一下,把活儿扎牢,从唇间取下另一枚针。“结果还是没碰上。”

“我很晚才从办公室出来。”他忙道。她不紧不慢地继续缝着,那样子真叫人心焦。

然后她又把针从嘴里取出来,把褶子缝住,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这个小骗子。”

母亲已经出去拿食谱了。

他坐在椅子上,汗颜无地。她手里的针又快又准,丝毫没有差池。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了腔:“原来你只是消遣我来着,没想到你要我还有这个用。”

“我要你!”她叫道,第一次抬眼看他。“谁说我要你了?”

“没人。既然你不需要我,我还是走人的好。”

两个人一时无语,只听见缝纫的沙沙声,然后她从容道:“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需不需要随你的便,我才不他妈的在乎。”

“你好像不高兴啊。还有,别说脏话,咱们之间还没这么亲近。”

“你搞这么些劳什子不就是为了让我难堪吗?”

“我可不记得搞过什么劳什子——”她高高在上道。

他冷笑起来。

“好吧,看来你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个茬了,那我们——”他开了个头,等她软下来。可她一言不发,继续缝着东西。他不安地拧着自己的帽子,唉声叹气,到最后终于道:“好吧,你——我们这就算完了吗?”

现在她占尽上风,手里还有那么重要的活儿挡在前面,在一锤定音之前她可以好整以暇地扎好布料,仔仔细细地审视一番,重新整理过,再坐定继续缝纫。他等着自己的审判,心里屈辱得厉害。最后她终于开了口:“下午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老天,拉蒂啊,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怎么放?”这问题让他不知所措。

“怎么放?把这事儿忘了,就当没发生过。”他答道。

“之后呢?”她温言道。这温柔的语调不啻是天籁之音,他像头蓄势以待的猎狗一般,听到命令马上出击,急吼吼地跑到她身边,贴近坐着缝纫的她低声道:“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拉蒂?”

“哦”,这一声包含了千言万语,让人感到无限的希望。

“你最近对我挑剔得厉害,你也清楚的,对吧,你晓得的,我,唉,我心里可难受了。”

“你所谓难受就是这么表现的吗?”现在她的口气是温和的责备了,这种妥协和原谅简直让人心花怒放。他倚上前去,把她的脸捧在手里,吻了吻,口中道:“你真是个小调皮。”

她把针线活放在大腿上,抬起了头凝视他。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便潮潮的很是阴郁。早饭吃得晚了,到了十点钟左右,我们站在窗前往外头望,觉得去教堂已是不可能。

淫雨霏霏,犹如一道肮脏的帘子,笼罩在山水之上。花园里,路边的旱金莲已在寒霜中凋零,原本快快活活的油绿叶片如今成了为凛冬开路的黑旗子,悬在枯萎的茎上,折着个头。草地上尽是落叶,湿漉漉、亮闪闪的:五叶地锦的叶子红闪闪,酸橙树叶黄灿灿,山毛榉下堆积的则像是赤褐色的披肩。远远的角落里,厚厚一层枫叶如同吸饱了水的毛毯一般,黑乎乎的,照说应该是生动的柠檬色才对。时不时地,便有一两片硕大的叶片不再继续坚持,从这些树上晃晃悠悠地落下,在空中荡起一阵死亡之舞。

“看那儿!”拉蒂突然道。

我急忙抬头,瞧见一只乌鸦收起翅膀,抓在空地边一株灰色的老冬青树最高的枝条上。它扇了扇翅膀,找到平衡,便在这讨厌的鬼天气里缩头缩脑地躲了起来。

“这可怜的老家伙躲在咱们鼻子底下是啥意思?”拉蒂愤愤道。“有什么凶信要报吗?”

“你的凶信还是我的凶信?”我问道。

“它看的是我,我跟你讲。”

“隔这么远,它那小眼睛里毒兮兮的瞳仁怎么转你都看得清啊。”我对此表示怀疑。

“哦,”她答道,一定要把这个凶兆往自己身上拉。“反正是我先看到的。”

‘一只示不幸,两只兆开心,三只预来信,四只表姻缘,五只主得银,六只主得金,七只有秘隐,无人能得知。’

“跟你打个赌怎么样,这只不过就是个打前哨的,很快会再有三只飞过来。到时候就有四只啦。”我安慰她道。

“跟你说啊,”她道,“这事儿奇怪得很,不过只要我特别留意到乌鸦,准保没什么好事儿。”

“四只一起也是如此吗?”我问道。

“瓦格斯塔菲太太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她答道,“她说有只老乌鸦一天到晚在他们的苹果树上支支哇哇,结果呢,没过一个礼拜,杰瑞就淹死了。”

“对她来说确实很不幸。”我评论道。

“唉,她哭得停都停不下来。我也想哭来着,不过不知怎么的,我却是笑了。她希望他去了天国,可是呢——唉,我讨厌‘可是’这个字眼,一说可是,啥想法都给搅乱啦。”

“可是,杰瑞!”我不放过这个话头。

“好吧,她仰着头,眼泪从鼻子两边唰唰直流下来。他一准是个讨厌的老混蛋,西贝尔。我就不明白了,女人为啥要嫁给他们这种人。要我说,这老醉鬼掉沟里淹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呢。”

她拉上厚窗帘,遮了窗户,身子靠上去,把脸贴在窗帘边上,避免碰到冰冷的窗玻璃。灰色的潮湿冷风摇晃着已经半是光裸的树木,叶片纷纷而下,闪着不甘的亮光。雨水汇聚成流,不断顺着树干往下淌,弄得上面一片黑乎乎的。

天上又飞来两只乌鸦,盘旋着有如被风吹起的黑色枫叶,接着俯冲下来,抓在房前的树上,离它们的先行者不远。拉蒂看着它们,半是开心,半是悲哀。又有一只乌鸦顺风而至,绕了几圈,开始跟风雨搏斗起来,越飞越高,在潮湿连绵的雨锋中滑翔。

“你要的第四只来了。”我道。

她不吭声,只是定定地看着。那鸟儿在风中英勇搏击,可最终却被吹到一边,侧覆了身子,冷风抵到它宽大的翅膀底下,逼得它直往下坠。它平平落下,展着翅膀一动不动,仿佛已在绝望中麻木。我为它感到难过。可悲的是它那两个伙伴也步了后尘,起身给风带跑了。只有最先到的食尸鬼还留在冬青树干枯的银灰色骨架上。

“它连声‘永不复还’都不说一下就走了啊。”我说道。

“它可明白着呢。”拉蒂答道。她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她接着道:还是‘永不复还’好,比‘直至永远’(注:“永不复还”和“直至永远”都出自美国诗人爱伦·坡(1809-1849)的诗作《乌鸦》,这里应是用来描述拉蒂心里对选择来思力犹豫不定的焦灼心情。“)强。”

“啥意思?”我问道。

“唉,说不明白,这个‘直至永远’让人心里难受。”

她之前一直都很笃定来思力会到家里来的,可现在却开始动摇了,人现在还没到,她愈发不安起来。

厨房的铃响了。她一下子蹦了起来。我去打开门。他走了进来。她满意地瞧了他一眼,喜滋滋的。他留意到了,对此心知肚明。

“海伦叫了些人来,我现在跑出来可着实有些不礼貌呢。”他静静地道。

“这鬼天气!”母亲道。

“确实让人发慌!拉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你都干啥了?”

“我在往火里瞧呢。”

“那你看见啥了?”

“没这么清楚,看不见啥。”

他笑起来,我们一时都没说话。

“你在等我吗?”他小声道。

“对,我觉得你会来的。”

我们让他俩独处。他走近了,把她拥在怀里。她站着,胳膊肘撑在壁炉边上。

“你是想要我的。”他的声音温柔恳切。

“嗯。”她小声道。

他把她抱紧了,吻个不停,直到她透不过气,不得不挣出只手来,把自己的脸轻轻扯开。

“你这个冷冰冰的小情人,可还真会害羞啊。”他说道,边笑边看着她的双眼,却发现那里有泪珠泛起,在眼里直打转,只是没有落下来。

“怎么了,我的小爱爱,亲爱的,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把自己的脸和她贴住,顿时在脸颊上沾了她的泪水。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他轻声说道,极尽温柔。

“你知道吗?”他喃喃道,“我能感觉眼泪在心窝里跟嗓子眼里直往上涌,拱在一起疼得厉害,我的爱爱。说真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们就这么待在一起,一声不出。过了一会儿,好长一会儿,她下楼来找到了母亲。过了几分钟我听到母亲走去见他了。

我坐在自己屋的窗子旁,看着外面的低云蹒跚而过。似乎万物都被一股奔流席卷,我自己也好像脚下虚浮,跟牢实的根基脱离了开来,每天的日常生活夯实的人生之路好像已离我远去。只是向前,永远都是向前,不知道所去何处,也不知道所为何故,风、云、雨、鸟禽、树叶,一切都盘旋着随奔流前行,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前前后后的,那老鸦却依旧定定地坐着不动,任云起云涌,树枝弯折,窗玻璃在雨水中颤抖。后来雨终于停了,一道惨黄兮兮的日光落下,照在咫尺之内的几片硕大的榆树叶上,一时间亮澄澄的,好似挂着的几个熟透了的柠檬。乌鸦看了我一眼,我很确定它真的看了我一眼。

“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我问它道。

它不屑地瞥着我:毛都不长的大家伙,翅膀才发育了一半,感知孱弱,真是可鄙,样子丑得吓人。相信它肯定讨厌我。

“可是,”我说道,“要是乌鸦能给得出答案的话,干吗不答应呢?”它不愿意为此烦心,不再看我了。可我盯住不放,让它心下不宁,狠狠地拧着个头,起身扇了几下翅膀,似乎是要飞起来,静了下,又趾高气扬地重新蹲下来。

“你这样子可不行,”我说道,“一个字都不说,啥忙也帮不上。”

它蹲坐在那里,一副冷淡的模样。接着我听到一群田凫在草地上吱哇乱叫,像是在寻找风暴,可是找到了却又破口大骂。它们乘风翱翔,却又对风抱怨个不停,喜欢这样子与老天搏斗,却又一个劲地哀叹。这喧闹中传来一声欢叫,接下来所有田凫开始唱起同一个调子:“苦啊,苦啊,我们的挣扎,没意义,没意义,没意义。”一边扇着宽大的翅膀盘旋来去,仿佛狂欢一般。

“喏,你看它们,”我对乌鸦道,“它们试过,知道其中之苦,可还是不愿意错过,哪像你,就在这儿定定地坐着,像具陈尸一样。”

它对此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扑拉了两下翅膀,一飞冲天,嘴里“呱”的一声算是唱出个凶兆,然后很快就飞不见了。

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冷透了,就下了楼。

来思力手里正卷着拉蒂的一缕卷发。总有那么几丝蓬松的卷发从她束好的头发里溜出来。来思力道:

“瞧,你的头发这么喜欢我,缠在我指头上服服帖帖的。知道哇,你的头发,那颜色简直是,唉,像是太阳底下的金凤花似的。”

“随我啊,不愿意受拘束。”她答道。

“这样子才好,老是拂在我脸上,喏,就这个样子,挠的我心里痒痒的,好像音乐一样。”

“好好的别乱动,我来告诉你奏什么音乐。”

“哦,好啊,你跟我说吧。”

就像夜里的画眉和黑鸟鸣叫,吓得那白兮兮的小五叶银莲喘着气颤着身爬上我家的墙头,就像风铃花在蜜蜂的殷勤侍奉下叮当作响,就像希波墨涅斯,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哈哈大笑,因为他赢了妻子(注:据古希腊神话,希波墨涅斯与女猎手阿塔兰忒比赛竞走,使用难以抗拒的魔法金苹果作弊,一旦阿塔兰忒超过自己,就抛出金苹果让她停下来去捡,如此三次,终于赢得比赛,得以取其为妻。)。

他对她崇拜得无以复加,连连吻她。

“还有婚礼上的音乐啊,先生。”她又加了一句。

“那我是抛了啥金苹果才得妻如你呢?”他调笑道。

“说什么胡话呢!”她嗔道。

“咱们的阿塔兰忒,”他满怀爱意地望着她答道,“咱们的阿塔兰忒是自愿落后的。”

“其实你是有金苹果的呀,”她顺从着笑道,“就在你身上,脚跟圆圆的是俩苹果,瞳孔圆圆的是俩苹果,都是夏娃尝过的苹果呢,赢我就靠的这些苹果吧,对不对!”

“说得好,你真是聪明,万中无一啊。我的确是赢了,你那圆嘟嘟的脸蛋,胸脯,还有俩拳头,都是熟苹果啊,都是我赢的。你看,你有了这些苹果,还是没能让我停下来。你整个都是圆圆的,暖暖的,柔柔的,你整个都是我赢的,拉蒂。”

她狡猾地点点头,道:

“整个人,所有一切,是啊。”

“所有的,自己都承认了,所有一切!”

“哎呀——让我喘口气,你要我所有一切吗?”

“是的,而且你刚说都给我了。”

“我还没说呢,你真的要我所有的一切吗?”

“组成你的每个原子。”

“那你看好了啊。”

“我一直在看你啊?”

“不是,用你心里的眼睛看。想象我们现在是两个天使——”

“哎呀,老天,咱这天使可够邋遢的!”

“停——听我说完——想象我是天使,就像被祝福的达莫塞拉(注:《被祝福的达莫塞拉》是英国拉斐尔前派代表画家但丁·罗塞蒂(1828-1882)的诗作和画作,据说是受爱伦·坡的《乌鸦》启发,讲述死去的少女(达莫塞拉即少女的意思)在天国俯视人间悲痛的爱人,期待与其相会。画作下部为树下思念逝去情人的少年,与下文相关。”)!

“她的胸脯可暖和啦!”

“别闹,好了,我是天上那个被祝福的达莫塞拉,而你呢,在人间踢着褐色的山毛榉树叶,心里想着——”

“你到底想说啥?”

“那时候你该在想什么呢,在祈祷吗?”

“你问这究竟想干啥?唉,要是真是那样,我想自己肯定是在骂骂咧咧,对吧?”

“不要,你要好好祈祷,祈祷自己的小灵魂能升上天来——”

“去他的小灵魂,拉蒂!我可不是这号人,成天灵魂灵魂的。拉斐尔前派(注:19世纪中英国美术改革运动的流派,有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倾向。”)那套东西我受不了。对我来说,你不是伯恩·琼斯(注:英国新拉斐尔前派画家(1833-1898),特色为神话题材及中性人物。“)画里的人,你属于阿尔伯特·摩尔(注:英国画家(1841-1893),喜画有一定肉感的女性。”)。我想要的是温软的身体,不是什么祈祷。我会用吻来祈祷。

“那要是你吻不到怎么办?”

“我可以等到下次祈祷的时候嘛。老天啊,我就是喜欢把你抱在怀里,抚摸你的红嘴唇,你这个吝啬鬼,而不是跟你在天国唱赞美歌,什么样的天国都不行!”

“恐怕你永远也不会跟我在天国唱赞美歌的。”

“管他的,你在我身边就行,没错,我现在有你就好。”

“我们的生活好似晨曦,只是昙花一现,是这么说的吧?”

“骗人!你还说我骗你呢!反正我也不在乎,‘抓住当下’,我的玫瑰花苞,我的小鹿。有一首很棒的颂歌就是关于小鹿的,‘是时候离开母亲,扎进另一个温暖的怀抱了’。可怜的老贺拉斯(注:著名古罗马诗人(公元前65-8),抓住当下和关于小鹿的引言都出自他的诗。”),他的诗我都忘一边了。

“嗯,那他是够可怜的。”

“哈哈,没关系,我不忘记你就成。你眼神奇奇怪怪的做什么?”

“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要你告诉我啊,你老是捉弄人,套路太深,怎么都看不穿你。”

“你知道吻有多深就行了——”

“我想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下——”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咱们啥时候正式订婚呢,拉蒂?”

“噢,等到圣诞吧,等到我满二十一岁。”

“那不是还要三个月!干吗非要——”

“等一下又怎么样?那个时候我就成人了,婚嫁自主。”

“整整三个月啊!”

“在我心里咱们已经订婚了,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管。”

“三个月啊,我还以为到那时候我们都结婚了。”

“噢,急吼吼地结婚么,还不知道你妈怎么说呢?”

“她能说什么?要说也是说我选得好啊,说你会是贤妻良母,拉蒂,让人开心,反正一堆夸你的话。”

“你就翘尾巴吧。”

“我们一起翘尾巴。”

“不,你来做蝴蝶,我来给你翅膀上色,上华丽丽的翅粉。等到有一天,你那五彩的翅粉不见了,或者飞得离灯太近,要么就是在跟蝴蝶网躲猫猫,那时候我就没啥用了,因为你飞不起来了,我,哎呀,可就可怜喽。蝴蝶给兜到网里会怎么样啊?”

“你说这么多做啥?你又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对吧?”

“嗯,我可不能未卜先知。”

“那就好好待着别瞎想。来,让我看看你眼里的我是个什么模样。”

“纳西索思!真是个纳西索思!你在我眼里能看得清自己吗?形象怎么样,是不是让你自鸣得意?还是说溪水太浑,扭曲了你英俊的面庞(注:源自古希腊神话,相传有英俊男子纳西索思,迷恋自己水中的倒影,遂化为水仙,后用纳西索思来形容自恋者。”)?

“我啥也看不到啊,只能感觉你在看我而已。你就取笑我吧。你这含沙射影的是说什么来着?是什么笑话吗?”

“噢,我啊,我就是觉得你跟纳西索思简直一模一样,他可是个柔美动人的小伙子。”

“严肃点好吧,严肃点。”

“这样子可是很危险的,前车可鉴,自恋导致死亡啊,你死了我会——”

“你说什么?”

“我会跟现在一样,十分严肃的。”

他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的爱情是认真的,心里顿时得意万分。

林子里,寒风凛冽,在头上咆哮而过,地下的凤尾草满含悲戚,却依然纹丝不动。偶尔有雨点从树上震落。道路湿滑,我缓缓前行。灰色的树干上有些黑色的条纹,那是雨水流淌遗下的痕迹。凤尾草被翻了个底朝天,原本整齐的一排排黄色叶片已经七零八落。我沿着陡峭的小路下到大门前,走出了林子。

云团大军正在空中排着严整的阵列前进,看上去沉沉的,压得很低,几乎就要擦到工地的金雀花上。寒风刺骨,让人心怀畏惧。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都涌出泪水来。河水满溢,打着旋儿向前奔流,一边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地讲得很快,不知在说些什么。云越来越黑,我感到大雨将近,就不再管地上的泥浆,撒开腿跑了起来,一路闯进农庄的厨房里。

孩子们都在画画,见到我马上就叫着要我帮忙。

“艾米莉,还有乔治,他们在前面屋子里。”他们的母亲安静地说道,因为是周日下午,他们都在家。我满足了小家伙们的要求,跟母亲讲了几句话,就坐下来脱木底鞋。

客厅里,做父亲的正在扶手椅上睡觉,看上去身材魁梧,神态自在。艾米莉在桌边写着什么东西,我一进去她就急忙把纸藏了起来。乔治坐在火边看书,看见我进门便抬起头来。他抬眼看我的样子,还有他那声平静而又富有韵味的“你好啊”都让我打心眼里喜欢。他的眼睛也很漂亮,仿佛能言善语,跟吻一样颇具征服力。

我们压低了声音聊了起来,因为他父亲还在睡觉,而且睡得那叫一个香。他的脸晒得黑黢黢的,在白墙的映衬下仿佛一个褐色的梨子。挂钟有气无力地自顾自走着。我们围着炉火悄悄说话,其实什么都没讲,可那声音,那低沉、惬意的声音本身就让人开心。三个人心平气和,对这样水乳交融的情境心怀感恩。

过了很久,乔治终于起身放下手中的书,瞧了父亲一眼,出了门。

谷仓里传来一阵哐哐哐的声音,是打浆机在打碎小白萝卜。一条条亮晶晶、脆生生的萝卜片悄悄落在打浆机下慢慢隆起的一堆金黄色上。打碎的萝卜闻起来清香甘洌,让人想起静静的冬夜:院子里,冻住的蹄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头顶,猎户座在南方闪耀,友情达至顶点,神秘难言。

“礼拜天还要打浆啊!”我叫了起来。

“我爸昨天没干,本来是他的活儿,我又没留心。你也知道,我爸记性不好,而且不愿意下午出去干活儿,现在这种天。”

牲畜在棚里转悠,柱子上绕着的链子哗哗响。一头奶牛咳嗽了几下,声震屋宇。乔治碎完了萝卜,把第一层萝卜块、碎片跟粉末铺上,四周静了下来,我正要跟他说话,结果艾米莉跑了进来,头发如一蓬丝线般乱糟糟的,眼睛亮闪闪,叫我们趁挤奶前这会儿去吃茶点。这儿的习惯一般是先挤奶再吃茶,可是乔治毫无异议就抛弃了这个规矩,因为这是他父亲的意思,在农场事务方面都是他父亲做主,绝不容置疑,心里再别扭也不能说出来。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天,白日里可谓沉闷无比,大家都嫌晚上来得太慢。我们在灯下乐呵呵地喝茶,黄色的灯光暖洋洋的,做父亲的身上那股子快活劲儿把大伙儿都给感染了。礼拜天的下午茶要是没个客人可是美中不足,而有我在,那就真是完美,他们老是这么说。他们这么讲我也很开心,一边脸上挂着笑容,静静地享受茶水。只听得乔治父亲讲道:“礼拜天喝茶有西利尔一起感觉就是应该的,很自然。”

灯下摆满茶点的桌子抓住了他的心,让他舒服得怎么也不肯离开。他抬起头,半是恳求地望向乔治,后者终是别不过,起身把椅子推进桌下,说道自己应该去干活了。

“好啊,”他父亲的语气很温和,是在安抚儿子,“我一会儿就出来。”

灯挂在谷仓的墙上,房子的下半部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中,可以看见墙上的砖缝里有一些干草屑和白色的尘土。地面是土质的,上面一层卷曲的萝卜片,散发着橙色的光晕。房顶很高,深深地隐在阴影里,瓦下有些燕子做窝。谷仓四角一片漆黑,把干草,铡刀和桶箱遮得牢牢的,只在有些地方隐约现出点形状。灯光照亮了牛栏前的小路,牲畜的鼻子闪着湿润的光泽,石灰墙面熠熠生辉。

乔治兴致很高,不过我还是得把消息告诉他。看他喂完食,终于坐下来准备挤奶了,我便说道:“之前跟你说过,我出门过来的时候来思力·谭沛思在我们家里。”

他坐在那里,膝间夹着牛奶桶,手搁在牛的奶头上,真准备挤呢,听到这话,抬头疑惑地望着我。

“他们算是订婚了。”我说道。

他没有挪开望我的目光,却显然心不在焉,只是坐着,眼神定定的,仿佛是在听远方的声音,而后头垂了下来,靠在牛身上,仿佛要去挤奶,然而却并不开始。奶牛转身看看,有些不知所措。他终于着手挤奶了,手上却机械得厉害。我看着他手里的动作,听着牛奶有节奏地一泡泡打在桶壁上,感觉心里轻快了好多。过了一会儿,他慢了下来,若有所思,接着便停住了。

“她真的答应了?”

我点点头。

“那你妈怎么说?”

“她挺高兴的。”

他又开始挤奶。奶牛躁动不安,来回挪着脚。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它,手上却不停。它感觉很不舒服,又挪了挪脚,把尾巴甩在他脸上。

“你给我站好喽!”他吼道,在它屁股上打了一记。它仿佛被打的妇人一般缩了缩头。他嘴里骂了两句,又开始挤奶。不过这晚上它倔得很,奶水很少。他抽出屁股底下的小凳子,狠狠揍了它一下。凳子打在它突出的髋骨上,清脆可闻。之后它便老老实实不动了,不过很快奶也挤不出来了。

他站起身,在去下一头牛那儿前顿了下,我觉得他是要开口说什么,结果他父亲带着桶跑来了。他望着牛栏笑起来,看上去稳重惬意,道:“原来西利尔你今天只是作壁上观啊,我还以为你已经给我挤了一两头牛了呢。”

“今天没动手。”我道,“礼拜天是休息日,而且我挤奶会手疼。”

“多挤挤就好了。”他老成地打趣道,“怎么回事,乔治,茱莉亚怎么就这点儿奶?”

“确实不多。”

“嗯,看来快没奶了。茱莉亚,我的老太太,可不要就这么瘦下去噢。”

他走以后,牛栏安静下来,空气似乎冻结了一般。我听他到了另外一个牛栏,嘴里喜洋洋地哼道“站好了,老姑娘”,然后便是牛奶滋到提桶上如同打鼓一般的声音。

“他倒是乐得很呢。”乔治恨恨地说道。我笑了起来。他还是等着不去开工。

“你之前真就觉得拉蒂会选他?”我问道。

“想来也是这样子吧。”他答道。“她这应该就是下定决心了。她之前怎么想已经无所谓了——心里到底怎么想。”

“那你呢?”我问。

“她这是中奖了,买了他的彩票,要不是他这么吃香,她才不会——”

“说你哪!”我道。

“她没胆子,畏畏缩缩的不敢来——”

“不敢来见你?”我道。

“我真想捏住她,捏得她叫出来。”

“之前你就应该抓紧了她,把她给收牢了。”我道。

“她就是个小女人,跟猫一样,见了好处就想要,这下买卖成了。女人都是生意人。”

“你可不要以偏概全,这样子不好。”

“她就是个出来卖的——”

“别叽叽歪歪的!我觉得她是爱他的。”

他吃了一惊,瞧着我,有些不可置信,那种惊疑不定的神情很是孩子气。

“你说她啥来着?”

“她爱他,真的爱。”

“换作是我她爱得更深。”他喃喃道,继续挤奶去了。我走开和他父亲聊天。等后者四头奶牛都挤完了,乔治那边牛栏的灯还依旧亮着。

我过去看见他正在给第五头,也是最后一头牛挤奶。终于他干完了,把提桶放下,走到可怜的茱莉亚那儿,站着给它身上挠痒,抚摸它的后颈、鼻子,看着它惊讶的大眼睛,嘴里嘟嘟囔囔的。它给吓着了,拧着脖子,用角在他脸上顶了一下。

“她们的心意可真是猜不透啊。”他摸着脸沮丧道,黑黑的眸子十分严肃地望着我。“以前还不知道难猜,从来没想过这事儿,直到……我跟你讲,西利尔,她可是给我画了张大饼。”

他这么怨天尤人的,惹来我一顿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