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梦实
时空在这一瞬间骤然停止。
叶谨川眼神中充满紧张与恐惧,他猛然伸出僵直的手臂,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狠狠推翻,我的脊背与后脑勺重重撞击在粗糙的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回响,与高空坠落的花盆破碎于地面的刺耳声响交织在一起。
撞击后的眩晕,使我的耳腔中充斥着电磁波的尖锐啸叫,视线变得模糊而涣散。我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踉跄的身躯最终徒劳倒地,浑身僵硬,视线正对着叶谨川满泥泞的脸。
四周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花盆碎片,混杂着泥土与凋零的紫色鸢尾花。叶谨川一动不动躺在当中,头发被泥土覆盖,还裹着几朵绽放的鸢尾花,鲜血从发间缓缓流出,滋润着干燥的泥土。
路人闻声蜂拥而至。
穿豹纹衬衫的发廊老板娘蹲在我身旁,就见她嘴唇飞快上下开合,双手在我眼前晃动。我听不清,只能眨眼证明自己还活着。她见我不言语,又拿起手机开始对着我和叶谨川拍视频。屏幕反光的瞬间,我看见了叶谨川的喉结突然抖动,嘴角涌出暗红血沫。
佩戴大金链子的壮汉颤抖着手指试探叶谨川的鼻息,看他的表情,那小子应该还活着。一旁的外卖小哥很不耐烦地推开壮汉,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地从自己身上撕扯下布条,迅速给叶谨川头部进行止血。
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暗涌着阵阵闪电。在骤亮的一瞬间,叶谨川的眼睛正缓缓向我看来,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第二声闷雷后接踵而至,他的手指突然痉挛般颤动,像是要向我爬来。外卖小哥似乎并没有发现叶谨川的异样,对着电话那头喋喋不休。
暴雨在第三声炸雷中倾泻如注。冰雹般的雨点砸在周围商店的雨棚上,奏出密集的鼓点。围拢的人群四散而逃,发廊老板娘尖叫着护住发型跑开,壮汉的鳄鱼皮鞋踩着血水狂奔其后。
外卖小哥将身上的外套盖在叶谨川头部,他跪在血泊里,紧紧按住叶谨川的头部,防止他流血过多而死。我见他嘴唇一张一合朝我喊着什么,可我的耳膜被雨水的轰鸣填塞,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腕表秒针在血色中跳动——和叶谨川颈动脉微弱的搏动渐渐趋于同步。
闪电再次撕裂夜空,鸢尾花的花瓣在暴雨的冲刷下四散飘零,随着泥泞的雨水,从我的眼前飘过。雨水的冰冷感很快渗透至骨髓,原本稍有恢复的视线,又开始朦胧不清。
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喉咙似被雨雾中幻化出的魔抓牢牢掐住,我似能再次看见恶灵从叶谨川的身体里缓缓飘出,贪婪地吞噬着我的意识,逐渐将我拖入黑渊。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任由意识涣散。
像是梦醒时分,消毒水的味道慢慢充斥鼻腔,“滴——滴——”的监控仪规律地响起。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缓缓睁眼,视线依旧模糊不清,但能够感受到有两个人慢慢在凑近。一个人用他的大手在我面前不停地挥动,另一个人则小声责备,怪他眼花——我听的真切,那两人是我爸妈。
白色病房内的光线刺眼而冰冷,我调整了许久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事物。两个人皆是一脸疲惫,灰青色的脸上似乎多了几道细纹。老爸胡子拉渣,头发油腻且凌乱,老妈更是一改往日的端庄优雅,原本披散的卷发用鲨鱼夹随意盘在后脑勺,眼睑通红,血丝布满眼白。
“你看,我就说阿离醒了吧!”老爸像个兴奋地孩子,挥舞着双臂,踉跄地跑了出去,走廊里回荡着他喊医生时沙哑的声音。
老妈坐在床边,激动地摩挲着我的手,时不时让我触摸她干涸的脸庞。她的手指冰凉,眼眶里的泪珠倔犟地打转,颤动地嘴唇掩饰不住她悲喜交加的情绪,“我的小阿离,我知道你现在能看见了,对不对?那你能听见妈妈说话吗?”
我机械式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嗯”。可能昏睡了太久,这一声响,仿佛紧绷的喉咙里吞下了钉子,撕扯着声带,让我不由皱眉。
老妈的神情显得更加激动,脸上的担忧散了许多。“是不是渴了?也是,睡了那么久了……”她给我倒了杯温水,让我用吸管一点一点地慢慢喝。
“既然能看见,就说明身体机能在慢慢恢复。”
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我喝水的节奏。转头看去,那人推门进来时,白大褂下摆微微扬起,带进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他个子得有一米八五往上,肩宽腿长的,白大褂愣是被他穿得像时装周走秀。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着,看人时总带着点笑模样。
“最好先用勺子少量喂取,不要用吸管。”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接过护士递来的查房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说话声音又轻又稳,像是深夜电台里那种让人安心的主持人。我爸原本拧成疙瘩的眉头,听着他解释“轻微脑震荡的恢复周期”慢慢松开了,如释重负。
男医生的姓很生僻,姓“厍”,名“枢衡”,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正气凛然。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人的眉眼间为何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衣服被轻轻拉扯的感觉让我猛然回神,随之而来的是细微的责备声:“别看了!口水收收!”
我慌忙收回视线,假装自己在发呆。
厍枢衡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刚才尴尬的局面,“现在感觉怎么样?”
“川子呢?”我很自然而然地接话道。虽然脑袋里一片空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但叶谨川的生死问题牢牢地扎在我心里,看见医生,如同看到了答案。
话音刚落,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同程度的紧张与不安。随即又用眼神偷偷交流,似乎在找一个合理的理由,逃避我的问题。
老妈牵强地在脸上挤出笑容,惯常地将碎发别至耳后的动作,此刻却显得笨拙不堪,一缕发丝与珍珠耳钉缠绕在一起,犹如我的问题像个死结般困扰我心。她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说道:“阿离,厍医生在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如果还觉得头晕,那就躺下再睡会儿,也许是坐了太久,还得多躺躺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但又很快被我的直觉否定。我怔怔地盯着老妈试图掩饰的眼神,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
众人沉默,可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在默认叶谨川的死亡,而是在暗示着另外的问题。难道之前都是梦境,我一直沉浸在梦魇中?
不对。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处于梦魇中,现在才清醒。那么,我到底是为什么住院?我为什么那么想知道叶谨川是死是活?叶谨川又是谁?我跟他是什么关系?眼前的四个人为什么如此紧张的看着我?
记忆犹如一艘孤舟,游荡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寂静,空白,如同我从未在世间留存过痕迹。
随着监控仪发出声音的频率逐渐加快,厍枢衡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试图阻止我继续深入探究,眼神不似刚才般温柔,更多的紧张,“游离,记忆需要慢慢恢复,如果强制思索,只会让你的身体更加糟糕。”
“所以,你能告诉我川子的情况,对不对?”我反握住他的手,满眼期待。
他松开了我的手,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我的询问,只是一味的让我不要再想。
随着我心中的烦躁感怒窜,监护仪发出尖锐警报。我猛然起身,迅速夺取他别在白大褂表袋中的钢笔,将笔尖对着自己的颈动脉,盯着他镜片后的瞳孔沉声道:“医生的职责是救命,您现在正在谋杀我的清醒”
“阿离!快把笔放下!”老妈尖叫出声,就要上前夺笔,但见笔尖已刺破皮肤,血液慢慢渗出,僵在原地,不敢贸然上前。
老爸一把将老妈护在怀里,急声劝慰道:“不让你多想,是为着你……不要!”
一个“好”字还未出声,我倔强地将笔尖刺入皮肤。此刻的我毫无痛感,只觉得心如同这笔尖般冰凉刺骨。
“叶谨川好得很!他为了救你,被高空坠落的花盆砸伤……”
“够了!”厍枢衡高声怒喝,试图阻止老爸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原本已拔出些许的笔尖再次刺入皮肤,鲜血顺着脖颈流下。父亲的声音变得劈裂:“索性……索性都避开了要害,第二天人就醒了。当时你很开心,可没多久就晕了过去。医生说你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但你因此昏睡了三天……”
老爸说的每个字都像针尖挑动着神经,记忆碎片在脑沟回里重组——花盆坠落的慢镜头、叶谨川痉挛的手指、汽车撞击自行车、外卖小哥对着手机骂骂咧咧……出事时的场景与梦魇不停地交织在一起在眼前,锁链摩擦金属产生的刺耳声掩盖了老爸后面说的话。我的意识不受控制地在两个场景中穿梭、重叠,最终都停在叶谨川满身是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捂住头,强迫自己从这样的漩涡中逃脱。我能感受到周围的人不停地叫喊我,试图将我从思绪中唤醒。可我无法抽离,那种神经撕裂地感觉充斥着整个颅腔。
随着一声“镇定剂!”,僵硬的身躯逐渐瘫软,视野涣散黑暗,直至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