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活命之价
玄元宗外门,杂役处。
一股浓郁到刺鼻的药草味混合着汗臭、霉味和廉价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耳东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牵动了肩膀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被那执事弟子几乎是扔进了一间挤满了通铺的大屋。
“喏,断续膏,金疮药,自己涂。”执事弟子丢下两个粗糙的陶罐,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嫉妒,“刘长老吩咐的,算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伤好之前不用上工,老实待着!”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大屋里光线昏暗,几十个穿着同样灰扑扑粗布短打的少年挤在简陋的木板通铺上。有的在低声呻吟,显然是踏仙路上受了伤;有的眼神麻木空洞,对未来不抱希望;更多的则是带着好奇、探究,甚至隐隐敌意的目光,聚焦在刚进来的耳东平身上。
他身上的血污,脱臼的手臂,还有那被执事弟子亲自送来、并特别关照用了“断续膏”的待遇,都显得如此扎眼。
耳东平默默走到角落里一个空着的铺位,铺位上只有一床薄得透光的破旧棉絮。他忍着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笨拙地、一点点解开被血浸透后凝结变硬的破烂上衣。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右肩的伤口和血肉模糊的双手。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哼。拿起陶罐,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强烈苦味的药膏。他用左手手指抠了一大块,颤抖着往右肩脱臼处抹去。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冰凉,随即是更猛烈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凑了过来。
“嘿,兄弟,新来的?伤得不轻啊。”声音带着点油滑。耳东平抬眼,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脸上堆着假笑,手里拿着个水瓢。“我叫侯三,这片儿的‘老人’了。看你一只手不方便,我帮你?”
耳东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继续自己涂抹。
侯三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蹲下来,目光在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和肩膀上扫过,啧啧两声:“啧啧,这伤……是攀‘踏仙路’弄的?还被飞剑指着脑袋了?兄弟你命是真大啊!”他压低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叹,“更牛的是,居然是尧师姐亲自出手把你捞上来的!我的天爷,那可是尧暍菁!咱们玄元宗年轻一辈的煞神……哦不,是翘楚!多少人挤破头想跟她说句话都难,你居然被她亲自拉上飞剑了?”
他的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沉闷的大屋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原本麻木或敌视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耳东平身上,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更深的嫉妒。
“尧师姐?真的假的?”
“不可能吧?尧师姐怎么会管这种闲事?”
“就是,听说她性子冷得很,连长老的面子都不太给……”
“他凭什么?”
窃窃私语如同苍蝇的嗡鸣,在耳东平耳边响起。他只觉得胸口那块玉佩似乎又隐隐发烫了一下,尧暍菁那句冰冷的话语“活下来,只是开始”再次在脑海回响。
“凭什么?”侯三嘿嘿一笑,小眼睛里闪烁着市侩的精光,替耳东平回答了,“这谁知道呢?也许是尧师姐一时发了善心?也许是……这位兄弟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入了师姐的眼?”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耳东平身上扫视着,尤其在胸口位置停留了一下。
耳东平猛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疼痛。他冷冷地看了侯三一眼,那眼神中的死寂和冰冷,让侯三心头一突,脸上的假笑都僵了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侯三干笑两声,把水瓢放下,“水给你放这儿了,兄弟你慢慢弄。”说完,赶紧溜回了自己的铺位。
耳东平不再理会那些目光和议论,低下头,沉默而艰难地继续处理自己的伤口。断续膏的药力开始发挥作用,右肩脱臼处传来一阵阵麻痒,断裂的筋骨似乎在缓慢接续,但痛苦并未减轻多少。双手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提醒着他深渊之上的惊魂一刻,也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活下来,只是开始。
这玄元宗,这仙门圣地,似乎比那踏仙路的寒铁锁链,更加冰冷,更加步步杀机。
接下来的几天,耳东平就在这充斥着异味和压抑的杂役大屋里养伤。侯三时不时会凑过来说些闲话,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和尧暍菁的关系,都被耳东平用沉默或冰冷的眼神挡了回去。其他杂役弟子看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或许是忌惮尧暍菁那日的举动,或许是耳东平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冷硬气息,倒也没人敢真正上来找麻烦。
断续膏和金疮药效果不凡,加上耳东平本身年轻,生命力顽强,右肩的骨头已经初步接上,虽然依旧使不上力,但至少不再剧痛。双手的皮肉伤也在缓慢结痂,只是新生的嫩肉粉红脆弱,触目惊心。
这天午后,大屋的门被推开,光线涌入,一道身影背光站在门口。
喧闹的低语瞬间消失,所有杂役弟子都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是刘长老。
他依旧是那副清癯的模样,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他负着手,目光如鹰隼般在昏暗的大屋里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耳东平身上。
“你,出来。”刘长老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耳东平心头一紧,放下手中正在搓洗的破布(这是杂役处分配给他的“轻活”),默默站起身,跟着刘长老走出了大屋。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刘长老并未走远,只是在屋外空地的石凳上坐下,示意耳东平站在他面前。他上下打量着耳东平,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
“伤势如何了?”刘长老开口,语气听不出关心,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询问。
“回长老,好多了。”耳东平低着头,声音沙哑。
“嗯。”刘长老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石凳边缘,“尧师侄当日所言,你可知其意?”
耳东平沉默片刻,低声道:“弟子愚钝。”
“愚钝?”刘长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稍纵即逝,“能在那等绝境下抓住一线生机的人,可算不上愚钝。尧师侄说她捞了你一条命,这话没错。但在这玄元宗,命,也是有价码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耳东平身上:“尧暍菁,天纵之资,乃我玄元宗百年不遇的奇才,更是宗门未来的希望。但天道无情,越是惊才绝艳之辈,命途往往越是坎坷多劫。她命格奇特,身负一种极凶险的‘九劫命煞’。此劫不解,她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中途陨落之厄。”
耳东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
刘长老似乎很满意耳东平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用一种平静却残酷的语调说道:“宗门长辈费尽心力,寻得一道上古秘法,可寻得命格相契之人,以其身为‘引’,代承部分命劫煞气,替她分担劫数,争取化解之机。此谓之‘替劫之人’。”
他盯着耳东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耳东平的心上:
“而你,耳东平,就是被选中的那个‘引’。”
“尧暍菁救你,非是怜悯,而是因为你对她‘有用’。”
“你活命的代价,就是在必要之时,成为她的‘替死鬼’,代她承受那足以令金丹修士都灰飞烟灭的命劫煞气!”
轰!
耳东平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疑惑,所有的寒意,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为什么尧暍菁会突然出手救他?为什么她看自己的眼神那般奇特?为什么胸口的玉佩会发烫?为什么她说“活下来,只是开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这条从深渊边缘捡回来的烂命,从一开始,就被明码标价了!他的价值,就是替别人去死!去承受那所谓的命劫煞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挂在锁链上面对飞剑时更甚!那时至少还有挣扎的余地,还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捆缚的蝼蚁,命运早已被高高在上的存在安排得明明白白,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嵌入刚刚结痂的手掌伤口,带来新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和窒息感。
看着耳东平剧烈颤抖的身体和眼中翻涌的绝望与不甘,刘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冷酷。他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虚伪的安抚:
“也不必太过绝望。替劫之人,也并非十死无生。若你命够硬,能熬过去,宗门自不会亏待你,至少保你一个内门弟子的身份,一世富贵无忧。这,总比你烂在凡尘里强上千百倍,不是吗?”
他俯视着这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少年,如同看着一件即将被送入火炉的祭品。
“好好养伤。你的‘用处’,还没到开始的时候。在这之前,当好你的杂役,安分守己。记住,你的命,现在属于玄元宗,属于尧暍菁。”
“别妄想逃跑或者反抗。那后果,你承受不起。”
说完,刘长老不再看耳东平一眼,转身飘然而去,留下耳东平一人僵立在刺目的阳光下,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胸口的玉佩,似乎又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烙印,提醒着他——他这条烂命,终究还是没逃出那深渊。甚至,跌入了一个更加绝望的、名为“替死鬼”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