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惊变·定策
朔方十六州的核心城池——云中城,燕家的百年基业便根植于此。
然而此刻,象征着传承与威严的燕家正堂内,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冰碴。那封以元策名义发来的、措辞简洁却字字如刀锋的“国书”——或者说“最后通牒”,正静静地躺在家主燕老太爷面前的红木大案上。
“……要么联姻,要么开战。”
短短八个字,比塞外的寒风更凛冽刺骨。
“父亲!”一声慌乱的呼唤几乎是破门而入。燕回的二伯父,燕骐,那位平日里总想谋取更多家族权柄、此刻却面无人色的男人,步履踉跄地冲了进来,额角带着细密的冷汗,声音都变了调:“出大事了!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那元策…元侯…他…他简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亲率前锋精骑,一昼夜疾驰三百里,突袭了我们与赫连羿势力接壤的缓冲地带——‘断魂隘’!守隘的云泽国(燕家附属)偏将…力战殉国了!”
“什么?!”饶是燕老太爷戎马一生,见惯风浪,闻此战报,花白的眉毛也猛地一耸,苍老但依旧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他霍然起身,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那封“国书”都跳了一下:“竖子!他竟真敢?!为逼婚,先动兵刃?他就不怕赫连羿趁虚而入,我两家玉石俱焚?!”
正堂内伺候的仆从们早已屏息垂手,噤若寒蝉,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燕骐粗重的喘息和炭盆里木炭偶尔的噼啪炸裂声,更添压抑。
燕骐抹了把汗,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父亲!那元策根本不顾及这些!探子回报,他前锋虽在隘口短暂受阻,后续主力却已在悍将玄刃带领下急速压上,看那架势…分明是要绕过隘口,直扑我们云泽腹地的玉仓城!玉仓,那是我们囤积过冬粮草的要地啊!元侯这…这根本是铁了心要打!我们…我们是不是立刻点齐兵马去拦?可…可赫连羿那边也在虎视眈眈……”
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在正堂内迅速弥漫开来。元策的攻势如此凶猛且不计后果,完全超出了他们这些沉溺于盘算内部倾轧之人的预料。
“慌什么!”燕老太爷一声断喝,犹如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和慌乱。他目光如电扫过六神无主的儿子,最终落回到桌案上那份冰冷的“国书”,眼神复杂变幻。他知道,元策这是在用血与铁的火烙,将那个“要么…要么…”的选择,无比清晰地烫在他的眼前。
就在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道清越如山涧泉水、带着些许温雅书卷气的声音,从正堂的侧后方响起:
“祖父,玉仓城守将是谁?守备几何?断魂隘的地形险要,纵有失,元侯前锋绕过也需时日。主力后续补给线是否稳固?赫连羿动向具体如何?”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靠近温暖屏风的软榻上,一个高挑的身影坐姿端正。燕家嫡长孙女,燕回,身着一袭简单的月白色常服,发髻轻绾,未施粉黛。她膝上摊着一本半旧的羊皮舆地图册,旁边放着一杯已半冷的茶。方才堂内风雷激荡,似乎并未扰动她分毫。她白皙的手指正落在地图册上“断魂隘”的位置,指尖细腻光洁,全然不似能舞刀弄枪。那双清亮如秋水寒潭的眸子微微抬起,平静地看向祖父,问出的问题却精准地点在了局势的要害上。
这沉静的询问,与堂内燕骐的仓惶形成鲜明对比。
燕老太爷看向这个自小在膝下长大、偏爱胜于几个孙子的孙女,眼底深处的惊怒和焦虑,奇异地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与感慨抚平了些许。是啊,怎能不慌?元策这一手“以战逼婚”玩得狠辣至极!他叹了口气,并未立即回答燕回的问题,而是挥了挥手,语气疲惫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骐儿,你先下去。约束好府内上下,不得妄议!令云泽各部将领就地整军,严守门户,未得我命令,不得擅动!一切…待我与燕儿议过再说。”
燕骐还想说什么,对上父亲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只得把满腹的惶恐憋了回去,躬身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关门时脚步依旧虚浮。
厅内只剩祖孙二人,炉火的光晕跳动,映着燕回沉静的侧脸。
燕老太爷坐回圈椅,拿起那份冰冷的“国书”,手指在“联姻”二字上久久摩挲,才看向孙女,声音苍老却带着询问的力度:“燕儿,你刚才问得好。玉仓守将沉稳有余,但兵力不足三千;赫连羿主力动向不明,其前锋斥候在边境确有增加;至于元策…他粮草有限,此战必求速决。现在,不是分析战局的时候了。”他将“国书”推向前,“元侯已将这最后的选择,摆在了祖父面前。燕儿,你看…你有什么意见?”
燕回闻言,纤长的手指终于从那本厚重的舆地图册上移开,轻轻端起旁边微凉的茶盏,却没有喝。白瓷细腻的杯壁贴着她冰凉的指尖。她垂眸,目光落在茶盏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上,长长的羽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思绪。
一时间,正堂内寂静无声,唯有火盆里微弱的爆裂声,像无声的倒计时。
她缓缓抬起眼,那双曾被人形容为“人畜无害”的眸子里,此刻却蕴藏着惊人的冷静与洞察。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清婉,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敲碎了方才因“逼战”带来的窒息和愤怒,只留下冰冷的权谋计算:
“祖父,他粮草不足,强攻玉仓乃是孤注一掷。”
“赫连羿在北窥视,如同悬顶之剑。”
“伯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直接提燕骐方才的失态,但意思祖孙二人心照不宣,“恐难指望其临危力挽狂澜。”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了点祖父面前那份“国书”中“元策”的落款处:
“他图的是朔方十六州的地缘要冲,是我云泽国的粮仓草场,是那枚能够名正言顺调动其兵马钱粮的签章!”
她的目光迎上祖父复杂而凝重的视线,语速平稳,不带丝毫犹豫,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看透的事实:
“他看中的是‘嫁妆’,那我们…给他便是。”
燕老太爷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
燕回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理智与近乎残酷的清醒:
“开战,纵使能惨胜,云泽国必被打烂,流离失所的是我们视若子民的百姓。朔方十六州战火一起,赫连羿怎会错失良机?届时腹背受敌,祖父毕生基业,恐有倾覆之危!我燕家亦将元气大伤,难复往日荣光。”
“而联姻…”她微微一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浅得几乎看不清,“不过是暂时舍我一人。却可保云泽国安然无恙,朔方十六州表面上也仍在燕家掌控之名下(签章仍在,只是要‘共用’)。更可将元策那如狼似虎的精兵,化作了威慑赫连羿、甚至暂时牵制元侯自己身后那双‘不老实的手’(暗指元威伯父)的屏障!”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祖父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祖父,燕回愿嫁。”
“他元策要的嫁妆,我们给得起。但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那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吞下了。我嫁过去,那签章如何使用、那朔方十六州听谁调遣、谁才是我云泽真正的主心骨…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了。”
说完,她静静地垂下眼眸,重新翻开了膝上的那本旧地图册,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动摇家族未来的话语,不过是闲谈几句风月。只是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图中标注着云泽国境内那条最重要的粮草运输线——玉仓城。
燕老太爷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膝下成长起来的嫡孙女。她清丽的容颜依旧,却已褪去了最后一分稚嫩。听着她条分缕析的点破时局要害,看着她眼神中那份冷静到极致的算计与蛰伏待机的锋芒。
“唉……”一声悠长到几乎包含了一生戎马遗憾的叹息,终于从老太爷喉咙里溢出。他阖上眼,靠回椅背,手指疲惫地按压着眉心。
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再无犹豫彷徨,只剩下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和…深深隐藏的欣慰。
他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也没有感慨万千。他只是拿起那封最后的通牒,用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对门外的仆从沉声吩咐:
“传令云泽国主。”
“即刻备下最隆重的嫁妆——朔方十六州的边防图略、云泽国库的明细,以及…最重要的,那枚镇国签章!”
“告知元侯…”
“我燕家…愿结秦晋之好。”
正堂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那道月白色身影映在屏风上,笔直、孤高。燕回依旧垂眸看着地图,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耐人寻味。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