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蜻蜓点水
杨霭徊坐在病床边沿,很困。姑姑家女儿结婚,他来送礼,帮忙接待宾客,走来走去。晚上又和兄弟姐妹聊了许久,大家都说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没机会见面,见面了就要珍惜。他微笑,听着他们天南海北谈对方小时候的趣事或者丢脸的事,一起哈哈大笑。可他心里想的是这些事情不过是妈妈们润色的,早已面目全非。但这种热闹的感觉很不错,可以淹没自己的存在。没想到夜晚返程的时候当了英雄。杨霭徊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生,睡得真香!他笑起来,打了个哈欠。
深夜人也好多,没有空床让他躺躺。邻床一个妇女被电动车撞到,疼得流泪。杨霭徊心里不舒服,背着那边。他甩了一下胳膊,很疼。幸好他是左撇子,不然都开不了车。
“啊!”杨霭徊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惊悚的叫声,以为是邻床妇女疼得受不了,转身发现那位妇女只是默默流泪。他才明白是这个女生在叫。难道在做梦?他走近,女生猛然惊醒坐起来。只要稍微有人靠近,怀蒲芋就会感受到杀意一般坐起来,妈妈让她不要那样,心脏经不住。但上学时她打碎了好几个闹钟、手表,没再买,而且有时闹铃响了,她完全记不起要起床上课这件事,眼都没睁开就关掉了闹铃,因此迟到过几次,让她战战兢兢。从此她就条件反射一样,会猛然坐起来,让家人和同学也吓一跳。
杨霭徊看到女生在看见他、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后更震惊了。怀蒲芋想:我的器官被拆了,都没给我钱?她很生气,可又绝望,怎么可能要来钱呢?她有点后悔冒出过“卖器官”,当时也没真的决心要这样做。
“你醒了。”
杨霭徊实在不懂这个女生在想什么,为什么一脸阴云。
怀蒲芋渐渐真正清醒,她没觉得身体有地方疼,也想起有机车冲向自己的事情,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耳朵渐渐发烫。她猜也许眼前是穿便服的医生。那谁救了我?狗呢?她脑子里闪现许多画面。
“谢谢医生。”她没钱付药费,最近才找到店员的工作,工资发放还早得很。但她说不出口。对面不是一个白发老爷爷或老奶奶或者大叔阿姨之类慈眉善目的医生,而是清亮英俊的年轻医生,proper.
怀蒲芋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反正缴费也不是医生负责的。
杨霭徊笑出声:“你没看我没穿白大褂吗?不过我的确是天使……我救了你。”
“你救了我!”怀蒲芋很惊讶,见义勇为这样戏剧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只是自己才是被救的。
“你受伤了吗?”怀蒲芋想自己没伤,那救她的人一定受伤了,语气激动、不安,离杨霭徊更近了一点,然后又突然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一点。
“没有。那辆机车远处就停下来了,只是你被吓晕,所以我送你来医院。小事一桩。”杨霭徊提前暗示对方不用一谢再谢。
“谢谢你。”怀蒲芋语气深深。
不出意料。
“医生说,你受惊昏厥,挂了点滴,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挂药的话,要交多少钱呢?她只有一百多。
被一件衣服吸引,怀蒲芋最先看的是价格。而一次,在学校得知弟弟牙痛得受不了爸妈带他去医院拔牙、安装假牙的事时她为弟弟觉得疼,但心里责怪自己几乎同时想到要花好多钱了。从前,她知道爸妈在挣血汗钱,但直到上了大学她才真正意识到“血汗钱”之血汗二字。
杨霭徊很奇怪,这个女生似乎迷迷糊糊,反应不过来自己说的话。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可说。
“你经常这样吗?”
“什么?”怀蒲芋歪着头。
杨霭徊变了话题,这个女生有点太呆板了,但又不是字面的呆板,有些……他没找到形容词。
“宠物狗不轻易追人,也许嗅到肉味了。”说完他也觉得太牵强了,毕竟是狗,天性咬人。而且这样的新闻也不胜枚举。
“肉?”怀蒲芋想到自己包里有吃完的鸡翅膀骨头忘记扔在车站旁边的垃圾桶里了。
“也许吧,我包里有鸡翅。”怀蒲芋想人也是肉啊。
杨霭徊有点意外,她和他居然有共同点。不,他只吃鸡翅。
“等等,你是那个向我跑来的人吗?”她记得夜色中的那个人似乎带着黑面罩。
“对啊,没想到你居然以为我要抓你贩卖,跑到马路上去了。”杨霭徊觉得这很有意思。英雄,人贩子,短短时间内就扮演了两种角色。
怀蒲芋就是这样想的。小时候某个傍晚,真的有个疯人闯进了家里的院里,打开房门刚要步入门槛,她疯了一样拿起枕头打那个疯子,歇斯底里大叫以至于疯子自己退出了门槛。妈妈说那些人没疯,只是犯事或者吸毒无处躲藏才扮成疯子要吃的。
她没觉得自己有错,万一真的是坏人,那就没她了。
“你……”杨霭徊又打了哈欠,女生的心似乎又飘走了。
怀蒲芋觉得对面的人应该很困,大概已经午夜了。她环顾四周找自己的包,却什么都没看到,手机也没在。丢了吗?不行。她下床:“你有看到我的手机和包吗?”
“应该在我车上,当时没拿上来。你下来干嘛?”
“谢谢你。”幸好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东西。
杨霭徊讨厌女生动不动就露出感激涕零的眼神,柔情满溢,会让人以为故作可怜。
“我有那么粗心吗?”
“不是,我是觉得……”怀蒲芋不想让对方误会,尤其他救了她,她珍惜这种浪漫的邂逅。
“你不用觉得了。我好困,你真的不睡吗?那我先躺一会儿。”
“等一下!”怀蒲芋立刻起身,伸手挡住男生。她想怎么可以呢?那可是她刚刚躺过的地方。
“等换一下床单吧。我去找护士要床单。”
杨霭徊没太惊讶,瞥见她的手背有一条小小的红痕,给她黄色手背增添了韵味。但他在脑子里摒除怜悯的心绪。
“谁要睡你睡过的位置?我自然要换床单。”他甚至有点接受不了别人刚起身的位置。不过,他并不是真的要睡觉。
“算了,好麻烦。护士可能在休息。你睡吧!反正已经四点了。”
怀蒲芋感觉脸颊、耳朵、心脏都像烤火一样。她一再改变对这个人的判断。不好吧,又救了她;说他好吧,又有点阴晴不定。
四点了吗?那我算夜不归宿了!怀蒲芋心底为这小小的意外觉得搞笑。一会儿才意识到“4点”意味着救她的人大概一直没休息。
“你一直没睡吗?”
杨霭徊想这不是很明显吗?
“睡了,我坐在床沿眯了好久。”
”哦。”
杨霭徊越过女生的头顶,看向窗外,天光带了亮色,白云在广阔的蓝天横七竖八。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对着一个病人油嘴滑舌,而且这人呆板不解风情。
怀蒲芋决定回去,她在犹豫要不要问男生叫什么名字,也不确定该不该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本来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不会像少女那样每当看见青春少年便会想入非非,但没想到她对着这个男生闪现幻想。他像英雄一样救了她,多么像童话。可是,一切永远凝冻于那些瑰丽瞬间,没有以后。
那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一身重担。于是,她心里轻笑自己像女孩一样有所幻想。
杨霭徊刚收回视线,便注意到了她眼神一瞬间的黯淡,似乎连头发都染上了萎靡的气息。出于一种直觉,他猜女生不是因为他的话生气,可也说不清原因。女人心,海底针。但杨霭徊并不好奇,每个人都有瞬间涌上来的情绪。
“咳—”他咳嗽一声。
“我先……”怀蒲芋也开口。
“我先走了。谢谢你!”怀蒲芋想了一会儿说。她没有任何东西感谢他的帮助,甚至说不出日后感谢的承诺。她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在铺设未来的石砖:记在心里就足够了。
一滴泪滚落,她刻意揉了一下眼睛,转过身铺平床单放好枕头然后侧着身子背对他出去。
杨霭徊看着泪珠落在雾白色地砖上,说不出话来。他仿佛听到有声音问:“你知道心碎成水的感觉吗?”
他不知道,可是他的心脏很闷。泪水究竟是什么,怎么随时随地流出来?他看向把头转向窗户泪流满面的妇女,她的丈夫似乎还没赶来。
“咔嚓”开门声引得杨霭徊转身,他几步跟上去。
“你不请我吃饭吗?”
怀蒲芋转过来,惊到的呆愣,眼睛微红、湿润。
他等着她的回答。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离饭馆营业时间还早,没法请客。”走廊的灯光映照她的脸变白。她根本没想到过请客吃饭的事情。她没有遇到过这种在电视剧上演或者偶尔听说的情节。
又把话堵死了!杨霭徊想,分不清她的脸偏黄还是偏白。
果然啊,每次都让所有人觉得麻烦或窘迫。瞬息之间,怀蒲芋立刻笑起来,语气欢快,不想一副蔫蔫的样子:“您喜欢吃什么水果吗?”她想等天再亮一些,可以去水果店买葡萄、菠萝、草莓……妈妈去姑姑家或者姑姑来家里也是提着水果。
“您?”杨霭徊怀疑自己遇见了正在学习人类交流的机器人,一会儿用“你”,一会儿又用“您”。而且她为什么突然很高兴?吃货?
怀蒲芋想的是尽管他与她年龄相仿,但是是陌生人,用“您”应该更适合,不然像认识一样。
杨霭徊对水果没感觉,什么都吃,除了对香蕉、芒果过敏。他没想到有人用水果来感谢救命恩人–虽然小事一桩。
“你要去哪里?”杨霭徊不想再逗她了。这个女生……
“你–您不吃水果吗?”怀蒲芋自己也觉得别扭。
杨霭徊想自己在自找麻烦。
“我吃。你的东西在我车上,我们去取吧。”
她都忘了。
“好。”
怀蒲芋跟在杨霭徊身后。她一般不从别人眼前走过,因为得伪装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们年龄差不多。”他随意说。
怀蒲芋懂了。她很惊喜,对方会注意这个细节。
“抱歉,你知道我要交多少医药费吗?”快走出大厅时,怀蒲芋问。
“你问问前台就知道了,我当时没管。”他不想再陷入之前的旋风中。
听到这种答案,她羞耻于自己问了他:也许他嘲笑我以为他帮我交了医药费,更无地自容的是她确实猜过他有没有那样做。她没意识到她昏厥时只有他一个人在身边,医生只能找他。
红色的,像军车一样的车!她吃惊于自己的记忆力,想要看看车牌。但杨霭徊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座门,让她自己拿白色的编织包和手机壳绘有水绿色海浪图案的手机。怀蒲芋看不到车尾,却依旧觉得是那辆车的概率是100%。
车内很干净清爽,她看见一个魔方摆在车前方的台子上。
又在想什么?杨霭徊撑着车门,他没耐心。尽管才过去一会儿。怀蒲芋刚转身,恰好杨霭徊探头想问问她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丢了吗?结果他一头把她撞得半跌进车椅,他自己往后倒了两步。
“对不起!”怀蒲芋拄着座椅起来。
好猛的冲击力!杨霭徊略微惊讶,女生看上去很柔弱,不纤瘦高挑但也不怎么……宽阔,甚至在朦胧光亮中身形单薄。
他听她说话,嘴唇泛白干燥,一层白痂。
怀蒲芋这一天只在中午吃了一个葡萄酸奶味棒棒糖和一块爸爸邮过来的妈妈炒的鸡翅膀。她在一家女装店当店员,可周围没有兰州拉面店。在便利店转了一圈,看了看一杯芒果饮料6块后,怀蒲芋就离开了,想着晚上回去要吃盖浇饭。可是,没想到今天又突然加班到8点半,坐公交到站时已经9点多了,兰州拉面店早关门了。而她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回到学校宿舍。怀蒲芋两天没吃过饭了,她饥饿疲惫,坐在长椅上,思绪蔓延,烦恼与忧愁喷涌。
“跟我来。”杨霭徊点了点头说。
“什么?去哪里?”他已经迈开步子,怀蒲芋停顿几秒跟了上去。
杨霭徊走到售卖机前问:“你喝矿泉水吗?”
怀蒲芋摇头–他要给我买水吗?下一秒又想买一瓶蜜桃水。
杨霭徊取出两瓶百岁山,递给她一瓶:“可能很涩,你尝一下。”他猜她没喝过。
怀蒲芋迟疑接过去,有广告的水怎么会涩呢,比井水涩嗓?涩水,为什么要让我喝?她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好甜啊,难怪有人会一直喝矿泉水。杨霭徊发现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就像被清泉润洗。他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窝。
“不涩,很甜。”
杨霭徊想,确实较真。他打开瓶盖:“那我喝了。”
“两块钱吗?你打开二维码我转给你。”怀蒲芋等着他打开手机。
“没事,顺手,不用微信转账。”他最怕麻烦了。
怀蒲芋无比羞耻,想要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没有了辩解的兴趣。
“好,谢谢你。”
杨霭徊很意外她没有坚持。
“对了,那个骑机车的女生说要跟来,但我一直没见到,她可能没找到位置。”
“没事,我没受伤,已经很庆幸了。她可能也吓傻了。”
“真的很感谢你救我以及送我水。对不起,我连累你没办法睡觉,还撞了你的头。抱歉。”怀蒲芋握着矿泉水一气呵成,害怕没机会说完似的。
人机!不对,人机智能得像蛔虫。杨霭徊感觉她似乎在肚子里把这些词语一个个排好顺序,定好调子,然后找准机会万箭齐发。他有些好奇,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嗯,知道了。”
好奇不是魔鬼,更甚。
晨曦初现,空气清新,温度微凉,是美丽的时刻。
怀蒲芋听见鸟叫声,这就是“清脆”吗?鸟儿竟起得这么早。
杨霭徊顺着女生的目光看向窗外,杨树树梢顶端有一只蓝尾墨翅小小鸟。
六一儿童节到了。无论家庭怎样,小孩子总还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意识不到正发生的事情,或者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2027年真的与众不同吗?
对,每一年。
怀蒲芋看着小小鸟左顾右盼,思绪万千,儿歌在脑海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小鸟说早早早,
你要去哪里呀?
我去上学校
天天不迟到。
她转身往出走,捂着肚子,感觉胃里烧灼,一会儿又折返,想起还没交医药费就去前台,没想到男生抱着右胳膊跟在她身后。
“你胳膊疼吗?”
“对,你来帮我开车。”
“啊?我不会!”怀蒲芋还没学会骑电动车。
看她那样子杨霭徊就猜她也许不会开车,于是顺理成章说:“我现在想立刻睡觉,又开不了车,去你家睡一会儿吧。”
“什么!你……”她感觉他是好人,但很轻浮。
“不想感谢我吗?我救了你。”
怀蒲芋说:“你应该去看医生,医院有病房,我会支付医药费。”她只是在济南上学,住在宿舍,没有房子。如果真有的话,她会为了救命之恩让陌生人去她家吗?会吧。家人都在,没什么可担心。最重要的是她不怀疑这个男生。
“不用麻烦医生,他们多累。胳膊错位,应该很快就好了。”
“可是,抱歉!我没地方给你住,我住在学校宿舍。”
杨霭徊懒得找酒店,就睡一会儿还得查位置,他想女生应该住在附近,可以借宿几小时,没想到她还是个学生。
“好吧。”他只能坐在车里睡觉,之后又要连续开几个小时返程。
咕咕–怀蒲芋的肚子响了起来,她压住肚子左侧,企图静音,害怕对方以为她……她赶紧咳嗽起来。
“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吗?”夏天饭馆五点应该就营业了。
“等我查一下。”她只知道一家拉面店。
杨霭徊判断她不是济南人。
怀蒲芋说,有一家“方中山胡辣汤”,坐公交要30分钟。她问:“你去吗?”
“他们6点营业,还得等一个半小时。”
“行,我先回车里躺躺。”
“你应该也可以搜得到,我先缴费去了。谢谢你。”
“好。”
怀蒲芋听到这种平淡的回应再次嘲笑自己觉得被轻视。有所期待似的。
她去缴费,护士说已经缴了。是他吧!她又问多少钱?
“393。”
这么多!
“各项检查加两瓶点滴一共393。”
“明白了,谢谢你。眯会儿吧。”她看到女孩也很疲倦,撑着回答问题。
女孩很惊喜,对她微笑:“谢谢,也快换班了。”
怀蒲芋曾经想过当医生,爸妈说你那么胆小,怎么敢拿手术刀。高考报志愿时她因为分数不高以及以后的工作填了几所录取分数线较低的医科大学。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当医生治病救人,给爸妈看病,结果没有被录取。
从大厅出来的时候,她特意看向原来停红色车辆的位置,没有车。他走了?可是明明不能开车。也许叫了代驾。
怀蒲芋的心里一下子很空。
小小鸟的叫声微小,应该飞远了。
我的心就像——湖面,蜻蜓点水、春风吹皱绿水,起波浪。
湖面永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