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西苑惊雷
第10章西苑惊雷
西苑,万寿宫。
浓重的檀香混合着丹药的奇异气味,在精雕细琢的殿宇间弥漫,几乎凝成实质。巨大的鎏金仙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将端坐于紫檀云龙纹宝座上的身影衬得愈发朦胧不清。嘉靖帝朱厚熜,身着一件玄色绣金线道袍,面容清癯,眼神半开半阖,仿佛神游天外,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质念珠,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敲打着殿内死寂的空气。
徐阶垂手肃立在下首,姿态恭谨,额角却隐有汗意。周衡与卢卿越则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铁证密匣被黄绫覆盖,静静放在他们身前。卢卿越重伤未愈,脸色苍白如纸,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跪姿,身体微微颤抖。周衡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掌心胎记传来卢卿越虚弱的脉动,让他心头揪紧,面上却沉静如水。
“徐卿,”嘉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飘渺与疏离,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你说…有铁证,关乎国本?”
“回陛下,”徐阶深深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工部主事、靖海伯周衡,奉旨南下清查盐务,历经艰险,九死一生,于杭州府破获惊天巨案!现已查明,前工部侍郎严世蕃,勾结倭寇萨摩藩岛主,制造毒米饥荒,意图诱发灶户暴动,借机屠城灭迹,掩盖其贪墨巨额盐税、倒卖九边军械之滔天罪行!此乃人证卢启(恒越),及其姐,前太医院医官卢卿越。此乃物证!”
徐阶示意,陈百户(特许随侍殿外,由太监引入)将黄绫掀开,露出那个沉甸甸的铁皮匣子。一名面容枯槁、眼神却精光内蕴的老太监(黄锦)无声上前,接过匣子,置于嘉靖帝身前的御案上。
嘉靖帝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捻动念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哦?严世蕃…倒卖军械?”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何军械?卖与何人?”
周衡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启禀陛下!据查,严世蕃及其党羽,指使九边卫所军官,将库存刀枪、甲胄、箭矢,乃至…工部新拨付试制的‘迅雷铳’部件,以‘损耗’、‘报废’为名,大量倒卖!买家,一为倭寇萨摩藩,二为…”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关外蒙古诸部,甚至可能包括辽东女真野人!”
“迅雷铳?”嘉靖帝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并不浑浊,反而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却又漠视生死的冰冷。他目光落在周衡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周卿,此物…是你督造的吧?”
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周衡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帝王在敲打,也是在试探他是否借机排除异己、构陷政敌。他叩首,声音依旧平稳:“回陛下,迅雷铳确为臣在军器局试造之新式火器,尚未列装。然其图纸、部件流出,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此倒卖之罪,有盐引真账册为证!册中看似盐引记录,实则内藏密码,‘金’指兵甲,‘木’指火器材料,经手人名皆为代号,差价即为倒卖利润!卢卿越姑娘已将其破译!”他顺势将卢卿越的功劳点出。
嘉靖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移向跪在周衡侧后方的卢卿越。“卢卿越…卢静修的女儿?”
卢卿越强忍眩晕与腹中绞痛,深深俯首:“罪臣之女卢卿越,叩见陛下。”她声音虚弱,却吐字清晰。
“抬起头来。”嘉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卢卿越依言抬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清澈而坚韧,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
嘉靖帝审视着她,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她身边紧抿着唇、眼神倔强中带着惊恐的少年卢启。他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卢静修…朕记得他。”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飘忽,“医术是好的,就是性子太直了些…‘病逝’了?可惜。”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病逝”,却让卢卿越和卢启身体同时一僵。这是皇帝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她父亲的“死因”,话语里隐含的意味,让聪明人细思极恐。
“陛下,”徐阶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此案人证物证确凿,严世蕃通倭、贪墨、倒卖军械、意图屠城,桩桩件件,皆是祸国殃民、动摇社稷根基之罪!其父严嵩,身为首辅,纵子行凶,难辞其咎!请陛下圣裁!”他再次深深拜下。
嘉靖帝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御案上的铁皮匣子,如同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掂量它的分量。他拿起那半块狰狞的萨摩藩铜符,在手中把玩,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很受用。他又拿起那本厚厚的盐引账册副本,随意翻动了几页,目光扫过那些被卢卿越破译的密码记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以及嘉靖帝指尖念珠那单调的“嗒…嗒…”声。
“通倭…屠城…”嘉靖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殿中的神明,“严世蕃,胆子不小啊。”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徐阶,“徐卿,你说…该如何处置?”
这轻飘飘的一问,却重若千钧!这是帝王心术的极致体现!他不直接表态,反而把皮球踢给徐阶,既是考验徐阶的立场和分寸,也是在观察群臣(虽然此刻只有徐阶代表清流)的反应,更是在为自己留有余地。
徐阶心念电转,知道此刻必须坚定,也必须给皇帝一个足够分量的台阶。他再次躬身,声音斩钉截铁:“陛下!严世蕃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按《大明律》,当处以极刑,抄家灭族!首辅严嵩,教子无方,纵容包庇,致使国法废弛,朝纲败坏,理应罢官夺职,交有司议罪!如此,方能震慑宵小,肃清朝堂,以正视听,以安天下民心!”
嘉靖帝听完,没有立刻表态。他的目光又落回周衡和卢卿越身上,尤其在卢卿越苍白却倔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了她强忍的痛苦,也看到了她眼中那份沉静的坚持和对弟弟的守护。
“卢卿越,”嘉靖帝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悲悯的语调,“你父…是忠臣。你…很好。带着你弟弟,下去吧。让太医好生诊治。”他挥了挥手,像是驱散一缕无关紧要的青烟。
“谢…陛下隆恩…”卢卿越艰难地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卢启也跟着姐姐叩头,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卢卿越,带着卢启退出了压抑的大殿。
殿内只剩下嘉靖帝、徐阶和周衡。
嘉靖帝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冰冷,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周衡:“周衡。”
“臣在。”
“你…护住了铁证,也护住了人。”嘉靖帝的语气平淡无波,“靖海伯…委屈你了。”
周衡心头一震,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功劳的认可,也是某种安抚。他叩首:“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臣之本分,不敢言委屈!”
“嗯。”嘉靖帝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徐阶,“徐卿。”
“臣在。”
“严嵩父子之事…”嘉靖帝拿起念珠,再次缓缓捻动,目光投向殿外虚无的远方,仿佛在看着道祖的神像,又仿佛在看着自己数十年的帝王生涯。“就按你的意思,拟个条陈上来吧。”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拍案而起。只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决定了权倾朝野二十年的严氏父子的命运。
“臣…遵旨!”徐阶强压心中的激动,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衡也伏下身,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他知道,一场席卷朝堂的惊雷风暴,终于在这看似平静的西苑深处,由这位深谙帝王心术的修道天子,轻描淡写地掀开了序幕。而他和卢卿越,不过是这滔天巨浪中,被卷入漩涡中心的两叶扁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