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照寒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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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帘卷西风恶

叶妲被几个同样穿着素净、神情恭谨却异常沉默的婢女引领着,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布置清雅的浴房。氤氲的热气裹挟着淡淡的花香,巨大的浴桶旁摆放着精致的澡豆、香膏。整个过程,婢女们动作轻柔而麻利,却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除了必要而简短的指令(“姑娘请抬手”、“请低头”),绝不多说一个字。她们的眼神低垂,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叶妲只是一件需要被仔细清理的物品。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洗去了连日来的尘土和屈辱,却洗不掉叶妲心头的寒意。她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布,搓洗长发,涂抹香膏。洗浴完毕,婢女们又捧来了全新的衣物。不再是她在赵府时穿的粗布旧衣,而是一套质地柔软、裁剪合身的绫罗衣裙,颜色是素雅的月白,只在衣襟和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折枝梅花。接着是梳妆,乌黑的长发被挽成一个简洁又不失韵致的发髻,只斜斜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脂粉薄施,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脸上的苍白和憔悴,更衬得那双含着惊惶与茫然的眸子水光潋滟,唇瓣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铜镜中映出的人影,清丽脱俗,带着一种被精心雕琢后的脆弱美感,与之前那个在赵府泥泞中挣扎的狼狈孤女判若两人。叶妲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感觉无比陌生。这身华服,这支玉簪,都像是套在她身上的枷锁,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件被买下、被打磨,等待被使用的器物。

“姑娘,请随奴婢来,王爷在书房等您。”为首的大婢女声音平板地说道,打破了叶妲的怔忡。

叶妲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跟在婢女身后,走向府邸更深处。

书房的门虚掩着,婢女在门外通传了一声,里面传来沈昭低沉的声音:“进来。”

叶妲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清雅,紫檀木的书架堆满了书卷,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古玩。空气里弥漫着松墨和书卷特有的气息。沈昭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落在叶妲身上,从头到脚,细致而缓慢地扫视了一遍。那审视的意味毫不掩饰,带着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冷静与挑剔。

叶妲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袖,几乎要将那精致的布料揉皱。

“不错。”沈昭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客观评价,“人靠衣装。这身打扮,比在赵府顺眼多了。”他踱步走近,距离叶妲不过三步之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尤其是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低沉的嗓音念出这句诗,语气却带着一种玩味的讽刺,“可惜,这深宫禁苑,容不下真正的‘天然’。本王要的,也不是一朵只能开在野外的芙蓉。”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内容却冰冷彻骨:“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这是本王给你的‘剑鞘’。至于里面的‘剑’够不够锋利,能刺穿多厚的甲胄……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的皮囊,看到内里那颗被恐惧和茫然占据的心。“别让本王觉得,救你回来,只是浪费了这身好皮囊和一个院子。”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叶妲的心脏。她明白了,这身装扮,这副容貌,都只是他计划中的工具,是包裹利刃的装饰,目的是为了迷惑目标——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帝沈承。而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那把“剑”。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感让她身体微微颤抖,脸色再次变得苍白,刚刚被脂粉掩盖的脆弱几乎要破土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眼中的水汽凝聚成泪珠滚落。

沈昭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反应——那种被看穿、被掌控、无力反抗的脆弱。他直起身,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张伯。”他对着门外唤道。

老仆立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听命。

“带她下去,准备饭菜。”沈昭吩咐道,目光甚至没有再看叶妲一眼,仿佛她已完成了一次“验货”,可以暂时搁置了。“让她好好‘享用’这第一顿饭。”

“是,王爷。”老仆应道,对着叶妲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妲如同得到赦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松墨香却让她窒息的书房。她跟在老仆身后,脚步虚浮,脑子里一片混乱,沈昭那句“剑鞘”、“利剑”、“刺穿甲胄”如同魔音灌耳,让她不寒而栗。

她被带到了一间布置雅致的小花厅。一张不大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清蒸鲈鱼、翡翠虾仁、素炒时蔬、一盅香气四溢的鸡汤,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糕点。色香味俱全,是叶妲在父母亡故后从未享受过的丰盛。

然而,面对这满桌佳肴,叶妲却感觉不到一丝食欲。她坐在桌前,看着婢女无声地为她布菜,银箸触碰到瓷盘发出的轻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每一口食物,都如同嚼蜡。鲜美的鱼肉尝不出味道,鲜嫩的虾仁咽下去只觉堵在胸口。她机械地动着筷子,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沈昭冰冷的话语、审视的目光,以及那未知的、充满算计的可怕未来。这顿饭,比在赵府啃冷硬的馒头时,更加让她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训练,不知道要如何成为一把能“刺穿甲胄”的“剑”,更不知道,当她这把“剑”被用出去之后,等待她的,是粉身碎骨,还是万劫不复。

这顿本该安抚身心的饭菜,成了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一道枷锁,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逃离了赵府的泥潭,她不过是跳进了一个更华丽、也更致命的深渊。而深渊的主人,正用锦衣玉食,一点点地,磨砺着她这把注定要染血的“剑”。

在婢女无声却不容忽视的注视下,叶妲如同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终于将那些精致却味同嚼蜡的饭菜咽了下去。随后是沉默的洗漱,冰冷的布巾擦过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婢女服侍她躺下,放下层层纱帐,吹熄了烛火。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带着一种虚假的安宁。叶妲紧闭双眼,听着婢女轻悄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确认彻底无人后,才缓缓睁开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畔。

恐惧、不安、屈辱、茫然……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冲刷着她脆弱的心防。沈昭那冰冷的话语、审视的目光、以及“剑鞘”与“利剑”的残酷比喻,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响。她试图思考未来,想象自己该如何成为一把“利剑”,去“刺穿”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甲胄,却只觉得一片漆黑,前方是无底的深渊。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训练,更不敢去想最终的结局。巨大的压力让她辗转反侧,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再由深灰透出几丝惨淡的鱼肚白,筋疲力尽的她才在极度的困倦中勉强坠入浅眠。

仿佛只是闭眼片刻,门外便响起了规律的、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是婢女平板无波的声音:“姑娘,该起身了。”

叶妲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她感觉浑身酸软,头脑昏沉,昨夜那短暂的睡眠非但没能恢复精力,反而加深了疲惫。但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强撑着起身。

又是一番沉默而高效的流程:洗漱、更衣、梳妆。婢女们依旧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偶人,动作精准,神情漠然。今日为她挑选的衣裙依旧是素雅的色调,淡青色的罗裙,只在裙裾处绣着几片飘逸的竹叶,发髻依旧简洁,簪着一支青玉簪。妆容清透,力图突出那份天然去雕饰的脆弱美感,与昨日如出一辙。看着镜中那个被精心修饰、如同易碎瓷器般的自己,叶妲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剑鞘”正被一丝不苟地擦拭保养着。

早膳同样精致可口,她却依旧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刚放下银箸,门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张伯。

“叶姑娘,”张伯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王爷为您安排的师傅到了,请随老奴来。”

师傅?叶妲的心猛地一紧。终于要开始了吗?那把“剑”的打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惧,站起身,顺从地跟在张伯身后。

张伯并未将她带往昨日那令人窒息的书房,而是引着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更为清幽的临水轩榭。轩榭三面开窗,窗外是碧波荡漾的小池塘和几丛修竹,晨光透过窗棂洒入,带着水汽的清凉。轩榭中央,已设好一张琴案,案上摆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七弦琴。

琴案旁,立着一位身着青灰色布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气质沉静,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疏离感。见叶妲进来,他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叶姑娘,这位是柳先生,京城首屈一指的琴师。从今日起,便由柳先生教导姑娘琴艺。”张伯简单介绍完,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叶妲与那陌生的琴师。

琴艺?

叶妲愣住了。她预想过各种可怕的训练——媚术?毒药?或是严苛的规矩礼仪?却万万没想到,沈昭为她安排的第一个“师傅”,竟是一位琴师?教她弹琴?这与他口中那要“刺穿甲胄”的“利剑”,有何关联?

柳先生似乎看出了叶妲的疑惑与不安,并未多言,只是走到琴案后坐下,抬手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悠远的琴音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流淌在这临水的轩榭之中,也流淌过叶妲紧绷的心弦。那声音干净、纯粹,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竟奇异地让她纷乱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丝。

“琴者,心也。”柳先生的声音温和,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指法技艺,不过皮相。真正能打动人心的琴音,需得发自肺腑,融于天地。”

他并未急于教导叶妲指法,而是开始讲述琴道的意境,讲述高山流水,讲述清风明月,讲述七情六欲如何寄托于弦上。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本身也是一曲乐章。

叶妲起初满心戒备和不解,但在这宁静的氛围和柳先生温和的引导下,她紧绷的神经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丝。她自幼也曾随母亲学过一些琴艺,虽不精通,却也识得几分雅韵。听着那清越的琴音和柳先生娓娓道来的话语,她仿佛暂时忘记了沈昭,忘记了那可怕的“利剑”使命,忘记了身在樊笼,心绪竟随着那琴音飘向了久远的、父母尚在、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听得有些入神,眼神中的惊惶和戒备渐渐被一种专注和淡淡的追忆所取代,连带着那被华服包裹的僵硬身体,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轩榭连接回廊的月洞门旁。

沈昭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负手而立,如同融入了廊柱的阴影。他的目光越过敞开的轩窗,落在轩榭内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上。

他看到叶妲侧对着他,坐在琴案旁的绣墩上,微微仰着头,专注地聆听着柳先生的讲解。晨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曾盛满惊惶的美眸,此刻竟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纯净的专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在琴音中的宁静与向往。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的恐惧,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像一株被露水打湿的兰草,在清雅的琴音中暂时舒展了枝叶。

沈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眸中看不出情绪,只有那惯常的冰冷和审视。他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被他从地狱边缘捞起、被他亲手换上华丽“剑鞘”的女子,此刻在琴声中展现出的、与他预期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片刻后,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薄唇无声地动了一下,似乎吐出了两个字:

“不错。”

随即,那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轩榭内的叶妲对此浑然不觉。她正沉浸在那久违的、被纯粹美好事物所抚慰的片刻安宁里,丝毫不知自己这短暂卸下防备的模样,已尽数落入了那双掌控着她命运的眼眸之中。这片刻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喘息,更深的改造与打磨,即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