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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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禾的踪迹

冰窟狭小的入口处,疤脸那张被刀疤撕裂的脸,如同从地狱探出的恶鬼面具,堵住了唯一的生路。他那双贪婪凶残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死死锁定张十三,以及他身后冰壁上那尚未被黑暗完全吞没的、带着新鲜血痕的刻字。横刀的寒芒,距离张十三的咽喉不过数尺,冰冷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乖乖把东西交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不然…”疤脸狞笑着,目光如毒蛇般扫过蜷缩在角落、惊恐万状的柳明远,最后落在阿禾身上,“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东西”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张十三心上。那份污损的文书早已被他在绝望中攥得死紧,此刻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交出去?那驿站同僚的血,驿丞老李头倒下前的眼神,自己一路流尽的汗与血,岂非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不交?柳明远这书呆子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阿禾…他不敢想疤脸会如何对待阿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局中,一道小小的灰色影子,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野性的决绝,猛地从张十三腿边窜出!

是阿禾!

她没有冲向入口的疤脸,那无异于飞蛾扑火。她的目标,是冰窟更深处的黑暗角落!那里,散落着几根他们蜷缩时无意中折断、边缘尖锐如矛的冰凌!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像一道贴着冰面疾掠的寒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求生的全部本能!

疤脸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像受惊小兔般缩在张十三身后的哑巴小丫头,竟敢在此时暴起。他微微一怔,刀尖下意识地随着阿禾的身影偏转了一丝。

这一丝偏转,对张十三来说,就是千钧一发的生机!

“柳明远!趴下!”张十三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同时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后骤然松开的硬弓,不是扑向疤脸,而是朝着柳明远的方向猛扑过去!他用自己精瘦却坚韧的身体,死死将还在发懵的书生压倒在冰冷刺骨的冰面上!

就在张十三扑倒柳明远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锐器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是疤脸一声短促、惊怒交加的痛吼:“小贱种!”

阿禾小小的身影在角落的阴影里一闪而逝。她手中紧握着一根尺许长的、前端异常尖锐的冰凌,像握着一柄微型的、用生命淬炼的匕首。刚才那一下,她并非毫无目标地乱刺,而是精准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凌狠狠扎向疤脸唯一暴露在入口光线下的支撑点——他那只踏在冰窟边缘、穿着破烂皮靴的脚踝!

冰凌虽脆,但在阿禾凝聚了所有恐惧与愤怒的力量下,加上疤脸毫无防备,锋利的尖端瞬间刺穿了皮靴的薄弱处,深深扎进了他的脚踝骨缝!

剧痛让疤脸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只脚不受控制地向内一滑!他原本稳稳堵住入口的平衡瞬间被打破,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半步!

冰窟入口狭窄,他这半步踉跄,加上脚踝的剧痛,让他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空档!

“走!”张十三的眼睛在黑暗中爆发出骇人的红光,他一把拽起还在冰面上瑟瑟发抖的柳明远,几乎是用蛮力将他朝着入口那瞬间出现的缝隙推了出去!“往外跑!别回头!”

柳明远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前猛扑,手脚并用地从疤脸因疼痛而让开的狭小空隙中滚爬了出去,瞬间没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中。

张十三紧随其后,在扑出冰窟入口的瞬间,他猛地回头,朝着黑暗的角落嘶声大喊:“阿禾!快出来!”

风雪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瞬间吞噬了他的声音。冰窟深处一片死寂。只有疤脸因剧痛和暴怒发出的、如同受伤野狼般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抓住他们!宰了那个小贱种!!!”

张十三的心猛地一沉。阿禾没有跟出来!她还在里面!

他想折返,但疤脸那庞大的、因剧痛而更加狂暴的身躯已经重新堵住了入口,横刀带着撕裂风雪的厉啸,朝着他当头劈下!刀光映着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走啊!”柳明远在外面发出凄厉的、变了调的哭喊,连滚带爬地扑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

求生的本能和肩上未竟的使命,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撕裂着张十三的灵魂。回去,必死无疑,情报将彻底湮灭,柳明远也难逃毒手。不回去…阿禾…

“啊——!”张十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带着无尽的痛苦和决绝,猛地转身,朝着柳明远的方向扑去!他最后瞥了一眼那被疤脸庞大身躯彻底封死的、如同地狱之口的冰窟入口,仿佛能看到阿禾那双在黑暗中盛满惊恐却又异常清澈的眼睛。

他冲进了茫茫风雪,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身后,疤脸手下几个喽啰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来。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白色的漩涡,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能见度急剧下降,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苍白。张十三凭借着驿卒对地形的本能记忆和对风向的敏锐感知,拖着几乎吓瘫的柳明远,在崎岖不平、积雪深厚的荒野中亡命奔逃。他专挑沟壑、陡坡和枯木林等复杂地形,利用环境甩开追兵。

疤脸脚踝受伤,速度大减,暴怒的咆哮在风雪中时断时续。但他的手下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紧追不舍。好几次,冰冷的箭矢擦着张十三的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终于,在冲下一道陡峭的、被积雪覆盖的土坡后,张十三拉着柳明远滚进一片茂密的、挂满冰棱的枯死灌木丛深处。他死死捂住柳明远的嘴,两人蜷缩在冰冷的雪窝里,屏住呼吸,如同两具冻僵的尸体。

追兵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坡顶徘徊了片刻。风雪太大了,掩盖了足迹和气息。他们似乎失去了目标,咒骂了几句,朝着另一个方向搜索而去。

直到那令人心悸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雪的怒号中,张十三才缓缓松开手。柳明远瘫软在雪窝里,脸色青紫,嘴唇哆嗦着,只剩下倒气的份儿。

张十三没有理会他。他猛地从雪窝里探出身,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朝着冰窟的方向爬去!风雪抽打着他,伤口撕裂的痛楚撕扯着他,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血丝密布,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阿禾!阿禾还在那冰窟里!

冰窟入口处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泥泞不堪,混合着几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那是疤脸脚踝被刺伤留下的。洞口残留着凌乱的脚印,有进有出,显然疤脸的人已经进去又离开了。

张十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拔出腰间的短匕——那是他仅剩的武器——不顾一切地冲进冰窟。

里面比他离开时更加阴冷死寂。血腥味混合着一种暴戾过后残留的气息。冰壁上,他刻下的那些带血的字痕依然清晰,像一道道无声的控诉。地上散落着几块被踩碎的冰凌碎片,还有…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染着暗红血迹的灰色粗布!

张十三认得那布料!那是阿禾身上那件破旧袄子的颜色!布片边缘撕裂的痕迹,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下!

他扑过去,颤抖着捡起那片小小的布片。布片冰冷,上面沾着的血迹已经半凝固,混合着冰晶和泥土。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阿禾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阿禾…阿禾!”他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冰窟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风从洞口灌入的呜咽,像是在嘲弄他的无力。

他发疯般地在冰窟里搜寻,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除了那片染血的布片和凌乱的脚印,再无阿禾的踪迹。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留下这片冰冷的布和刺目的血。

疤脸!一定是疤脸!他脚踝受伤,暴怒之下,绝不会放过阿禾!他会怎么对她?那个毫无人性的畜生!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十三。是他!是他为了推开柳明远,为了那该死的情报,没有第一时间抓住阿禾的手!是他把她丢在了那个地狱里!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嚎,终于冲破了张十三的喉咙,在冰窟内凄厉地回荡。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壁上,坚硬的冰面纹丝不动,他指骨的皮肉却瞬间绽开,鲜血淋漓,染红了冰壁,也染红了那片小小的灰色布片。

柳明远踉跄着跟了进来,看到张十三状若疯魔的样子和手中那片染血的布,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雪在洞外肆虐,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冰窟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张十三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指缝间滴落在冰面上、砸出小小红点的鲜血声。

他缓缓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片小小的、染血的灰色布片。那点微弱的、属于阿禾的温度早已被冰窟的酷寒和他自己的鲜血彻底浸透、冷却。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太原城郭的巍峨轮廓,那面象征着朝廷和王师的残破唐旗,曾经在风雪中给予他最后一丝微光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遥远、模糊,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他完成了什么?他护住了什么?柳明远?这个吓破了胆的书生?那份刻在冰壁上、注定无法带走的“情报”?而阿禾…那个在废墟中像小兽般依赖他、用沉默温暖他、用生命为他创造逃生机会的哑女…被他弄丢了!很可能落入了疤脸那个畜生的魔爪,生死未卜!

驿卒的职责?送达的使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噬心的痛苦和负罪感冲击得摇摇欲坠。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份他视若性命的“信”,其代价是何等的惨烈!惨烈到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张…张兄…”柳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我们怎么办?阿禾姑娘她…”

张十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柳明远,那目光中的痛苦和狂暴,吓得柳明远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办?

张十三缓缓站起身,攥着那片染血布片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一步步走向冰窟入口,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踩碎脚下的坚冰。外面的风雪灌进来,吹动他破烂的衣襟,露出肋下那道被鲜血重新染红的伤口。

他站在洞口,迎着狂暴的风雪,望向太原城方向那一片混沌的灰白,又低头看向掌心那片小小的灰色。一边是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使命终点,一边是沉入黑暗、生死未卜的至亲牵绊。

疤脸临走前那暴怒的咆哮,仿佛还在风雪中隐隐回荡:

“...老子在黄河渡口等着你!不交出东西,就等着给那小贱种收尸吧!”

黄河渡口!那是通往太原的最后一道鬼门关!疤脸不仅掳走了阿禾,更是在那里布下了致命的陷阱!他用阿禾做饵,等着张十三自投罗网!

风雪如刀,刮过张十三的脸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痛楚都汇聚在胸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几乎要捏碎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片染血的灰色布片,紧紧、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同样被鲜血染红的胸口。布片的冰冷和血迹的黏腻,透过薄薄的破袄,直抵心尖。

冰冷的绝望,与焚心的愤怒,如同冰与火的毒龙,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纠缠。

他死死盯着风雪弥漫的前方,那里是太原的方向,也是黄河渡口的方向,更是阿禾可能身陷囹圄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砂石摩擦般的、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黄…河…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