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铁弓如泥,软弓如龙
三日后·东演武场
时值深秋,却挡不住炽热的人潮。
演武场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周围的假山、回廊上都挤满了翘首的身影。
这场因意气之争而起的比斗,因其空前羞辱的赌注和南北之争的隐约背景,竟牵动了整个国子监的目光。
崔令仪与陈司业站在略高的观礼台上,面容平静,唯有眼神深处泄露着各自的思量。
不远处,陆明远等江南才子也隐在人群中,神色复杂。
空气似乎被无形的热望与窥探灼烧得滚烫、紧绷。
刘承业率先登场。
一身玄色劲装短打,衬得他肩宽背厚,步履行间都带着一股沉雄之姿。
他接过一张虎筋镶嵌的铁胎硬弓,臂膀肌肉贲张,伴随着一声低吼,那张强弓被他稳稳地拉开了满月,弓身在他手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呻吟。
周围立时爆发出北方学子们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刘兄威武!”
“扬我北地雄风!”
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
“嘣——!”
“嘣——!”
“嘣——!”
三声弦响如惊雷炸裂!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扎入箭靶!
报靶声高昂回荡:
“八环!”
“九环!”
“八环——!”
“好——!!!”
喝彩声再次沸腾,几欲掀翻演武场的屋顶。
刘承业将硬弓得意地往地上一拄,额角渗出细汗,嘴角却扬起了志在必得的狂狷笑容,挑衅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场边的对手。
他的同党们手舞足蹈,叫嚣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场边的另一人身上。
贾琰。
依旧是那身宽大的、洗得发旧的素白直裰。
肃穆的孝服与这喧嚣的演武场格格不入,仿佛一片沉静的雪飘落于熔炉烈焰之前。
他脸上无悲无喜,缓缓走到兵器架前,随手取下一张不起眼的、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桦木软弓。
那张弓在他修长的手中,更像是一件雅致的把玩之物。
无声的哄笑与鄙夷,在人群中滋生蔓延。
程景明脸色煞白,拼命跺脚,却再不敢拉扯。
吴铭站在角落里,呼吸急促,攥紧的拳头关节已然发白。
贾琰拿着那张软弓,走到发箭线前。
他没有看箭靶,也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阖上了双眼。
喧嚣声浪在他闭目的瞬间仿佛被隔离开来,唯剩下秋风掠过耳畔的呜咽。
他像是将整个世界都沉入了心底那片无波的寒潭。
一息。
两息。
……
就在不耐与轻蔑将要达到顶点的那一刻——
贾琰骤然睁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怒火,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洞穿万物的冰寒锐光!
他动了!
快!
快到只留下残影!
抽箭!
搭弓!
撒放!
三个动作在呼吸间完成,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嘤——!”
弓弦只发出一道极轻微、甚至带点绵软的低吟!
但射出的箭矢却截然不同!
三道银芒!如同撕裂了空气的闪电!带着一种尖锐到刺穿耳膜的厉啸,直扑百步外的箭靶!
速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轨迹!
笃!笃!笃!
三声清脆、短促,如同金石相击的闷响,几乎不分先后,重重地钉入了同一个位置——那箭靶正中心猩红的一点!
声音不大,却在全场死寂的瞬间,清晰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报靶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变调:
“红……红……红心!……三……三箭全中红心!……后两箭……不!后两箭穿过了前一箭的尾羽!钉在了同一个箭孔里!”
“轰——!!!”
这匪夷所思的箭术神迹,如同引爆了亿万惊雷!
方才的寂静被瞬间撕碎!
整个演武场彻底沸腾!
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倒抽冷气声、无法置信的喝彩声,混杂着无与伦比的震撼,轰然炸响!直冲云霄!
无数道目光,带着狂热、敬畏、难以置信,死死钉在那个依旧一身素白的身影上!
刘承业脸上的得意,瞬间僵硬、扭曲、最后化为一片彻底的死灰!
眼前一阵天旋地暗,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手中那柄刚刚还被他引以为傲的铁胎硬弓,“哐当”一声,脱力地摔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身体也晃了几晃,几乎瘫软。
程景明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吴铭眼中热泪奔涌,那不仅仅是为贾琰的胜利,更是为那句“以武起家的勋贵”和寒门学子所爆发的力量!
一种同仇敌忾、扬眉吐气的激荡在他胸中鼓胀!
高台上。
一直神色冷淡的崔令仪,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场中的贾琰。
那光中有探究,有惊异,还有一种被强烈勾起的、猎人发现了极其珍贵猎物的……浓烈兴趣!
她身侧的陈司业,则是不动声色地捋了捋长须,眼角微眯,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高深笑容。
汹涌的人潮尚未完全从极致的震撼中平复,无数或敬或畏或好奇的目光,依旧追逐着那个刚刚缔造了神迹的白衣身影。
贾琰对震耳欲聋的喝彩充耳不闻,脸上也看不出半分得胜的骄矜。
他只是轻轻将那张平平无奇的软弓放回原处,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归还一件寻常文具。
随后,在万千道目光的聚焦下,他缓步走向那个还处在激动战栗之中的角落。
在死灰般瘫软无力的刘承业那毫无焦距的绝望眼神,和周围人群尚未散尽的喧嚣注视中,贾琰来到了吴铭面前。
没有胜利者的宣言。
没有对失败者的嘲弄。
贾琰甚至没有多看刘承业一眼。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轻轻地,在吴铭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肩膀上,拍了一下。
动作随意,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亲近与力量。
仿佛拍散了他身上的自卑,拍走了之前的屈辱。
然后,他声音温和得如同寻常午后邀请同窗去用饭:
“走,吃饭去。”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和一个动作,在此时此刻,汇聚了万钧之力!
在万众瞩目之下,清晰地宣告着立场,彰显着一种超然的胜利姿态,比任何尖刻的反击都要掷地有声!
吴铭用力抹了一把脸,狠狠点头,胸中浊气尽吐,跟在贾琰身后。
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送着这两道身影——一个素白如雪,一个粗陋如尘——在无数目光组成的通道中,从容离去。
身后,是刘承业彻底崩溃的喃喃自语和同伴们狼狈的搀扶与死寂。
他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昔日的骄横跋扈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灰败。
经此一战,他刘承业的名字,将沦为整个国子监乃至京城士林长久的笑柄。
而贾琰之名,连同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射,以及那深不可测的文武底蕴,必将如惊雷炸响,一日之内,传遍国子监每一个角落!
“文武双全”的赞誉,不再是虚言,而是烙入人心的实绩!
在喝彩声渐次平息,贾琰走向吴铭的档口,陈司业微笑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透过空气传入在场诸人,特别是陆明远等江南学子耳中:
“荣国府乃太祖钦封国公,昔年沙场喋血,以弓马定鼎,忠烈传家。”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贾琰离去的背影,又像是感慨,对着身旁的空气低语:
“惜乎京中子弟,锦衣玉食,耽于安乐,弓弦朽,刀剑钝,恐怕连老祖宗的这点本事都淡忘喽。”
他停顿一下,捋着胡须,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声音却带着一丝回旋锋刃般的锐利:
“今日得见贾琰此子张弓……呵呵,才知当年那句‘文能安邦,武能靖边’,并非贾代善老国公的自矜,实乃荣国一门真正的风骨所钟啊。”
崔令仪已转身,步下观礼台,走向一旁通幽的长廊。
她并未回头再看喧闹的场中,仿佛刚才那惊天一射已在她心中完成了解读。
对身边随侍的贴身婢女,她用一种冷冽而洞彻的低语说道:“方才那一射……”
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似乎还能捕捉到演武场上那一点消散的银芒,
“岂止是穿杨神技?那是积郁已久的雷霆,是胸中不平铸就的利锥,更是……”
她停步,望向长廊尽头,贾琰与吴铭背影消失的方向,琥珀色眼眸中寒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糅杂了讥诮与冷酷洞明的锋利弧度:
“更是他射给所有人看的一封铁血战书!‘看看!这才是落魄勋贵真正的獠牙!’”
侍女默然垂首。
崔令仪轻哼一声,语气骤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反观京中那位……那位自谓衔玉而生的凤凰儿……呵!整日在那锦绣脂粉堆里厮混,论起风花雪月,倒是真的冠绝天下。只可惜呀……”
她顿住,袖袍轻轻一拂,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之物,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对世事规则的冰冷宣判:
“这世道的根基,终究是用刀剑丈量出来的!荣光,是血与火浇灌而成!他那点脂粉文章,软得捏不起一厘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