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译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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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雅·文王之什

文王

文王在上①,於昭於天②。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③,帝命不时④。文王陟降,在帝左右⑤。

亹亹文王⑥,令闻不已⑦。陈锡哉周⑧,侯文王孙子⑨。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⑩。凡周之士,不显亦世⑪。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⑫。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⑬。济济多士⑭,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⑮,於缉熙敬止⑯。假哉天命⑰,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⑱。上帝既命,侯于周服⑲。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⑳,祼将于京㉑。厥作祼将,常服黼冔㉒。王之荩臣㉓,无念尔祖㉔。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㉕,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㉖。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㉗。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㉘,无声无臭。仪刑文王㉙,万邦作孚㉚。

①文王在上:周文王既死,他的神灵在天上。

②於(wū):赞叹。昭:明著。

③有周:周朝。不显:显,光明。

④时:是。

⑤帝:上帝。

⑥亹(wěi)亹:勉力。

⑦令闻:好的声名。

⑧陈锡:重赐,厚赐。

⑨侯:于。

⑩本支百世:本宗,即文王子孙。支,支子,即文王庶出子孙,均传百代。

⑪不显亦世:显世,光显于世。

⑫厥犹翼翼:其谋恭敬。

⑬桢:支柱。

⑭济济:众多貌。

⑮穆穆:美好。

⑯缉熙:光明。敬:诚敬。止:语助词。

⑰假:大。

⑱其丽不亿:其数亿。

⑲侯于周服:服从周。

⑳殷士肤敏:殷臣美好敏疾。

㉑祼(guàn):用酒祭祖。将:行。

㉒黼(fǔ):绣白黑色斧形的礼服。冔(xǔ):礼帽。称殷臣穿戴殷的礼服礼帽,说明文王以德不以强。

㉓荩(jìn)臣:忠臣。

㉔无念:念。

㉕丧师:丧失众人心。师:众。

㉖骏命不易:保天命不容易。

㉗遏:止。

㉘载:事。

㉙刑:法。

㉚孚:相信。

文王神灵在天,光明天上显现。有周虽是旧邦,承受天命新宰。周朝光明显耀,上命应时而降。文王神灵升降,处于上帝两旁。

勤勉的文王,美好的声望没有止境;上帝厚赐周朝,厚赐文王子孙。文王子孙后代,本宗旁支相传百世。凡是有周士子,皆能光耀传世。

有周士子光耀照世,是由于他们为有周小心翼翼地谋划。有如此众多的才俊士子,产生在有周王国。他们在王国中诞生,他们是有周的干桢。依靠着济济多士,文王的神灵得以安宁。

伟大的文王,啊!光明而虔敬。伟大的天命,也给予了有商的子孙。殷商的子子孙孙啊,何止千万成亿。上帝既然有命,命你们臣服于有周为臣子。

殷人臣服于周朝,天命无常不定。殷商的士子机敏,在周京用酒祭祖相称。他们用酒祭祖时,还是穿殷朝礼服。作周王的忠臣,想念你的祖先。

想念你的祖先,修明你的德行。永久配合天命,自己求多福分。殷的未失掉众心,能够配合上帝天命。应该以殷为鉴戒,保持天命不容易。

保持天命不容易,不要断送天命在你身。宣扬昭示好的声誉,殷的悲喜从天命。上天行事,没有味也没有声。效法文王,万邦才会对你信任。

朱熹谓《文王》一篇:“《吕氏春秋》引此诗,以为周公所作。味其词意,信非周公不能作也。”[5]《毛序》:“《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笺》:“受天命而王天下,制立周邦。”文王受命作周,制立周邦,为周邦的奠基者,故宜为大雅之首也。

文王既为周邦之首,自当为《大雅》之首,故文王神灵在上,光耀于天。文王陟降,在天帝身旁。殷周“残民事神”,西周则“敬天保民”,[6]“事鬼敬神而远之”,[7]但毕竟“敬天”“事鬼敬神”,这正是对殷周的承续,也是对上古时代一以贯之的承续,但本质却在于对文王等开国君主的赞美,在于现世。《周颂》是对先祖的祭祀之文,《大雅》则是对有周历史的记载和歌颂。首篇《文王》,是从有周的奠基者文王开始歌颂。

全诗的艺术性也发生了质的飞跃,首先,是由散漫无章的散文章句一变而为较为整齐的四言八句一个章节的诗体形式。其次,在全篇的层次上,层次感甚为分明。以前四章为例,首章重在阐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也就是有周是受到上天垂顾的,说明上天对文王的垂顾而文王在上天左右的关系;第二章自然推衍到天命对文王家族子孙的垂顾;第三章推衍到血缘之外的士对周王朝的伟大作用:“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第四章再推衍到有周对殷商后裔的怀柔政策:“常服黼冔,王之荩臣”。再次,每章之间,又常常用顶针写法,从而使得全篇结构紧凑,有一气呵成之感。

大明

明明在下①,赫赫在上。天难忱斯②,不易维王。天位殷適③,使不挟四方④。

挚仲氏任⑤,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⑥。乃及王季⑦,维德之行。

大任有身⑧,生此文王。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⑨。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⑩。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⑪,在渭之涘⑫。

文王嘉止⑬,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⑭。文定厥祥⑮,亲迎于渭。造舟为梁⑯,不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⑰,缵女维莘⑱。长子维行⑲,笃生武王⑳。保右命尔,燮伐大商㉑。

殷商之旅㉒,其会如林㉓。矢于牧野㉔,维予侯兴。上帝临汝,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㉕,檀车煌煌㉖,驷騵彭彭㉗。维师尚父㉘,时维鹰扬。凉彼武王㉙,肆伐大商㉚,会朝清明㉛。

①明明在下:明显的恩德施给下面人民。

②忱(chén):信。

③適:通“嫡”,嫡子。

④挟:达到。

⑤挚仲氏任:挚国的中女姓任,叫太任。

⑥嫔(pín):妇。

⑦王季:太任的丈夫。

⑧大:同“太”。有身:有孕。

⑨方国:四方诸侯之国。

⑩集:就。

⑪洽(hé):水名,源出陕西合阳县。阳:水北。

⑫渭:水名。涘(sì):水边。

⑬嘉:嘉礼,婚礼。

⑭伣(qiàn):好比。

⑮文定:订婚礼。祥:吉。

⑯梁:浮桥。

⑰于周于京:改号为周,易邑为京。

⑱缵(zuǎn):继娶。莘:国名。娶莘国女,即太姒。

⑲长子:指周文王长子伯邑考,先死。行:德行。

⑳笃:语助词。

㉑燮(xiè):和谐。

㉒旅:众,指军队。

㉓会:通“旝”,旗。

㉔矢:陈列。

㉕洋洋:广大。

㉖煌煌:明显。

㉗騵(yuán):赤毛白腹的马。

㉘师尚父:太师吕望。

㉙凉:辅佐。

㉚肆:疾。

㉛会:合。

显著德行在下,赫赫神灵在上;天意难以琢磨,难以担当者王。天意属意于殷,使命不达四方。

挚国有女太任,挚国从属殷商。太任嫁到有周,要做周京新娘。嫁给有周王季,王季德行传扬。

太任有了身孕,诞下周文王。正是有周文王,如此小心翼翼。勤勉侍奉上帝,获取众多福祉,从不违背道德,深获众国采信。

上天洞悉下界,命运成就周国。文王初载时刻,天地阴阳好合。在那洽水北面,在那渭水岸坡。

文王婚典齐备,新人大邦新娘。来自大邦新娘,好比天上仙女。婚礼占卜吉祥,文王亲迎渭阳。连接舟船桥梁,显耀圣洁荣光。

天命自天而降,天命达于文王。改号周邑为京,继娶莘国新娘。长子先故德行,次子武王传承。上天保佑武王,协调诸国伐商。

殷商军旅强壮,旗帜如林飘扬。周军陈列牧野,展现新兴力量。上帝照耀俯临,周军一体,没有贰心。

牧野地势宽广,檀木战车煌煌,驷马威武雄壮。更有尚父吕望,一似雄鹰飞翔。辅佐伟大武王,疾驰讨伐殷商。四方会合朝见,终于天下清平。

《文王之什》的前两篇,首篇《文王》起首:“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第二篇《大明》起首:“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意忱斯,不易维王。”首篇说“文王在上”,是说文王的神灵在上;此篇说“明明在下”,是说文王的道行是基础,因此才会赫赫在上。这里,我们看到了两篇之间是一气贯下的关系,是连续写作,是一个史诗系列,以诗体的形式来歌颂和记载先祖的德行,这在诗歌的发轫时期是非常了不起的。

我们也会注意到,文王代表的先祖和天、天帝之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紧密关系,始终围绕两者之间的关系来展开。但天意不是随意给你的,而是需要不断的修行,不断的努力。天意原先是给殷商的,但殷商未能和天道融为一体,而有周实现了这种关系。以下讲文王的婚姻,天作之合,指明即便是婚姻,也是天意的一部分,随后,陆续讲到武王的诞生和武王伐纣的场景。从“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场景雄伟,气势恢宏,开启后人具体场景描写的法式,而这种雄浑场景与前文女性婚配的场景相互映衬,也成为后来豪放婉约不同风格熔铸一体的滥觞。同时,其诗歌因素,明显显示了由无韵到有韵,由散文体式向诗歌体式渐变的痕迹。

绵(片段)

绵绵瓜瓞①。民之初生②,自土沮漆③。古公亶父④,陶复陶穴⑤,未有室家。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⑥,聿来胥宇⑦。

周原膴膴⑧,堇荼如饴⑨。爰始爰谋⑩,爰契我龟⑪。曰止曰时⑫,筑室于兹。

①绵绵:长而不断绝。瓜瓞(dié):大瓜叫瓜,小瓜叫瓞。从小瓜长到大瓜,它的蔓长而不断绝。

②民:周人。

③土:通“杜”,水名。沮、漆:皆水名。杜水,在陕西麟游县杜山下,南流折东入武水。漆水在陕西邠县西,西南流与沮水相会,注入渭水。

④古公亶父:古代的公,名亶父,是周代太王名。

⑤陶复陶穴:挖土为室,旁穿为复,直穿为穴。陶指挖洞。

⑥爰及:于是与。

⑦胥宇:察看居处。

⑧膴(wǔ)膴:美好。

⑨堇(jǐn):堇葵。荼(tú):苦菜。饴(yí):用米芽或麦芽熬成的糖浆。

⑩始:始谋。

⑪契龟:求龟壳裂纹,古人用龟壳卜吉凶,用火烧龟壳求裂纹。

⑫时:居住。

小瓜长成大瓜,大瓜生下小瓜,瓜瓜相生,绵延不绝。周民初生时代,自杜水而到沮水,由沮水而到漆水。先祖古公亶父呀,旁穿陶复,直穿陶穴,他还没有落脚的家业。

古公亶父,清晨骑马,沿着西面的水边,来到岐山脚下。于是与姜女一起,在这里考察居家。

周原土地广袤肥沃,苦菜堇葵也觉甜美。于是,始谋而再谋,占卜而契刻于龟。止于此地,筑室此地。

所谓“文王之兴,本由太王也”(《毛序》)。溯本追源,因此以“绵绵瓜瓞”来起兴。如果将《大雅》之前三篇,视为一个自然的写作次序,前两篇都还有赋陈史实以及描绘场面,此篇偶然出现比兴,却十分形象,且比体之“绵绵瓜瓞”与被比之“民之初生”,两者之间关系异常紧密,几乎是不得不比,不比则不能言明有周以来世代之绵延不绝,从而开启了后来《诗》之写作者的比兴途径。

《大雅》从《文王》始就开始采用分章体式,《文王之什》十篇,六十六章,四百一十四句。每篇平均六章多,字数方面平均每章41.4句。这个数据说明,《文王之什》就总体写作时间来看,虽然略晚于《周颂》,但仍然是诗三百较早的作品,应是周公后期或是稍晚一些的作品。《文王之什》虽然开始采用分章体式,但尚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分章,还采用散文体式的段落式的分章。也就是说,之所以分章,是由于内容丰富,篇幅冗长,才有了分段分章的格式;再换言之,《大雅·文王》篇章之所以分章,而《周颂》全然不必分章,除了相互之间确实存在的写作时间先后的问题,同时也是由于两者性质不同、内容不同。《周颂》为郊庙祭祀之作,多为抽象歌颂论说,《大雅》主体部分为书写祖先宗族历史,是史诗性质之作,其中含有叙事诗成分,因此,内容丰富,篇幅冗长,势必要有段落章节的划分。

《绵》共计九章,每章六句,比较均衡,但首章的六句,是由两个三句组成,显示出偶句形式尚未进入到稳定时期。此外,《文王之什》中虽然主体为散文体式的段落分章,其中也开始有音乐歌诗重复、复沓式的分章的萌芽因素。前两篇《文王》《大明》尚无此种写法,完全只是平铺直叙的线形结构。到第三首《绵》开始偶然出现重复写法:叙述古公亶父的功业事迹,在叙说中由于需要连续性讲述故事情节,于是,开始采用连词“乃”字连续,这样就出现了不仅有一段四次采用同一个字的现象,同时开始出现三个段落连用一个字,结尾一章则连续使用“予曰有”三个相同的字。偶然采用重复的写法,在歌唱中必然显示其特殊的审美风范,以后的写作必然会从不自觉的偶然而走向自觉的必然。此诗还采用了连绵字写法:“绵绵瓜瓞”;重复写法:“陶复陶穴”;顶针写法:“乃立应门,应门将将”……因此,该篇可以视为《大雅》中的名篇,也是诗三百从《颂》诗到《雅》诗散文化写法向诗歌化写法转型的枢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