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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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乔治受教

我说过,斯特利磨坊农场处在狭长的幽冥湖谷北端,农场的牧地和耕地就在湖谷的北坡上。西坡上本是无主的公地,杂草丛生,现在封了起来,成为地主的产业。东面已开垦的土地以陡峭的河岸为界,林地如线,一路扩展成灌木林,一直到上游水塘为止。再往东就是荒废的高耸山坡,遍布野草,偶尔杂着几株老树。很久以前栽下的树篱只剩下寥落的骨架,和荆棘树长成一片,看上去一派荒凉。从西北面的山顶开始,黑沉的林地向东面和南面蔓延,密密麻麻的树木一直延伸到幽冥湖的南岸边上,围住了我们的房子。在东面山脊上往对面看,能望见西尔斯比教堂的尖顶,零散的屋顶,还有煤矿的矿架。

因此农场三面都是野兔猖獗的树林,公地则是兔子的另一聚居地。

此处的地主是一族之长,对自己土地上的兔子钟爱有加。其家族历史久远,曾经显赫,却已经没落。家族的财富日渐消散,不过血脉开枝散叶,人丁着实兴旺。那族谱枝杈繁茂,远超英国橡树,倒像是棵印度大榕树,整个舍伍德森林都找不出什么树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他的土地实在是贫瘠难言,如何才能养活老婆和代表十三个枝杈的孩子呢,如何才能延续自己的名声和家族的传统呢?不经意间他想出了个馊主意:卖兔子,售卖这些披着毛皮的害虫,在诺丁汉可以卖到一先令左右一只。自此以后这个高贵的家族就以卖兔子维持生计。

农场上的出产都给吃得七七八八。山坡上鲜见麦子和甜美的青草,牲畜瘦弱不堪,因为给兔子糟践过的牧草难以下咽。农场日渐衰落,农户成了孤家寡人,田野里悄无声息,既没有牛羊哞叫,也没有马铃叮当,更听不见狗儿的欢吠。

可兔子是地主眼里的宝贝,农户绝望之下设计的陷阱让他破坏殆尽,还贴了告示请人持枪戒备。山坡给糟蹋得凌乱不堪,这些土著四处乱啃,草地随着它们的跑动上下起伏,却看得地主心怀大悦。

“这不就是所谓的鹌鹑和吗哪(注:据《圣经·出埃及记》第十六章记载,上帝赐给以色列人的食物,指天赐的吃食。”)吗?他对一起打猎的客人道。这是个周一的清晨,枪声响起,平静的高草地里顿时一片翻腾。“旷野里的鹌鹑和吗哪啊,对吧?”

“说得没错!”客人拿起另一支枪。农户阴郁地苦笑,神色凝重。

斯特利磨坊农场就是这片野地里的哨岗,这兔子不啻是农场身上的坏疽,在它们的无尽骚扰下农场苦不堪言。而这个地主的佃户是不许有枪的,其原因毋庸赘述。

“喏,”地主对塞克斯顿先生道,“这块地差不多算白租给你的,白白租给你的啊,租金真的没两个子儿。那些兔子稍微吃点啥根本算不上——”

“它们可不是稍微吃点啥啊,您自个儿过来瞧瞧吧。”农户道。

地主不耐地挥挥手,问道:“说吧,想怎么样?”

“您能用铁丝网把农场围起来吗?”这个要求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

“铁丝网啊,霍克特是怎么说来着,那可是贵得离谱。一码要多少来着,霍克特给我讲过的,反正是一大笔钱。不行,我没法干这事。”

“可这样下去叫人活不了啊。”

“再来杯威士忌?噢,噢,我自己也要一杯,我不习惯自斟自酌,一个人喝没什么劲。说什么?你这就夸张了吧,哪里有这么厉害。”

“实话实说,这样子真的没法过了。”

“好吧,我们看看怎么补偿你好了。看看啊,我会先跟霍克特商量下,然后再来你这儿看看怎么办。总能挤出点啥给你的,就当是慈善了,人性本善嘛。”

我出生在九月,最喜欢的月份也是九月。没有酷暑,没有操劳,不用在收割燕麦或草料时经受干渴和疲惫。要是收成晚了,反正我们这儿经常如此,那九月中的时候还能看到一束束捆扎的麦秆。日出总是姗姗来迟,大地如同徐徐退却的新嫁娘,并不笑着跃起迎接初阳的第一个甜美的吻,却慢慢地、平静地、无欲无求地静卧着,观望崭新一天的苏醒。山林间幽蓝的迷雾如同弃妇眼中的回忆,永远纠缠不去,只有在正午时分才会从近旁的树篱上游离。这样的清晨却无鸟儿一展歌喉,白日只能听见乌鸦的枯燥嗓音。也许还有镰刀如呼吸般的整齐唰唰声,再有就是割草机刺耳的噪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切又恢复平静。麦子湿漉漉地倒在地上,待一捆捆沉重的麦秆绑好、竖起,那一绺绺燕麦穗便悲切地低着个头,相互缠绕起来。

静谧的早上我一般都和农夫朋友一起劳作,因此时时长聊。我会把自己了解的化学、植物学和心理学知识概述给他。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把教授讲给我听的东西都掏给了他,关于生活、关于性及其起源,关于叔本华和威廉·詹姆斯(注: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1842-1910)。)。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对我这样的说教早已习以为常。不过直到这个秋天我们之间才算真正走近。我给他大谈诗歌,还有形而上学的基本要义。他的资质不错,除了行乐以外几乎没有执念。宗教信仰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因此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以开放的心灵接受,并能很快掌握其中的关键,把知识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然后我们迈着沉重的脚步下山去吃午饭,上身赤膊,仅以暖阳为衣。在这样平静和煦的天气里有安静的同伴陪着真好。秋意在天地万物间蔓延。布丁里的小块李子尝起来齿颊留香,让人充满回忆,品出九月的味道。桌边的谈话跟收割草料时相比也更加温和,更加怀旧。

下午则是金灿灿、暖洋洋的。燕麦秆在阳光下轻盈起来,松快地相互缠绕着窃窃私语。地里的长麦茬依旧壮实,踩上去嘎吱作响,割过的麦秆发出阵阵甜香。可怜的麦捆晒得失去了绿意,从树篱旁拿开后,露出躲在后面的一串颤巍巍的野生覆盆子,熟透的果子摇摇欲坠。潮湿的草地上黑莓随处可见。稍微留心一下就能发现毛地黄褴褛的尖顶上还有最后一朵铃花依恋不去。这时候我们会谈论人本身,那也算奇书一本;谈理想和未来;谈论加拿大,那儿工作紧张,生活却不苦闷,那儿平野空旷,没有温柔的山谷环绕,跟这里是天壤之别,那儿好像与世隔绝的果园一般,苹果熟了也会烂在林子里。秋雾渐起,在温暖午后的面颊上轻拂。麦秆都已经捆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扎好的麦捆码成垛。落日在西面仅存金光一片,很快变红,变深,好似将熄的篝火。终于,残阳变成一抹紫色,如同蓝色李子上的亮斑,消失在乳白色的云堤之后。我们穿上外套往家走。

到了晚上,挤完牛奶、喂完牲畜之后,我们出去看陷阱的情况。我们穿过溪流,翻过荒野的山坡,踏过一片片黑乎乎的山萝卜。那儿像给魔鬼啃过似的。月光下蓟绒在我们身边闪闪发亮,草梗潮湿粗糙,在脚下绊来绊去,一路还跨过不少软塌塌的鼹鼠丘和黑黢黢的兔子洞。月光清冷,山林投下阴影,谷间云团雾聚。

我们走到山顶的一个老旧的农庄前。周围林地散开,留出大片的空地,这是原先开垦过的土地。农舍的烟囱在亮蓝的天空背景下尤其漂亮,让我心生赞赏。我注意到农舍前后不过一间屋子的宽度,窗户里却看不到灯火,而此时才不过八点而已。农舍的正面长而气派,我们上前四下张望。有几个窗户被砖头砌死了,看上去瞎呼呼的,很可怜。多处墙泥散落,在夜色里显得黑影斑驳。我们推开院门,沿小路前行,杂草和枯藤不时在脚踝上划过。我们到一扇窗前往里望去,月光从对面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情形。地板破破烂烂,脏乱不堪,到处都是纸张和麦秆。壁炉正好在明处,里面黑灰堆积,还留着一沓沓烧过的纸渣。一个烧焦的无头玩具娃娃悲戚地躺在一边。光亮的边缘上有一顶毛皮帽子,是看林人用的。月光真不该洒进这凄凉的房间里来,茫茫漆黑本来让人感觉它含蓄大气,现在全给破坏了。那亮处的墙纸上小小的玫瑰图案和整个壁炉都让我无比厌憎。

农夫的本能让乔治转向外院。牛场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那里长满了荨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荨麻,我有六英尺高,可这些荨麻比我还高。空气里到处是荨麻潮潮的气息。我跟着乔治走在已经快看不出来的砖石小路上,感觉汗毛直竖。可是外面的其他建筑却保存完好。进去看时发现近年来应该重新整修过,用的木材很牢实,看上去舒适整洁。不过时不时有羽毛和动物的骨骸映入眼帘,我们急急地划亮火柴细看时还发现了一只猫的尸体。才进马棚,就听见刺耳的尖叫,接着三只肥硕的老鼠冲了过来,朝我们龇牙咧嘴示威。我打了个寒战,急忙往后退,结果绊在一个桶上。那桶都锈蚀得差不多散架了,里面满是杂草,感觉好像长在地上似的。一时间老鼠嘶叫,蝙蝠扑腾,四下里却静悄悄的,很是瘆人。整个农场见不到一丁点麦子、麦秆、草料,却密密茬茬地长满了杂草。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逃到了外面的果园里,全身上下抖个不停。可是头上的枝梢间却直见蓝天,没有苹果的影子。要么是鸟儿把它们啄落在地,进了兔子的肚皮,要么就是还有人收成。

“这个样子,”乔治痛心道,“就是磨坊农场的未来。”

“那也要等你这一代以后了。”我说道。

“我这一代,我这一代,根本轮不到我这一代了。我爸这代已经够苦了,兔子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忙个没完。而实际上呢,我们全靠每天送奶,还有我给议会运货来维持。这跟农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我们既当农民、又送奶、卖菜、赶车,这算哪门子正经活儿啊,真是可悲。”

“人总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的。”我给他鼓劲儿。

“话是这么说,可这叫什么事儿?我爸还不肯搬,死守着自己那套东西。”

“那你怎么想?”

“我!我有改变的必要么?我现在这样子,在家干活,舒舒服服。至于说将来嘛,随遇而安吧,只要没谁要靠着我,怎么样都没问题。”

“你这个放任自由的家伙。”我笑道。

“这可不是放任自由。”他环顾四周道,“我这样自给自足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要让到嘴的奶白白流掉,坏掉么。看那儿!”

月光下轻薄的白雾笼罩在山坡上,我们隐约看见一支兔子大军挤成一堆,蹦蹦跳跳地找东西吃。

我们立刻大步下山,赶跑这群恼人的东西。靠近磨坊农场边界的篱笆时,他突然叫道:“你好啊!”然后急着走上前去。我跟在他后面,发现树篱边站起一个黑影,是个看林人。他假装在摆弄自己的枪,等我们走近了才不慌不忙地招呼道:“晚上好啊!”

乔治在树篱的小洞上查看着,答道:“恐怕我得问问你给兔子设下的陷阱哪里去了。”

“你问这个啊?”安那贝尔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大汉。“我倒想知道你们到树篱这边干啥来着?这可不是你们家的地盘吧?”

“我们干什么你刚才没看见吗?把陷阱还我,里面抓的兔子也给我。”乔治怒道。

“啥兔子?”安那贝尔道,满脸嘲讽地看向我。

“装什么傻,赶紧交出来,要不然——”乔治答道。

“不然怎么样?有种说出来啊,管保吓不死我。”那汉子轻蔑地咧嘴笑了。

“快交出来!”乔治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

“你给我站好了别动!”看林人磐石般站着,瞧着乔治走近,一点不以为意:“赶紧滚回家去,你们两个,陷阱兔子你们一样也拿不着,晓得哇!”

“咱们走着瞧!”乔治口里道,突然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可眨眼间便在左耳下挨了一拳,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

“该死的畜生!”我叫道,给那人下巴上也来了一拳,指节都打青了,可一转瞬也眼冒金星地坐倒在草地上,同时瞥见看林人大步离开,宽松的棉绒袍子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好像魔鬼的披风。我站起身来,抚着胸前挨拳的地方。乔治倒在树篱下,我给他翻了个身,轻揉他的太阳穴,拂去他脸上的湿草叶。他睁眼晕乎乎地盯着我看,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摸摸头。

“我,我刚才差点给他打闷了。”他道。

“混账东西!”我答道。

“刚才大意了。”

“没错。”

“他把我打趴下了?”

“对的,我也是。”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把手在后脑勺上按着,道:“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挣扎着起身,却又倒了下来,“老天,一个看林人把我打成这个样子!”

“好了,”我对他说,“我们试着走回去吧。”

“不行,”他急道,“可不能告诉他们,不能让他们看见咱们这副样子。”

我坐在地上,胸口隐隐作痛,回想刚才的情形,却记不起安那贝尔下巴骨碎裂的脆响。真希望指节肿得更厉害一点才好——其实已经肿得够呛了。我站起身来,扶着乔治站直了腰。他晃来晃去的,差点把我也给拉倒了。不过没过多久他就能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了。

“我身上是不是都是泥巴什么的?”他问道。

“还好,”我答道,他声音里的耻辱和茫然让我不知所措。

“帮我弄掉,”他说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让我给他清理。

我尽力清掉他身上的脏东西。两个人默默地在田野里走了一会儿,心情郁闷,身体疼得厉害。

走到湖边的时候,头上突然掠过一片黑影,乌沉沉的,甚是吓人。原来是幽冥湖上刮起了冷风,一群天鹅飞起来找地儿遮蔽。它们盘旋着往下飞,落到镜面般光洁的磨坊水塘上,翅膀在水上扑棱,打破了夜的平静。湖上的月光掀起阵阵涟漪,破碎开来,荡进阴影深处,原先的静谧和从容一扫而光。天鹅游进了暗处,如同幽灵般模模糊糊的。冷风飕飕地吹着,我们全身直发抖。

“别提起这事儿啊,你什么都不会说的吧?”我离开时他问道。

“不说。”

“什么都不说,守口如瓶噢。”

“守口如瓶。”

“晚安。”

九月底左右,我们这片乡下老是有羊遭到奇怪的狗袭击。一天早晨,地主如往常一般巡视自己的领地,结果却发现树篱底下丢着两只羊的尸体,给啃得乱七八糟,剩余的绵羊则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发抖,身上血污片片。这让他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一连几天都缓不过来。

有人说看到过两只灰狼一般的狗。地主雇的看林人则在天亮时分听到修道院的柯林斯医生田里传来狗吠,后来雇工在赶羊的时候发现有三只羊倒在血泊里。

自此以后农户都如临大敌。白屋农场的主人本来是要把羊关在圈里用狗看牢的。可正好是周六,有个小小的旅行剧团要在西原停留,于是男孩子都跑去看戏了,这事儿耽搁了下来。他们坐在绰号“血池”的剧场里,看着戏里的英雄在地上挣扎翻滚,奋力要说什么却终于力尽倒下,一时间瞠目结舌,却不知此时他们的六头傻羊正在田间受戮。家养的狗都给查了个遍,却没一只给放出去过。

塞克斯顿先生在公地上放养着三十多头羊。乔治觉得要保护好羊,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跟羊一起睡在露天里。他在矮树林下用疏篱围了个窝棚。下午艳阳高照,有些凤尾草已经枯黄得像在冬天一样,我们捡了一大堆,铺在窝棚里。他就这样子在那儿睡了一个礼拜。不过这个礼拜对他母亲来说算是度日如年。每天太阳才刚露头,她就把围裙遮在头上到外面翘首以待,希望能看见儿子的身影归来。一想到他孤零零地睡在公地上,她就寝食难安。

因此到了周六晚上他就把毯子也拿了去,还把家里的狗捷普也一起牵了帮他守夜。我们坐在地上望着璀璨星辉洒在乌沉沉的山上,好长时间都不言语。时不时地有羊咳嗽两声,要么就是兔子在悬钩子丛下窸窸窣窣,捷普听到了就呜呜直叫。薄雾慢慢攀上了金雀花丛,悬钩子黑色莓果上的绒毛白乎乎的,有人说,九月转身离开的时候,魔鬼便把自己的白色罗网罩在了悬钩子上。

“我先前瞧见有俩人拿着袋子跟网兜从这儿走过,”乔治道,我们正在他的小窝棚里往外看。

“盗猎者啊,”我说道,“你跟他们说啥了吗?”

“没有,他们又没看见我。我本来睡得正香,突然有只兔子窜进毯子里抖个不停,屁股后头追着头惠比特猎犬。我给那狗脖子上捶了一下,它就嚎着跑了。兔子跟我一起待了好久才走掉。”

“你都是怎么想的?”

“我无所谓啦,现在没啥事儿能让我真正上心的。反正没有我我爸自己也撑得下去,我妈还有弟弟妹妹呢。我想到国外去瞧瞧。”

“以前干吗不出去?”

“唉,我也不清楚。家里还是挺舒服的,还有不少乐子,我一时离不开。再有了,在家乡嘛,总是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到了外头恐怕就啥也不是了,我想应该是如此。”

“那你还是要走吗?”

“这儿已经没啥好留恋的了。谷里都荒了,啥收成都没有。其他人对你指手画脚,还不能回敬他们。身边什么事都一成不变,所以哪,要不挪挪窝,想变都变不了啊,周围都跟以前一样,想感受点新东西都做不到。你倒给我说说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生活里有啥是值得留恋的?”

“我还以为你这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就不错。”

他默不作声地静静坐着。

“到底是啥把你赶出安乐窝来了?”我问道。

“我也不清楚,自从跟安那贝尔干过架以后想法就不一样了。还有,拉蒂跟我说:‘听着,你照自己的意思这样子过下去可不成,肯定不行。现在你们的生活就像是大理石马赛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按部就班嵌在一起,摆出五颜六色的花样,然后不再变化,因为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不行,不能就这样定型了,成了马赛克,得跳出来,融入生活,跟别人融在一起,让生命燃烧起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可认真了。”

“你也不用太当真。你是啥时候见的她?”

“她周三过来的,是早上,我正在摘苹果。她跟我爬到一棵树上,已经起了风,所以我要把苹果都摘下来。风吹得我们在树上晃来晃去,我在最顶上,她拿着篮子坐在半中央。我就问她,难道这样子自由自在的不好吗?后来她就这么回我的。”

“你应该跟她辩一下才对。”

“可她说得好像没错。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过有什么不好。”

“算了吧,这话可不怎么中听。”

“也没有,我觉得她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的生活方式。我觉得她的意思就是我没见识,坐井观天。”

“你应该反驳她,让她明白这样想不对。”

“我又没看出哪里不对,怎么反驳。”

“我看你是爱上她了。”

他对这样的说法一笑置之,道,“瞎说啥呢,不过生活乏善可陈,确实挺可悲的。”

“真新鲜,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

他心事重重地拉着草茎。

“那你准备啥时候动身?”

“噢,说不准啊,我还什么都没跟我妈讲呢。没这么早,要等到开春以后吧。”

“我看你是在等结果吧。”我说道。

“啥结果?”

“重要事情的结果。”

“有什么重要事情,除非地主把我们赶走。”

“真的没有吗?”

他不应声。

“我看你还是主动点让事情发生的好。”我怂恿道。

“我已经够傻的了,别让我再出洋相了,西利尔。”他觉得自己毫无指望。

捷普呜呜叫着蹦了起来,拖着链子要跟我们走。黑沉的灌木丛中灰不溜丢的一堆堆是栖息的绵羊。地上慢慢爬起蒙蒙冷雾。

“不管怎么说,西利尔,”他道,“吃饭的时候有她坐在对面冲你笑,到了晚上,洗漱之前,炉火暖洋洋的,浑身筋疲力尽,却能听见她唱着歌走来走去,跟她一起坐在火炉旁,软绵绵地依偎在一起……”

“你想得太远啦,太远啦。”我说道。

他却不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笑了起来。

“跟你说,堆麦秆的时候,我把麦捆抱起来,突然有种感觉,就像抱了个女孩子。”

“省省吧你,”我说道,“梦做得太好,到时候……”

他哧哧地笑起来,显然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那感觉就是一瞬间的,像闪电一样,一转念的工夫,”他袒露心扉,“好像早晨的美好尽在怀中似的。”

“天哪,你还没完了!”我叫道。“你要是真想要,还是好好计划下该怎么做才对,不要光是白日做梦、想入非非啊。”

“嗯,”他应道,“既然是个美梦,那还是做下去的好。”他放下这个话头,我便回家去了。

我坐在窗旁,一边看着外面,一边思考,想理出个头绪来。雾越来越大,环在幽冥湖上缓缓流动,仿佛忧郁的幽灵在见面拥抱。未来的某一天,谷中惬意的坡地上将见不到我那朋友耕作的身影,而我房间旁边,属于拉蒂的屋子也将终日封闭,以免空寂外泄,徒惹神伤。这片谷地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家园,是我的感情寄托,一想到它会变得孤寂荒凉我就心如刀割。真想知道拉蒂到底怎么打算。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外面天才蒙蒙亮,林子随着日出一阵轻颤。我出门时月亮还惨兮兮地挂在西面天上。大地蜷缩在黎明的脚下,夏季的最后一缕气息消失殆尽。林子里黑幽幽的,入鼻尽是秋天浓重的潮气。小路上落叶绊脚。

我走近农场,耳中传来狗吠。我赶紧加快脚步,到了公地,发现羊群东一团西一团拱在一起,旁边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乔治突然跑了出来,猛追那个东西。然后便是的枪响。我捡起块沉甸甸的砂岩跑上前去。有三头羊在我眼前惊慌失措地散开。在微暗的晨光中我瞧见它们的灰影在金雀花丛中乱动。接着有条狗扑了过来。我使出全力抡起石头朝它扔了过去,正打在它身上。那狗惨嚎一声溜走了。我紧追不舍,一路躲开刺人的灌木,跨过密密层层的悬钩子。又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欢呼。狗已经瞧不见了,可我还是继续跟着跑,渐渐下到了山脚。在一片田里我看见有人在跑动。我越过矮篱,接着追那条狗,跑着跑着就超过了艾米莉,她也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拼命朝前赶。又传来一声枪响,有人大叫。艾米莉转头四顾,瞧见了我,给吓了一大跳。

“狗跑到采石场那里去了。”她气喘吁吁道。我们默默地顺着河道,沿矮树林边缘往前走,最后到了采石场的篱笆前。曾经的采石坑里已是树木葱茏。石场边壁陡峭,有些地方有二十英尺深,上面乱糟糟地堆着些石头,时有悬钩子的枝条探出,挂着黑红的莓果。我们爬下陡峭的河岸,进到河床边的采石场里。白蜡树和橡树丛中挣扎着一朵樱草,在细流边散发出微弱的紫光。艾米莉在一株黄色田旋花玲珑的藤蔓上发现了血迹。我们顺着血迹走到开阔处。河水淌在坚硬的石床上,采石场到这里已经是金雀花、悬钩子和忍冬的天下。

“拿块称手的石头,”我说道,两个人往前走。采石坑很大,深处的树林愈发幽暗。灌木的臂膀和长草的青丝之下是暗暗流淌的河水。都差不多走到大路上了,我觉得那畜生肯定已经逃之夭夭,因此就折了枝花楸果,在酸疼的膝盖上敲敲打打。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咆哮和尖细的叫喊。我跑上前,看到采石场头上那个破旧的马蹄形石灰窑,艾米莉正在窑口,膝盖抵在那条狗身上,双手陷在它脖颈的毛里,把它的头拧了过去。那畜生还在抽搐,却已是新死的痉挛,因为它眼睛泛白,上唇翻开,露出牙齿,显然是先前吃不住痛,已经被了结了性命。

“天哪,艾米莉!你一个人把它干掉啦!”我叫了起来。

“它伤着你了吗?”我把她拉开。她哆嗦个不停,好像对自己怕得厉害。

“没——没有。”她说道,上下打量着自己。她裙子上有一处满是血迹。那是她膝盖顶在狗身上的地方。本来我把狗给砸伤了,结果她那一顶,把砸断的肋骨给压进胸腔里去了。她手臂上也有一丝血迹。

“它咬到你了吗?”我忙问道。

“没有,嗯,没有。刚才我正往树丛里看呢,它就扑了上来,不过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用石头打它,结果自己没站住,倒在它身上了。”

“我给你洗下胳膊。”

“唉!”她叹道,“真可怕,唉,太可怕了。”

“啥?”我问道,忙着用清冷的河水给她洗胳膊。

“这个事情啊,就是刚才这个事儿,真残忍。”

“这里恐怕要烙一下消消毒才行。”我望着她臂上给狗牙咬到的地方道。

“只是刮破皮而已,不碍事的。你能帮我把裙子上的东西给弄掉么,我感觉自己干不了,有点恶心。”

我用自己的手绢使劲擦洗她的裙子,口里道:“还是要烙一下才成。要么咱们去狗场弄这事儿。去吧,必须去,不然的话我根本没法放心。”

“说真的嘛?”她抬眼看我道,黑色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没错,咱们走吧。”

“哈哈!”她笑道,“你看上去很认真哪。”

我挽起她的手,拉她起身。她倚着我,胳膊跟我串在一起。

简直跟洛娜·杜恩(注:19世纪小说《洛娜·杜恩:艾克斯荒原的浪漫故事》的女主人公,曾在婚礼上被刺受伤。)一模一样。她说道,似乎对此情此景甚是喜欢。“不过到时候你可得照我说的做。”我说道,意指烙伤口消毒的事情。

“要是我不肯,你就硬来好了。不过我感觉,唉,我都不敢想那场面。那个果子给我采点儿来。”

我给她摘了几束琼花果,那透明的浆果像红宝石似的。她拿果子在嘴上脸上轻拂,爱抚它们,然后自言自语道:“我一直都想把红果子插在头发上来着。”

她把头上围着的披巾搭在肩膀上,露出一头蓬松的乌丝,短短的,柔柔的,到处打着微卷。她把带着果子的枝条插在发簪下,因为头发不长,也不密实,插不住。黑色迷雾般的卷发中顿时闪烁出点点红光。她笑盈盈地睁大了眼睛朝我看来。我感觉笑意在她眼里化开,就转身拔起一株长着金黄叶片、缠在树篱上的田旋花,编成个花冠给她。

“给你加冕!”我说道。

她扬起头来,笑声在嗓间低低回荡。

“啥!”她心神激荡,鼓起所有勇气,不顾一切地问道。

“你既不像丰收女神蔻洛尔,也不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注:蔻洛尔即德墨忒尔,希腊神话中执掌农业的女神,形象庄重威严,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则形象疯狂不羁。”),从你的眼里总能看到你的心灵,诚挚而又迷茫的心灵。

笑声顿止,她又像平时一般严肃起来,静静地望着我等待下文。

你就是爱德华·伯恩·琼斯(注:爱德华·伯恩·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笔下的少女,眼里阴影重重,却并不讨厌自己的烦恼。你觉得苹果的果肉一文不值,真正在意的只是代表永恒的果核。你真该抓住自己的苹果,享受果肉,而把果核扔得远远的。

她忧郁地看着我,并不清楚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坚信我说得有道理。我经常冒出一些让她不着边际的话,可她总是相信我说得在理。她俯下身,花冠从头上掉了下来,头发上仅余一枝浆果。我们四周的地上散满了裂成四瓣的山毛榉果实,橙红的落叶上到处都是掉出来的小小锥形坚果,样子古色古香,很是奇特。艾米莉拢来几颗坚果。

“我可喜欢山毛榉的果子啦。”她说道,“见到它们,老是会想起小时候,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掉眼泪。那时候没吃早饭就跑出去捡山毛榉的果子,晚饭前把它们串成项链,第二天戴去上学,大家都眼馋得要命!有一条山毛榉果子的项链就乐翻天了,现在整个秋天能给你的快乐不过如此。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长大了,就再难体会这种纯粹的快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地面,不断捡起果实来。

“里面都有坚果吗?”我问道。

“不太有,这个,这个里面有两个,三个。你拿着吧,没事,我无所谓。”

我拿起一颗坚果,剥掉外面褐色的硬皮,交给她。她拿了过去,微张了下嘴,没有出声,抬眼看着我。有些人到哪里都带来喜庆,可另外有些人天生忧郁,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愁云惨淡。这样的人自称:“只有悲伤才是真实的。美是由笼着面纱的灰色忧郁天使一点点创造出来的。悲伤就是美,就是至高无上的天恩。”他们的眼神、语气,到处都透着忧郁。艾米莉就是这样的人。我为此着迷,然而又时时要反抗这种忧伤。

我们顺着大路往前走,头上是古老的山毛榉,脚下是柔顺的草皮。山坡上长满了长长短短的蓟草和粗草,现在已经落在身后。很快我们就看到了养狗场。这红色的老旧养狗场在拜伦勋爵(注:指诗人拜伦(1788-1824),喜欢养狗。)那时候也算远近闻名,现在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屋子的窗户都加了木栏,上面布满灰尘,看上去乌突突的。其实这些木栏已经毫无用处,再也没有什么牲畜、狗或者人会从这些窗户进出。三栋房子里只有一栋还有人住。门外有一条木渠接引清澈的溪水流入一道石槽中。

“你过来下。”我对艾米莉道,“我给你把裙子后面系好。”

“刚才脱开来啦?”她问道,赶忙转头去看,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我正在帮她系裙子,一个女孩走出房子,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水壶还有一个茶杯。看到我在干的事情,她吃惊不已,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莎拉·安,莎拉·安!”屋里传来一个声音,“你到底回不回来了?回来把门关上!”

莎拉·安赶紧往水壶里倒了几杯水,然后把两个器皿放在地下,抱住自己光裸的胳膊取暖。她身上穿的主要是条连衣裙,上面是灰色的紧身胸衣,下面是红色的法兰绒裙子,破破烂烂的。黑色的头发胡乱编了几条辫子,散在肩膀上。

“咱们可得进去。”我说道,走近那个女孩。她却匆匆抓起水壶,跑进屋去,嘴里喊道:“哎呀,妈妈!”

一个妇人走到门口,衬衫外面松松垮垮地搭了件罩衫,像是男式睡衣一般,一个乳房就挂在罩衫外。她显然是刚起床,红褐色的头发灰突突乱糟糟的,裙子的褶子里还抓着个黑乎乎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短得要命。他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看,这也是他脸上唯一没有沾满鸡蛋和果酱的部位了。妇人的蓝眼睛呆滞地望着我们,无声地询问来意。我告诉她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快进来快进来。”她说道。“不过家里乱得很,没法看。小孩子才刚起来没多久。你给我进去,比利,你身上啥都没穿!”

我们进了门,把忘在外面的水壶盖一并带上。厨房很大,里面却极其简陋,只有一大群孩子在闹腾。最大的女孩子十二岁左右,正站在那里,一只手烤着一片培根,另一只手拉着睡袍。烤培根的手烫到了,就换一只手,舔舔烫着的指头,让它们凉下来,然后又去拉着睡袍。她的头发也是赤褐色的,盘成一大堆,挂在睡袍外。一个男孩子坐在炉子的钢围栏上,用一片面包去接烤培根流下来的油。“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六滴。”数到这里,他一口把面包沾满美味肥油的角咬下来,然后换一只手继续。看到我们进门,他赶紧把衬衫往膝盖上拉,结果漏接了几滴油。一个胖胖的婴孩显然是刚刚奶过,放在沙发的坐垫上瞎蹬腿,脸涨得红紫,有个男孩正使劲把面包跟黄油往他嘴里塞。那个母亲急急跑到沙发旁,把手指插进婴孩嗓子里,把面包和黄油都挖了出来,又把他举起来,给他拍背。那婴孩叫出声来,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回头在那个捣蛋鬼的光屁股上狠狠地来了几巴掌。他尖叫起来,看见我们笑他,叫声戛然而止。炉前铺着一块麻袋布,充作毯子,上面坐了个漂亮的小女孩,一边用茶水给木头娃娃洗脸,一边用睡衣擦拭。桌边的高椅上坐着个小男孩,口里吮着一块培根,肥油从他指缝里流出来,顺着黑胳膊直往下淌。一个大点的男孩背上披着张小牛皮,站在大扶手椅上兢兢业业地把茶杯里的渣滓往牛奶盆里倒。母亲夺过牛奶,冲过去揪那个熊孩子,婴儿还一直都挂在身上。

“看我不把你揍个半死!”她叫道。结果那淘气包溜到了桌子下面,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说,”看那个母亲又把胖乎乎的婴儿放到乳房上吃奶,我问道,“能借我根毛线针吗?”

“咱们的莎拉·安,问你呢,你的毛衣针哪里去了?”妇人问道,突然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把手放到吮奶的孩子口里,见我瞧她,便道:“你不知道他咬起来多厉害。嘴里才长了两颗牙而已,咬起来比六根针都厉害。”她蹙起眉头,噘着嘴,对那婴儿说道:“真淘气,真淘气!再这么咬妈妈,以后就不给你奶喝!”

自打进门以后,一家人就不再专心自己的事务,开始关注我们,那个吮培根的男孩除外,他一动不动地继续吮油大业,丝毫不受打扰。

“山姆,我织的东西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你拿走了?”莎拉·安找了一会儿,遍寻不得,就叫了起来。

“没见过。”钻在桌子底下的山姆答道。

“瞎说,就是你拿的。”母亲说道,看也不看,伸脚在桌下向他踢去。

“都说没见过了!”山姆坚决不认账。

当妈的又提了好几个可能,终于在抽屉背后的一堆叉子跟木头串肉杆里找到了毛线跟针。

“都跟你讲了可能在那里。”母亲略带责备地说道。可莎拉·安此时对母亲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自己的劳动成果,辛辛苦苦织的给冬天用的羊毛护腕上插了把开塞钻,红色的毛线球上则是扎满了串肉杆。

“我就知道是你,混蛋山姆,”她泣道,“都是你在学什么ABC搞的鬼。”

桌下的山姆(注:原文为塞缪,即英文山姆的全名。)沙哑着嗓子沉闷地背诵道:P就是豪猪(注:英文单词豪猪的首字母是P,文字启蒙课的时候常用动物等形象来说明字母,帮助孩子记忆。),全身都是刺,扎进舌头里,刺死大狮子。

当妈的忍住了没笑出声来,全身乱颤。

“都是他爸爸教的,全是自己编出来的。”她悄声对我们和山姆道,语气里充满自豪,“给我们说说B代表的是什么,山姆?”

“不要说。”山姆嘟哝道。

“乖乖的小鸭子,我给你做糖浆布丁吃。”

“今天吗?”莎拉·安期盼地问道。

“说下去啊,山姆,咱们的小鸭子。”母亲毫不放弃。

“骗人的,家里根本没糖浆。”山姆决绝地道。

毛线针已经放在火上炙烤,孩子都站在一旁观望。“你自己来吗?”我问艾米莉道。

“我自己!”她惊叫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那只能我来了。”我隔着手绢拿起针,拉过她的手,仔细看那伤口。不过她一瞧见红热的毛线针就赶紧把手抽走,一边瞧着我笑起来,因为害怕和惭愧,都有些歇斯底里了。而我十分严肃地坚持一定要烤过才行。她顺从地把手递过来,望着我直咬嘴唇,担心接下来的疼痛。我的眼神给了她勇气。烙伤口的时候我必须全神贯注,她低着头不看,尖声叫了下“啊”,之后又哧哧地笑起来,把手放在身后,抬起大大的褐色眼睛看我,因为害怕全身抖个不停,眼神里透着不好意思,还有些许恳求的笑意。

有个孩子哭了出来。

“这针不能用了。”我说道,把冷却下来的针放在壁炉上。

我把身上所有的一便士硬币都给了几个女孩子。山姆从他的庇护所桌子下面爬出来,我给了他一枚六便士。

“这个我不要。”他说道,不愿意要那个小硬币(注:六便士是银币,比一便士的铜币小。)。

“可我再没一便士硬币了,你不要就啥也没了。”

我把兜里近乎解体的小刀给了另一个男孩。山姆刺儿了我一眼,马上想施以报复,就去抓他的“豪猪刺”,结果拿在烫人的那一端,抓狂地大叫一声,把针抛在地上,从桌上抓起个杯子朝遭了好运的小杰克丢去。杯子在壁炉上砸了个粉碎。当妈的去揪山姆,他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小女孩抽噎起来,“哎呀,那是我的杯子,我玫瑰色的杯子。”真是一团糟,我们赶紧逃跑。这一切艾米莉都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思都在自己跟我身上。

“我真是个可耻的胆小鬼。”她羞愧地说道。

“可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恳求地望着我。“没事的。”我安慰道。

“我太害怕了,只想着逃跑。你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感觉的。”

“嗨,没关系的。”

“我真的没办法,这辈子恐怕就这样了。”

“我倒是奇怪,”我说道,“那个吮培根的小家伙真是专心致志,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注意别的事情?杯子砸了他看也不看一眼。”

“没错,”她说道,心事重重地咬着指尖。

还没说完,身后传来尖嚎,回头却看见山姆踏着低矮的草皮向我们猛冲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兔子尾巴,兔子尾巴!”他吼道,两条小光腿闪闪发亮,短小的衬衫在早上凉爽的空气中飘荡。幸运的是他一脚踩在了蓟草或是荆棘上。我们再回头望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声音,只是捧着受伤的脚在一边乱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