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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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619——宫廷庆典主事(1)

乔治·巴克致沉着冷静的领主,

托马斯·霍华德大人,阿伦德尔郡和萨里郡的伯爵,国王詹姆士一世和英格兰王国的议员

1619年8月24日

尊敬的大人,

我的代表作《关于理查三世的生平与统治的历史》已经完成。写到最后几句,我文思泉涌,溢于纸上,就像自然的力量无法阻挡一般。但我依然预料到会有群起攻之的情况。托马斯·莫尔已经在《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中讲述过同样的事情。但是其风格和内容跟我的著作都是相反的。我知道,本书一定会遭受到辛辣的抨击。

我恳请您能护我周全,免受恶言泼语的非难。幸运的是,我国的读者一向专注细心,他们不会任意曲解书中内容,也不会利用其争取政治利益。思想开阔的人们会发现,本书以全新视角看待理查三世,挑战了普遍共识。

但是,因为本书披露了某些人的不当行为,所以其后代和效忠者很有可能会对它不予理会甚至完全忽视。支撑本书的证据,常常是我耗费数年,遍读官方文档、法律、编年史和文献记载得来的,他们却毫不在意。这些人舌似利刃地嘲弄,高高在上地假笑,自视优人一等。他们非常擅长表面客观,实质讥讽,以此吸引忠实的支持者,错把他们的声明当作真相。通过区分圈内人和圈外人与细微但却有效歪曲事情的方式,这种讥讽得以奏效。

大人,从一开始我就想着把本书献给您,现在这样做真是其乐无穷。作为金雀花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三世赐予了您祖先特权和近乎王侯的权力。仅仅为此,他也应该得到您的维护。此外,虽然他在位时间很短,但是是个好国王。我认为,过去的事件必须如实详尽地上报,这也深得您赞同。为此我穷尽毕生本领和经验。这是一个涉及公平正义的问题。我们在您的藏书室详细谈论过,室内满是第一手资料。国民的看法像是精心编排的流行民谣,每个嗓音和乐器都在重复演奏同一首曲子:善与恶。虽然我深深敬仰我们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都铎王朝王室中最受瞩目的一位,但是我敢说,这首都铎式的民谣相当粗糙,配乐跑调了,和声以及不协和音也都故意错位。

历史必须是对事件真实和坦诚的说明和记录。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该写进历史,而发生的也不该忽略。只有当文章可以从多面解读,或模棱两可的转换会混淆视听的时候,才需要作出解释。书写时必须始终引用支撑事实或者质疑事实的文献,否则会导致无谓的争论——建立在推测,传闻,轶事和假象的基础上,但却披着历史的外衣,并把史学家变成像托马斯·莫尔般的寓言家,或是小册子作者。我对文献的正确使用饱怀激情。毕竟,我非学富五车,家财万贯,名扬天下,又不精通政治的奥妙,如果没有这些资料来源,我能凭什么来分析国王的生平,凯旋和溃败?又如何质疑他们的王位及其至尊的高贵,权利和头衔?

像我之前说的,我的书已经完结。包装好后我把它放到了舒适的马车里,我和我妻子就是坐着它出行至西北部。我所有夏天都是在老家的乡间大宅度过。给你写信时,我身在花园中,草坪坡地茵茵,杜鹃花簇簇。我打算把信和书一起交给您。

午后漫漫,我有太多要对您诉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们去摘黑莓了,她们愉悦的声音早已绝迹于耳。一切都很平静,让人身心愉悦的平静。万籁俱寂,没有一丝风吹,只有深邃的夏日幽静。草地上光影斑驳,树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中蕴藏着神秘。大人,八月是我最喜爱的季节。早上薄雾从田野袅袅升起,丛丛芦苇摇曳生姿。中午阳光普照,午后我则观赏婆娑树叶,随着夜色渐临,它们沙沙低语。时光悄然逝去,一如我年少的记忆,思绪流动在我们家族纽带之间。

这些事我对我的妻子却无法倾诉。我爱我的女儿们,但我还是很遗憾膝下无子。我,乔治·巴克,家族历史悠久,到我这辈却后继无人,只有一个侄子传宗接代。我们的家族都曾效忠于约克家族,至死不渝。这个传统代代相传,止于1485年8月22日,决定乾坤的博斯沃思简短之战。但是,即使在您的先辈诺福克公爵被杀后,我的先辈约翰·巴克依旧为您的家族——银狮家族而战。当理查三世的死讯传来时,约翰·巴克被抓进监狱。第二天就被砍头了。

博斯沃思之战的胜利者利用《叛国罪褫夺法案》为借口为所欲为。我逐字逐句地阅读我从小就熟知的内容:诺福克公爵的儿子,托马斯·霍华德是如何存活于战争,他和数百人如何被控叛国以及他们如何被剥夺头衔和财产。您这位伟大的先辈纵使被禁伦敦塔数年,失去了所有合法财产,他依旧庇护约翰·巴克的儿子们。他的恩德我永远铭记于心。亨利七世开始给他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平反的过程却极其缓慢和煎熬。于此期间,约翰的三个儿子在萨福克郡长大。长子罗伯特便是我的祖父。

简而言之,博斯沃思之战几乎摧毁了我们两个家族。巴克家族变得穷困潦倒,也不懂言辞巧伪,冷嘲热讽,他们不再被尊为贵族。承蒙您家族照拂我的家族才得以存活。我的祖父,罗伯特·巴克跟随您的先辈托马斯·霍华德参加弗洛登战役[1],就在那时托马斯恢复了合法的头衔——诺福克公爵。我的家族才慢慢再次崛起,但是还没能像托马斯那样重振门楣。罗伯特·巴克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是布伦之围[2]的战士,我也对抗过西班牙无敌舰队[3]。在加的斯[4]远征中,我的职位是女王和船长之间的联络官。其中一位船长沃尔特·罗利去年被砍头了,但我知道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虽然远征时我需要穿戴整套盔甲,烈日炎炎下来回奔跑通信,但是我依然倍感荣耀。我的功劳得到了犒赏,承担起外交任务,甚至得到女王亲自提点。最终,承蒙您厚爱,我被任命为宫廷庆典主事,掌管市内的庆典以及舞台戏剧。

是的,我的生活犹有天佑,但是我经常思念北方。工作结束后我回家会取道伦敦的郊区。我一边骑着马,一边想象着地平线上聚集的深蓝色云朵是雄浑山丘的轮廓,家乡壮丽的熟悉的山丘……

我很讶异我的妻子会去摘黑莓。她有忧郁症,对一切鲜有兴趣。生活对她而言了无乐趣,她也不会主动寻找乐趣。尽管她年轻貌美,可这只是让她像一棵漂亮的植物。她也会做些小事表示爱意:在我的盘子里放朵鲜花,在卧室的门垫上留个纸条,给孩子们说说甜言蜜语(仅限于确实需要的时候)。不过大多时候她都在刺绣或者盯着不远处发呆。我爱这样子的她。如果不是她,我不会知道,简单的事情也可以让人快乐,比如丛丛芦苇在薄雾映衬之下摇曳生姿。我的妻子说我过于追求和谐了。她总是一言道中。同时,她的优雅和得体调和了我生活的节奏。

您的家族一直主张理查三世时期必须讳莫如深,蛛网尘封。请恕我不敢苟同。最近的历史研究进展让我异常地心潮澎湃。然而,托马斯·莫尔的《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只不过是一些未经证实的轶事精心拼凑而成,甚至作者都自相矛盾。古文物研究者斯托先生并不认可理查畸形并且谋杀王子的说法。他发现,畸形的说法是僧侣劳斯故意捏造的,为的是迎合讨好博斯沃思之战的胜利者——亨利。谋杀王子一事也从未证实,只是三人成虎,大家就信以为真。斯托先生查阅了官方说法(我喜欢称之为“民谣”)中这些有疑点的文章,为此他明确地参考了文献。他的研究显示,理查的继位是选举结果,并不是像普遍认为的政变。他这样的做事方式难道不令人赞叹吗?我的著作也遵从斯托的标准。我希望尽快出版《关于理查三世生平与统治的历史》,而您的赞助至关重要。

我可以在信中简要介绍书的内容。一本匿名书在伦敦流传着,它用屡试不爽的悖论策略维护理查。作者一心打算震惊读者,而非查明真相。相信您一定熟悉此法。它涉及到为可疑的结论提供充分的理由——当然是在符合游戏规则范围内。我已经申明,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书最糟糕的下场就是被认为辞藻华丽,哗众取宠。

我受过法律训练,我想以律师的身份为理查辩护。但并不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而是以白纸黑字、有目共睹的调查和证据。在这方面我有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已经锁定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同时代记录:《1486年克罗尔兰德编年史》[5]。终于,有一份资料是同时代人所作,而不是托马斯·莫尔和亨利·都铎的历史学家们的著作。作者可能是罗素主教——理查政府的成员,但绝对不是拥护者,这使得资料更加可信。

我查看了伦敦塔的记录,议会的卷宗和纹章院[6]的文献。我还查阅了波利多尔·弗吉尔,费边,劳斯,安德烈以及欧洲大陆的德科明尼斯和傅华萨的著作。但是,最重要的资料还是来源于托马斯·莫尔。他如此热衷于寓言式的历史以致他都没有查阅过任何官方文档。他的著作完全是基于口头说辞和时有恶意的生动故事。全部都是口头相传的,莫尔甚至都没有提到信息来源。毫无疑问,在他的年代,顺势而为地抹黑理查比不偏不倚更为有利。

我引用古代作者和圣经典故不是将自身观点强加于读者,只是提供更宽泛的参考依据。我也使用修辞手法,仅仅是为了“阐明论点,加强论据,以及修饰文章”——正如伊拉斯谟在《箴言录》中所建议的一样。我承认,有时我也会依靠口头相传的资料,但仅限于无法亲自细读原稿的时候。我想举一个恰当的例子。我的同事霍比(在加的斯的老相识)在凯瑟琳·莫顿女士位于科茨沃尔德的房产里偶然发现了一小卷拉丁文四开本,是红衣主教莫顿的作品。霍比告诉我,它和莫尔著作的相似性让他大吃一惊。前者有些单词和名字被划掉和替换,而这些替换后的词语则出现在莫尔编著的历史书中。但是莫顿一家告诉我后来笔记本丢失了,因此我无法亲眼目睹。

让我们继续这封信中要讨论的震惊人心的内容。当我们在剧院共事时,您是宫务大臣,我是皇家庆典主事,我曾为了莎士比亚关于理查三世的戏剧和您接洽。我记得,那是仅有的一次,我们都怒火中烧,伤害了同事之谊。您强烈要求我克制情绪,并且催促我将关于戏剧的事书写成文。在这私人信件中我正有此意。写书时我摘记了所有疑问,直至几个星期前,我有所发现,证明我关于莎士-比亚大师的质疑都是有理有据的。他名字中间的连字符号(会在之后的文中省略)并非毫无意义,在阐述结束后您就会明白。当然,让莎士比亚大师与《关于理查三世生平与统治的历史》相符是不可能的,并且,我承诺过您,会先和您探讨此事。我相信您会欣赏我的分析论证。您是少数几个,认为过去不仅仅是一场木偶戏,而是因和果生动与鲜活的紧密结合。我想这是我最后与和您分享见解,因为我已经决定这个夏天归隐山林。在乡间的房子可以看到排排白杨,挺立在河岸两边。但是我寻求的是另一番景象,关于思想的全幅景象。

先说重要的事。您知道我有絮絮叨叨的倾向,但值此之际我别无选择。

莎士比亚大师的《理查三世的悲剧》中的场景大部分基于托马斯·莫尔著作的场景。我们无从得知,为什么莫尔没有完成英文版本,甚至在描写场景时中断。印刷商理查·格拉夫顿加上“待续”字样,因此导致的故事被编年史家们,比如霍尔,依葫芦画瓢,却从未更正明显的错处,更不用说错漏的推理。《关于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被看作是对历史的真实记录。让霍尔孜孜不倦的唯一动力就是托马斯·莫尔的名声。至今,莫尔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崇拜者们都把错误狡辩为“琐事”。

即便如此,一个明显的疏漏显示了此书的不可靠。比起我的光辉榜样斯托先生,我的研究更进一步。我想说,把理查的加冕说成是“政变”的人都有罪,罪在诽谤议会——我们王国至高无上的机构。

1483年夏,格洛斯特公爵护国公理查,当选为国王。此事在《王室权利法案》[7]里就有规定,这是理查第一个议会的官方记录。因为后来博斯沃思之战的胜利者宣布这份文件无效,所以135年来公众来对事件真伪毫不知情。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我在《克罗尔兰德编年史》中发现了这项法案,手稿被藏在一家简朴的乡间修道院里。正是那份重要文件——《王室权利法案》。比较理查最早的立法条例和两年后亨利·都铎初期的“功绩”,可知两人的做法大相径庭。前者的议会赦免了一些谋反者并且恢复他们的权利,但后者呢?在博斯沃斯之战胜利后,他立刻提前继位,并指控败军犯了叛国罪!他欺骗性地宣称他的统治始于开战前一天,以此为由将为理查三世而战的骑士定为罪犯,他们被起诉,被剥夺头衔和财产,最终含冤而死。他滥杀所有约克家族的男丁时也这般无所不为。大人,我说的是《叛国罪褫夺法案》,它残害了多少性命,我们两家的族人也尽在其中。

容许我再举个例子。理查的第一个议会改革税收,普通百姓得以受益。反观亨利的法令,公众福利由始至终都被轻视。即便托马斯·莫尔浓墨重彩地描述了理查的弊病,他也必定意识到亨利的征税措施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提及此事,他不得不暂弃不实之辞,赞赏这最后一位金雀花国王的政体——虽然笔墨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