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年生活(一)(2)
再如《文集》中所记载:“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圣哲画像记》——《文集》卷三)
曾公努力提高自身修养,不仅于翰林院中任职时如此,而且后来官任侍郎时,虽然公务繁忙,亦能坚持不懈。在此摘录《年谱》数条,以见一斑:
“戊申道光二十八年,公三十八岁。公官至卿贰,名望渐崇,而好学不倦。其于朝章国故,如《会典通礼》诸书,尤所究心。又采辑古今名巨大儒言论,分条编录,为《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公尝谓古人无所云经济之学、治世之术,壹衷于礼而已。秦文恭公《五礼通考》综括天下之事,而于食货之政稍缺,乃取盐课、海运、钱法、河堤各事,抄辑近时奏议之切当时务者,别为六卷,以补秦氏所未备。又采国史列传及先辈文集中志状之属,分门编录,条分近代学术,用桐城姚氏之说,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为目,依类辑之。”
“庚戌道光三十年,公四十岁。公每绾部务,悉取则例,博综详考,准以事理之宜,事至,剖断无滞。其在工部,尤究心方舆之学,左图右史,钩校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
“辛亥咸丰元年,公四十一岁。公前官翰林时,与倭仁公、唐公鉴辈讲学,逐日记注。中辍数年,刘公传莹为公书斋额曰:‘养德养身绵绵穆穆之室。’至是公乃仿程氏读书日程之意,为日记,曰《绵绵穆穆之室日记》。其说曰:‘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极中而天地位,此绵绵者,由动以之静也。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极和而万物育,此穆穆者,由静以之动也。由静之动,有神主之;由动之静,有鬼司之。终始往来,一以贯之。’每日自课以八事:曰读书,曰静坐,曰属文,曰作字,曰办公,曰课子,曰对客,曰复信。触事有见,则别识于其眉。公兼摄刑曹,职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盖无虚日。退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本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入门。是岁公选录古今体诗,凡十八家,又选录古文辞百篇,以见体要。”(以上均见《年谱》卷一)
从以上文字可知,曾公的学识与德行,在此阶段获得长足进展。其学习研究的范围,除文艺外,还涉及史学、哲学、伦理、政治、经济、地理等。其学习方法,除勤学好问外,还自己制定计划,并持之以恒。至于在提高德行方面,则身体力行,在处理政务时,则详细考察、广泛收集资料,尤为难能可贵。以上种种进步,究其原因,固然不能缺少良师的教导与好友的扶持,但关键因素是曾公能够自立自强、自我督促与勉励。
师友
曾公自道光二十年庚子入京之后,与人交往颇为广泛,其中不乏好友。至于镜海先生,曾公虽并未正式拜其为师,但一直向之请教学习。所以,在曾公中年时期,就其拜师交友情形而言,十分值得评述一番。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余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敖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家书》卷一)由此足可见曾公当时结交师友、与朋友间相互切磋之盛况。
此年十月二十六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吾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常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家书》卷一)由此可以大致了解曾公当时师友的学识与德行。
此年十一月十七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冯树堂进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无不言。……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识不甚超越,余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极勤奋,将来必有所成。何子敬近侍我甚好,常彼此作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页,今年已千页矣。近又考订《汉书》之伪,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事余不甚精,不知深浅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家书》卷一)即是对当时友人学问与德行的详细叙述。
此年十二月二十日,曾公又致信于其弟,对自己当时的师友作如下概括:“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古文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名锡振,广西主事,年二十岁,张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翰林),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此四君者,皆闻余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家书》卷一)
至于如何正确结交师友,曾公于信中亦有阐述,如:“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誉。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家书》卷一)
又如:“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道光二十四年正月廿六日与弟书——《家书》卷二)
行踪
曾公于早年时期,虽然行踪很广,但师友不多;而此时期,虽然师友颇多,但行踪不广。前后恰好形成反差。曾公自道光二十年庚子入京,直至咸丰二年壬子,总共出京两次:第一次即道光二十三年四川之行,第二次为咸丰二年江西之行。四川之行,往返历时仅半年;江西之行,因洪秀全、杨秀清发动叛乱,[1]加之母亲病逝,所以由九江转道回老家。
四川之行,始于道光二十三年七月。因为途中患病,八月方才抵达成都。于成都仅待一月余,便踏上返程,十一月抵至京城。关于此事,《年谱》中稍有记载:
“五月,考试差。六月,钦命公充四川正考官,以赵楫副之。七月,公出都。行至保定府,病暑,不能食,扶病而行。闰七月,行至西安,李公星沅时为陕西巡抚,延之署中,治医药,数日,病渐愈,即启行入蜀。八月初四日,抵成都。……揭晓,得士宋文观等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如例。九月二十一日由成都回节。十一月二十日抵都门,复命。”(《年谱》卷一)
从北京去往四川,必须路经山西、陕西两省。陕西西南部有沔县,即今天的略阳,为汉中山王即位之地。此县东南为定军山,即黄忠斩夏侯渊之处,蜀汉丞相诸葛亮亦长眠于此。曾公途径沔县,眺望山川,感怀今世,于是作诗一首:
此身病起百无忧,敢为艰难一怨尤?
晓雾忽飞千嶂雨,西风已作十分秋。
近知地利真堪恃,早信人谋不自由。
昨日定军山下过,苍天一望故悠悠。
(《早发沔县遇雨》——《诗集》卷二)
由陕西进入四川时,途径嘉陵、剑阁,对此曾公亦作诗来纪念:
万里关山睡梦中,今朝始洗眼朦胧。
云头齐拥剑门上,峰势欲随江水东。
楚客初来询物俗,蜀人从古足英雄。
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
(《初入四川境喜晴》——《诗集》卷二)
曾公赶赴四川,是为担任主考官一职,所以此行虽然不曾交到好友,但曾结识到良才。其中有一李姓考生,神采飞扬,学识深厚,才气出众。曾公尤为赞赏,离开四川前,特作一首古风,赠送于此人,算得上四川之行当中的一桩趣事。此诗如下:
岷山万仞雪,太古人迹稀。
中有窈窕谷,绿蕙芳以菲。
幽芬亦已郁,赏识方庶几。
涧边棘荆满,山上春草肥。
托根亮同地,岂辨谁是非?
地亦不能易,香亦不能飞。
忽逢荷樵子,采撷盈裳衣。
临风再三嗅,俯仰情依依。
由来有臭味,不必崇知希。
(《赠李生》——《诗集》卷二)
四川旧时为华阳君的封地,亦称华阳国。晋人常璩作《华阳国志》,其中所记皆为四川的人事、风物。今成都南面,仍有华阳县。而成都东北,有新都县,县中有桂湖,为明代翰林院修撰杨慎的故居。曾公由四川返京时,路经此地,县令张宜亭邀其至湖上饮酒,于是曾公赋诗一首,以记述当时所见所感:
遂别华阳国,归程始此赊。翻然名境访,来及夕阳斜。
翠竹偎寒蝶,丹枫噪暮鸦。词人云异代,临水一咨嗟!
短城三面绕,浅水半篙寒。鸟过穿残日,鱼行起寸澜。
秋来楼阁静,幽处地天宽。平昔江湖性,真思老钓竿。
十里荷花海,我来吁已迟。小桥通野港,坏艇卧西陂。
曲岸能藏鹭,盘涡尚戏龟。倾城游女盛,好是采莲时。
矮桂枝钩袖,丛篁叶打头。堤行皆仄径,路断得高楼。
栏槛千回锦,玻璃五色秋。落霞沉水底,绮散不能收。
颇忆家山好,去乡兹六年。此间行乐地,小有洞庭天。
点缀须人力,招寻信妙缘。使君殊不俗,把酒意茫然。
(《桂湖》五首——《诗集》卷二)
由四川入陕西途中,经过梓潼,曾公作诗,以怀念友人;从武连驿出发后,又作忆弟之诗;进入陕西境内后,作六首绝句,以咏此行程。在此仅摘录六首绝句中的三首,对曾公的行旅生活,窥其一二:
西风已谢朔风遒,客子劳劳且未休。
行过嘉陵三百里,飞崖绝壁又秦州。
破晓七盘山上望,回看蜀国万峰环。
英雄割据终何有?陵谷沧桑事等闲。
乱山合处响沉沉,古洞千年海样深。
独卧篮舆初梦觉,时闻脚底老龙吟。
(《入陕西境六绝句》——《诗集》卷二)
陕西省以前为三秦之地。长安之西有兴平县,古时称废邱,距离咸阳十分近。当年项羽立章邯为雍王,管辖咸阳以西地区,即以废邱为都城。曾公由四川返京,路经此地,触景生情,于是作诗一首:
项王西入关,叱咤何雄哉!鼻息撼山岳,号令如轰雷。
分茅割大地,驾驭英雄才。六王既立后,三将还西来。
降臣剖符竹,洪度方洞开。废邱亦善地,百里辟蒿莱。
桓桓章将军,仡仡貔虎材。奸竖主帷幄,大将终疑猜。
望夷不足惜,此类良可哀!行人一长叹,万里悲风回。
(《废邱关》——《诗集》卷二)
山西省以前属于晋国领土。太原之南有座赵城,城南有座国士桥,为当年豫让行刺赵襄子的地点。曾公进入山西省时,途径此地,曾作诗一首,以抒发心中感慨。诗云:
乱鸦呼噪若为情,疲马逡巡尚欲惊。
遭遇一生容可再?艰难万死竟无成。
至今平楚风犹劲,终古寒流意未平。
他日王孙知己感,可怜钟室泪纵横!
(《国士桥》——《诗集》卷二)
至于曾公带病赶赴四川途中的具体情形,《西征》诗中有详细描写,可以为《年谱》中的记载作补充,特抄录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