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也不看看是谁妹妹
天亮时,陈小花刚睡下不久,窗棂又轻轻地响了。
她不用看,便知是谁。
“小哑巴,出来,上课了!”
陈小花揉着眼睛,刚推开窗,迎面被扔来一件打着补丁的旧棉袄。
“换上,县城风大。”
“我下午还要跟明远……”
“跟我走,他就是个书呆子。”
杨拓野眨眼一笑,跑走了。
陈小花低头一看,棉袄的袖口上,密密实实地缝了一层绒布。
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他的手艺。
去县城的路上,杨拓野的单车叮当作响。
陈小花坐在后座,怀里抱着一只军绿色帆布包——那是杨志军退伍时带回来,又重新缝上海棠花送给她的。
“供销社今儿来新货,我教你怎么做买卖。你没看市场里那些人,没上过学,算术比谁都厉害,这就是实战练的!”
他的声音随风灌来。
陈小花哭笑不得。
“冷不冷?冷就靠紧三哥。”
她轻轻点头,贴紧了他的背。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柜台边的玻璃被挤得直晃。
杨拓野捏了捏她的手,眼睛一眨,正要挤上前去展示自己的本事,陈小花忽然踮起脚尖,指着柜台里的红双喜搪瓷盆:“同志,这个盆有砂眼。”
售货员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一声顿住了——这批搪瓷货的确是次品,是主任让他掺在好货里卖的。
“要、要不……给你按处理价?”
杨拓野愣了一愣:这小哑巴,居然无师自通?
路过布摊,杨拓野又忽然说要买布,领她进去。
他挑三拣四,终于磨定了价格。
正要拿钱时,一个不小心,零票掉到了地上。
陈小花蹲下身去捡。
老板在算盘前拨弄半天,算珠噼啪直响。
“总共……”
正琢磨着,陈小花起身了。
“三块二毛六。”
布摊老板一怔,连连点头:“是,三块二毛六。杨老三,你这妹子厉害啊。”
“那当然……”杨拓野得意地抬抬下巴,正要揽住她肩膀,却被她踩了一脚。
他触电般缩回了手,转而挠头傻笑:“也不看看是谁妹妹。”
等走远了,他问:“你又不知道单价,怎么算的?”
陈小花笑了:“我听见他算盘打了多少下。”
不能说话,让前世的她磨练出了敏锐的听觉。
“你呀……真是厉害。”
杨拓野忽然盯住她,那不羁的笑意渐渐变得郑重而认真。
陈小花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本子,递给他,“搪瓷盆省了六毛二,的确良布省了九毛七,售货员送了包火柴,和一颗‘招财进宝’的纽扣。今天战果不错。”
杨拓野接过本子,好奇地翻看。
看到最后一行,顿时笑出了声。
“三哥摸耳朵就是说谎,记得改习惯。”
杨拓野笑道,“你这么有天赋,等开春了,三哥带你去省城!”
傍晚,杨拓野骑着车载她回村。
车篮里堆满了“战利品”。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声从沿途的大喇叭若隐若现地飘来,让两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哼。
“咔嚓——”
单车后轮泄气的声音,在乡间土路上格外清脆。
杨拓野单脚撑地,低头看了眼肉眼可见瘪下去的车胎,笑出了声:“得,永久牌变永垂不朽牌了。”
陈昭棠刚要下车,突然被他按住了肩:“别动!”
杨拓野蹲下身,指尖在车胎上一抹,捏出颗锈迹斑斑的图钉,打趣道:“嘿,还是个上海产的。”
“回家还有段路,你能走吗?”他抬眸,眼含关切。
“能!”
走了许久,夕阳渐浓,前方的田埂都被染成了橘红色。
杨拓野扶住了车,蹲在了陈小花跟前,拍拍自己的肩。
“上来,我背你过田埂。”
“我能走……”
“少废话。”他反手一捞,直接将她背了起来,“天都要黑了,小心田埂里有长虫!”
陈小花伏在他背上。
汗味裹挟着蓬勃的朝气,浅淡的芳香若隐若现。
她认得出,那是雪花膏的味道。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他把调子唱得七扭八歪,步伐却稳得很。
陈小花忽然捏住了他耳朵,惊呼:“你踩到牛粪了!”
“这叫走财运!”杨拓野满不在乎,将她往上颠了颠,“等三哥以后开了百货公司,你就坐办公室里,帮哥打算盘。咱们也弄个‘总经理’的搪瓷牌挂一挂……”
晚风吹过麦茬地,吹起陈小花散落的碎发。
她笑了笑,将下巴轻轻搁在了他肩头。
突然,她发现他外套的肩线开了口,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棉袄。
她想了一想,悄悄地把口袋里的纽扣塞进了那道裂缝里——是今天在供销社,售货员送她的那颗“招财进宝”。
“杨拓野!你把小花带到哪儿去了?”
杨志军的声音远远传来。
两个人刚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两兄弟冲了出来,抓着杨拓野的胳膊开始数落。
“下午本来要学算术的,你倒好,带她去县城玩!”杨明远道。
“哎,我也是教她算术。我教的呀,还比你好。你问小花!”
陈小花笑而不答,眨了下眼。
杨拓野马上把两个哥哥拉进屋,绘声绘色道:“小花今天可厉害了……”
吃过了晚饭,陈小花又抱着书去杨明远屋中学习了。
“哒哒”。
两人回头往门边看。
杨拓野推开了门,嬉笑道:“我和小花有话说,就一分钟。”
“你今天已经够耽误……”
杨明远话未说完,杨拓野就进来一把拉走了陈小花,带上了门。
“很快哈——”
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小花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话落,她的目光垂到他肩头——完好无损的肩线。
他竟将那颗“招财进宝”缝好了。
杨拓野注意到她的目光,得意地扬扬下巴:“我缝的,手艺好吧?”
陈小花故意抬眼看天,不回答。
“好啦,这个给你,不影响你学习。”
杨拓野拉过她的手,将一只铝制饭盒放到她手上。
“这是……”
陈小花打开来一看: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零钱,总共一块五毛九。
“今天省的钱,都是你的。”
“我不……”
她刚要扣上饭盒还给他,他却手一摆跑走了。
陈小花无奈地笑笑,低头端详着手上的饭盒。
饭盒底部,竟还贴着一张字条。
潦草的一行字。
“陈昭棠教育基金 1983年12月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