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大雪
日暮时分,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连绵不断的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自阴沉的天幕中倾泻而下。雪片打着旋儿飘落,轻盈地扑在地上,又很快被后来者覆盖,悄无声息地堆积起来。林木的枝桠早已被压弯,挂满了厚厚的新雪,银白中透出一丝萧瑟的寒意。
一名中年轿夫抬头望了望灰暗而无边的天空,哈出一口白气,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下雪了呀。”他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微弱,很快便被呼啸的北风吞没。
一顶迎亲的红轿,在雪地上缓缓前行。那红色原本应是喜庆明艳,此刻却仿佛被夜色与风雪压得黯淡下来,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抹模糊色泽。轿子并不华贵,材质寻常,却在茫茫雪夜中显得尤为显眼。四名轿夫分列两侧,咬牙在雪地中踏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两名替补轿夫则举着灯笼与火把,尽力护住微弱的光亮。
远处的山脚下,万家灯火在风雪中如豆般摇曳着,逐渐被厚重的雪幕隔开,只余下淡淡一圈光晕。随着山路愈发陡峭,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连林中禽兽也被冰雪封住了呼吸,唯有轿杠吱呀作响,与轿夫粗重的喘息声交织成低哑单调的伴奏。
走在前头右侧的年轻轿夫,肩膀压着轿杠,仍不失一份少年人的快活劲儿,咧嘴笑着道:“瑞雪兆丰年嘛!”话音落下,他用手抹了把鼻涕,呵着热气,眼睛里还闪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光芒。
听闻此次抬亲,新郎重金招募轿夫,然鲜有人敢应。毕竟新郎独居深山,又赶上大雪封路,若有野兽出没,怕是命也难保。但这少年不信邪,稚气未脱,爱闯荡喜热闹,自告奋勇揽下了活计。此刻即便冻得耳朵通红,脚步蹒跚,他仍强打精神说笑,只是身后的几位轿夫已经默不作声,神情越发凝重。
火把在风中摇曳不定,时而被风吹得劈啪作响,照得周围雪地上拉出歪歪斜斜的光影。天色彻底暗了,夜幕如巨大的幔帐将山林吞噬。偶有林中枯枝被压断,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惊得众人一震,四下张望,唯恐有猛兽窥伺。
“老天爷,祈祷明年风调雨顺!”年长的轿夫抬起头,半是呼喊,半是祷告般地大声说道。
“平平安安!”其余几人也跟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山谷中回荡开来,仿佛也是在为这趟雪夜孤行壮胆。
风更烈了,轿帘被吹得猎猎作响。被寒意裹挟的迎亲队伍在茫茫雪夜中继续前行,像一粒孤独无依的尘埃,在天地间缓缓挣扎着,往未知的方向前去。
而那顶红轿之中,隐隐传来一声轻微的啜泣,却被呼啸风雪无情地吞没,归于沉寂。
王妙墨坐在轿中,身子随着轿杠微微晃动,头顶覆着沉重的红盖头,天地仿佛只剩下一片昏红的朦胧。轿帘紧闭,仍挡不住刺骨寒风时不时钻缝而入,裹挟着雪气,像刀子般刮在她细嫩的面颊上。她的双手交叠在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嫁衣上,指尖早已僵冷,却仍紧紧攥着衣角,似要攥住心中最后一丝不安的寄托。
外头的雪下得更紧了,鹅毛般的雪片飘洒下来,偶尔有冰冷湿润的雪花透过轿帘缝隙,落在她的手背上,化成细小的水迹。王妙墨轻轻抖了抖指尖,却无力拭去,任由那冰凉慢慢渗入皮肤。
今日是大雪节气。往年此时,她定是缩在暖炉旁,听娘亲哼着小曲,锅里煨着热气腾腾的盏蒸羊,炭火跳跃,炉上热气缭绕,一派温暖安逸。可今年,轿中孤零零一人,她如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被交予了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
又一阵寒风猝然卷起轿帘的一角,刺得她忍不住瑟缩了脖颈。绣鞋下的双脚微微蜷缩在一起,裙摆轻轻颤动,肩头亦微不可察地发抖。眼眶早已湿润,她咬了咬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唯有泪水一滴滴从下颌滑落,砸在绣着金线的罗袖上,濡湿一小片暗色。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小小的啜泣声在红盖头下回响,但被外头呼啸的风雪掩盖了去,无人察觉新娘子的异样。
轿夫们的脚步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厚重的积雪仿佛也压弯了林木,偶尔传来枝条被雪压断的脆响,格外刺耳。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仿佛无处可逃,也无路可回。
王妙墨微微蜷缩着身体,胸口沉闷地堵着,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无力的绝望——从今日起,她将要携着这孤独与寒冷,走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命运之中,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那日,天光已暗,窗外大雪如鹅毛般漫天飘洒,天地一片茫茫。小小的绣房里,炭炉微弱地跳动着光焰,温暖却也昏昏欲睡。王妙墨正俯身细细刺绣,指尖一寸寸拨弄着绣线,眼皮渐渐沉重。忽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夹着冰雪气息的寒风卷入室内,吹得纱帐猎猎作响。
她抬起头,只见父亲裹着一身雪气站在门口,眉眼间尽是沉肃。未及她起身行礼,父亲已大步迈进来,重重将门掩上。屋中顿时只剩下炉火噼啪爆响与彼此的喘息声。
父亲拂了拂衣上的雪,沉声道:“妙墨,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话音落下,王妙墨手中绣针一颤,银针落在了膝上。她怔怔望着父亲,心头莫名一跳,却又不敢多问,只勉强应了声:“女儿听父亲安排。”
父亲叹了口气,走到炭炉边拢了拢手,脸色在红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他声音低了几分,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叮嘱:“老夫年纪大了,眼光不比当年锐利,可识人之心,尚未蒙尘。”
他缓缓道来:“上月,州府大人身染沉疾,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老夫医术浅薄,无力回天,却又推脱不得。正当踟蹰之际,闻得一位江姓公子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便请他代笔上书,劝州府大人宽心养疾。江公子果然不负所托,一封陈情,赢得众口称颂,州府大人亦宽慰不少,连带着老夫也松了口气。”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儿,“此子温文儒雅,心性清明,又不附权贵。虽父母早亡,孤身隐居于山林之间,却更显其独立自持,不受尘俗玷染。嫁与这样的人家,妙墨,将来不会受半分委屈。”
王妙墨听着,指尖已紧紧绞着绣帕,心跳如鼓。她只觉屋内炭火烧得灼热,脸颊烫得几乎能滴出汗来。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终究只小小地问了一句:“……女儿,可曾见过他?”
父亲沉默片刻,似也知女儿心中惶惶,声音低下来,温和道:“你不曾见过。他孤身一人,不似世家子弟繁华热闹。但你要相信父亲一生阅人无数,定不会错看。”
说完,父亲拢了拢衣袖,转身推门而出。寒风再次席卷而入,吹得门缝吱呀作响,地上的绣帕也被掀得微微卷起。王妙墨呆呆坐在绣凳上,半晌未动,心里五味杂陈。
待炉火快熄灭时,母亲抱着裁衣的料子进来了。她神色自若,似乎一切早有准备。轻拍着女儿的肩膀,笑道:“傻孩子,命里自有安排。”随即取出尺子量王妙墨的肩宽腰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轻声讲起女子出阁后的种种规矩与房中事宜。
王妙墨只觉耳根发烫,双颊飞红,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捂住耳朵逃出去。可母亲却不容她逃避,只一针一线般细细叮嘱。那一夜,屋外雪声淅淅沥沥,屋内炭火微光摇曳,王妙墨心底,一层层交织着懵懂、羞涩与惴惴不安的情绪,悄然绽开。
“落——轿——!”
一声悠长的吆喝划破雪夜的寂静,像是击打在心弦上,震得王妙墨微微一颤,从回忆中回归现实。轿子缓缓落地,木质轿杠压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将她的心思也一并压实了。
轿子外,右前方传来一个温润而沉稳的男声,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仿佛能穿透风雪:“风雪骤至,辛苦诸位。谢金已备,烦请收下。山中夜深,若不急于赶路,后院有空房可暂歇。”
王妙墨听着这声音,心脏猛地一跳,捧在袖中的双手悄悄握紧了。虽未见其人,那声音却清澈克制,字字如玉落寒潭,叫人一时不敢轻忽。虽然隔着轿帘,她仍能感受到那男子沉着如山的气息,心头生出一丝异样的悸动——这就是……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吗?
外头轿夫们连忙推辞,声音里带着笑意:“哪敢让新郎官亲自做饭?我们身上都有干粮,不敢叨扰,不敢叨扰!”
又有个年轻后生打趣道:“小哥儿,您还是多吃点吧,待会儿还得有力气闹——洞——房——呢!”
然而那一端却久久无声,片刻之后,只传来一声平淡的回应:“多谢关心,风大,早点回吧。”
众人哄笑着,笑声在空旷雪夜中回响,随后三三两两地踏着积雪远去。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融入了夜色,天地间只剩下雪落无声,月色清寒,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了冰。
王妙墨攥紧了衣角,轿帘内红盖头微微晃动。心跳犹如小鹿撞撞,连呼吸也有些凌乱。真要洞房了吗?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她咬了咬唇,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海里回荡着娘亲曾叮嘱的话语:“女儿,既为人妻,当以夫为天。无论欢喜与否,皆是命数。”
心中一横,王妙墨在心底轻轻念道:父母之命不可违。即便他是恶人,我也只能认了。
忽听轿帘外轻轻一动,一个身影半蹲下来,声音低沉克制:“小心,别滑倒。”
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仿佛只是陈述事实,而非表达情感。
声音近在耳侧,低而温柔,仿佛雪夜里一盏微暖的灯。王妙墨微怔,却本能地将纤细的手递了出去。
一只手伸来,手掌温热,却带着一层厚茧,稳稳接住她的指尖,动作干脆,却未久留。王妙墨心跳骤然加快,耳尖悄悄红了。
她在他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跨出轿子。
长裙扫过积雪,发出“簌簌”细响,留下一道浅浅的轨迹。
寒风如刀,月光如水,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发上、肩头,微微一颤,宛如一朵初绽的雪中兰花。
王妙墨垂着头,不敢抬眼。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只能模糊地看到眼前人一袭深色直裰,身姿高大挺拔。
忽然,那人指腹轻敲她指节,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红盖头遮眼,路难走。自行摘下。”
她听得出那是江酹秋的声音。他的声音不高,却极稳,像是冬日的风掠过雪地,清冷、无声。风雪仍未停。王妙墨分不清他是走近了些,还是风声略有停歇。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抬手扯下盖头,捏在手里。风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盖头落下,天地霎时清明。她眼前是一袭深青色长衫的身影。男人极高,肩极宽,站在风雪中,仿佛一道笔直的寒松。他穿着文士衣袍,却遮不住骨架的魁伟。那种高大与沉静混合出的压迫感,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敬畏。
他低头看她一眼。
那双眼是灰色的,清冷澄澈,不染烟火,如冰湖封雪,不动声色。
王妙墨微微一震,不知是因风,还是那目光太冷。
江酹秋没有再说话,只微侧身,为她让出一步的距离,然后转身领路。雪落在他肩头,却似未曾沾湿衣襟。
她咬了咬唇,提步随上。
踏入屋中,她不禁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