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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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地鸡毛

公务员有明确的职称系统,保安也各不相同。

金融中心办公楼门前的保安,体面得如同奢侈品店里年轻靓丽的柜姐,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脸色阴阳不定,偷偷和同事说几句风凉话,眉眼间流露出少林扫地僧的超然来。小学门口的保安,最擅长卖凶耍横,一面要吓住自习课想要偷偷溜出去的学生,一面要阻拦放学时间一窝蜂往里涌的家长,像极了古代衙门口铁面无私的侍卫。

相比之下,饭店门口的保安就显得温和风趣多了,他们每日赔着笑帮忙停车联系代驾,客人进出不忘九十度鞠躬问一句贵宾好,微醺的贵宾们忙着寒暄,只当听了声电子万年历的报时,很少理会他们。

此时此刻,香港风情的酒店门口,年轻的小保安刚刚送走了一桌,对着旁边即将退休的老保安抱怨:“咱这工作在国外那都是有小费的,哪像咱们这么惨。”

“别琢磨了,有小费的保安,应聘的人多着呢,也轮不上咱们爷俩。”老保安趁着门口人少,换了个舒服一点的站姿,“这事儿啊都不经琢磨,越琢磨越上火”。

小保安还想说什么,突然激动地跑到老保安身边:“叔,你看那边两个人,干啥呢?”老保安顺着小保安的视线方向看过去,不远处两个黏在一起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从饭店大堂的光穿透玻璃门分流出一束光束照在两人身上,老保安看到其中矮胖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正抬头向饭店二楼的方向望,望远镜挡住了半边脸,镜片反射出橘色的光。

老保安瞬间兴奋了起来,他悄悄绕到专注的两人身后,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对勾肩搭背的夫妻,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男人已经谢顶了大半,矮胖的是太太,她正甩着刚才拿望远镜的胳膊,应该是已经在这里观望了很久。老保安趁二人不注意一把抢过望远镜,夫妻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你俩很久了,鬼鬼祟祟在这踩点呢?”老保安板着脸,多年的迎来送往的工作,他习惯了赔笑鞠躬,突然让他扮演严厉的样子,他一时也觉得生疏。

“没有,我俩就是看看热闹。”矮胖的女人有点难为情,一旁谢顶的男人小声嘟囔着:“我就说不让你来……”

“是吗?我看看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老保安端起望远镜向楼上望去,二楼的一个小包间没有拉窗帘,里面坐着一对男女,男人背对着窗户看不清样貌,女孩倒是青春靓丽,就是笑容像是被蹩脚画家修复过的石窟造像,和这张脸毫不贴合。

饭店二楼的小包房,融合了中国传统园林和欧洲皇家装修风格,花哨得像个中古店的仓库,姗妮坐在座位上,用手指不时拨着面前一小碟腌渍花生米,一共二十六颗,姗妮数完一遍丢了一颗进嘴里,又从头开始默数起来,估计等到这盘花生米都吃完了,这场无聊的饭局就能结束了。对面的男人看起来起码比姗妮大十岁,正划着手机屏幕翻看着姗妮的个人资料,认真的姿态不像是在相亲,倒像是面试公司总经理。翻看资料的间隙,男人不时抬头看姗妮一眼,如果姗妮低着头,他便偷偷欣赏这如同涉世不深的女孩一般干净的脸,如果与姗妮的视线相撞,他就低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做作笑容来。

“之前只听介绍人说您是个作家,没想到您还是英华大学的讲师,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大学老师了,真是厉害。”男人把资料翻看了几遍。

“是外聘讲师,没有编制,之前我师姐在这里做老师,她生孩子不方便,我就来带课,没想到一直讲到了现在,课时费很少。”姗妮敷衍着,感觉十分疲倦。

“我之前看书里说一个女人样貌年轻心境又成熟,不骄傲也不焦虑,我还觉得这是杜撰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人啊,没想到是我见识浅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您平时都爱看这种玛丽苏网文啊。”姗妮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姗妮小姐文采出众,长得又年轻,收入高工作又体面,怎么也沦落到相亲角和我一起吃饭了?”男人放下手机打量着姗妮,说不出是困惑还是讽刺,姗妮笑了笑没说话,拿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狠狠咀嚼起来。

“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呀前后相亲也相了一年半了,发现一个规律,就这男人呀,都喜欢找不如自己的女人,觉得女人太厉害了驾驭不了。女人呢,又都喜欢找比自己强的男人,这样一来,上等男人找中等女人,中等男人找末等女人,这上等的女人和末等的男人,就都被剩了下来,我这才有幸认识你。”

“您可真幽默。”姗妮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

等到姗妮忍不住揉太阳穴的时候,相亲的男人终于知趣地提出了离开,姗妮起身走出包房,隔壁包房正一个男人正从门里退出来,一边向外退一边对着屋里的人摆手告别,男人没有看到身后的姗妮,刚好撞到了她身上。姗妮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相亲男一下子有了表现的机会,狠狠一把推开男人,把姗妮护在了身后。

“对不起,没事儿吧?”男人赶紧鞠躬道歉,男人的脸被口罩挡住了大半,姗妮只能看到他眼镜后面凹陷的泪沟和密集的鱼尾纹,姗妮摇了摇头,轻轻说了句没事儿。

“能没事儿吗?你一大男人撞她身上。”相亲男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姗妮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太嚣张,相亲男却像受到了鼓励一般,吆喝得越发起劲了,“挺大个爷们走路都不看路,戴着个眼镜有什么用?”相亲男的声音越来越大,隔壁房间的客人探出头,姗妮低下头,手在外套口袋里掏来掏去,她在找自己的墨镜,这么丢人的场合,她可不想被看到。

姗妮!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姗妮这才抬头,隔壁房间走出的是高中同学杨洋,姗妮还没反应过来,杨洋从两个男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走过来,一把拉住姗妮的手:“行啊你,被我抓个现行,没时间来同学聚会倒有时间和男人聊风月呢。”杨洋说着打量了一下相亲男,伏在姗妮耳边小声说:“你啥时候好上这一口了?”

“你用膝盖想想可能吗?我妈,饥不择食。”姗妮借着整理口罩的动作小声回答,相亲男有点讪讪的,眼看着两个人没打算邀请自己加入私房话讨论环节,只能跟姗妮告别,“既然都是你朋友那我就先走了,你晚上回去路上小心,回到家给我个消息告诉我一声。”

“你放心吧啊!”姗妮还没说话,杨洋一把把手搭在姗妮的脖子上,“就算她不告诉你我也告诉你,行吧?”相亲男突然腼腆起来,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姗妮这才发现那个撞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走廊上只剩下自己和把自己推进包房里的杨洋。

姗妮走进包房,视线围着圆桌打量了一圈,这几张脸和昔日的变化已经太大,仅有的几个识别得出身份的同学,也是因为他们在朋友圈的自拍含量过高让姗妮不得不记住了他们现在的样子,姗妮刚刚摘下口罩,一个微醺的女人就拿腔拿调地喊了起来:“哎哟哟你们看看她,这真是气死我了,都是女的她凭什么不老啊。”众人们哄笑起来,“你别理她。”高中班长起身拉起一把椅子让姗妮坐下,还不忘挽起袖子让姗妮看到他的新手表,“这么多年了也没人能治好她这大嗓门。”

“谢谢班长,在哪发财呢?”姗妮配合地问了一句,她当年在班里存在感不强,很大原因就是她过于配合了,她擅长面对不同的人的时候把自己塑造成不同的姿态,每个人都在她面前舒展自如,自然也不会多关注这个自己没有轮廓的女孩。姗妮的攻击性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才有的,大学毕业后高中同学聚了几次,岁月重塑了他们每一个人,唯有姗妮漏网之鱼一般一直保持着青涩和俏皮感,大家对她的外形越发关注和介意,谈论的次数居然超过了她新出版的畅销书等话题,于是姗妮便逐渐减少了和同学们的往来。

“发什么财呀,糊口,糊口。”班长谦虚着,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得意,姗妮的余光看到坐在一侧的学委不屑的神情,学委法学博士毕业,未满三十便谢了顶,出来聚餐也要西装革履,姗妮想如果不是他来之前刚好见了客户,就是这西装已经长在了他身上。

姗妮低头拿起筷子准备吃点东西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以便让她的同学们逃脱她刻薄犀利的审视,这才发现面前的餐具是被用过的,杨洋赶紧让服务员换一套新的来,“你这位子刚才陈凯坐过,还好他出门撞到你了,不然我们上哪抓你去?”

“陈凯?”

“你不记得了吧?咱们上一届的,广播站的站长,你不怎么参加学校活动,不认识也正常。”

“学长来咱们的聚餐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呀,抱大腿呗。”班长露出轻蔑的笑意,“他之前在好前途培训中心当辅导老师,现在行业不景气,裁了好几批人了,估计他也快了,这不是想来看看谁愿意带他玩,可惜了没人接他的话茬,谁让他之前谁也看不上来着,我之前喊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理我,现在知道我重要啦?用人哪有现交的?”

姗妮点点头,拿起饮料想喝一口,想到杯子被陈凯用过,又放了回去。

姗妮和杨洋走出饭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杨洋醉眼蒙眬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用胳膊碰了下姗妮,“你看,跟咱们那时候自习课逃课看的月亮是不是一模一样?”

“没有那时候的好看,那时候逃出来多费劲啊,现在一抬头就看到了,没难度。”姗妮感慨着,一些诗意涌了上来,姗妮本想对着昔年来之不易的月亮说些什么,被身后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迅速打断。姗妮回过头,月光下,自己父母的轮廓若隐若现,要等二人走近了姗妮才看清,自己老妈的脖子上挂了个望远镜。姗妮还没开口,冻了一晚上的老爹先发制人:“你不是跟个男的去吃饭了吗?咋出来的时候换成女的了?”姗妮哭笑不得,再看一旁的老妈,一副早就猜到结局的样子,满面晦气。

“叔叔阿姨!你们不记得我了吗?”杨洋亲昵地拉住姗妮妈妈的一条胳膊,“我是杨洋!我俩高中前后座,想起来了吗?之前有一次你说有人给姗妮写情书,怀疑她早恋,严防死堵,还在学校门口审问我来着,您现在怎么样呀?”

“现在呀,”姗妮妈长叹一口气,“现在我可后悔死喽。”姗妮妈扔下这句话,不理姗妮和姗妮爸,转头离去。

姗妮是被早间新闻的声音吵醒的,她原本还在怀疑父母的听觉神经是不是在一夜之内退化了不少,听到电视节目里“希望适龄青年承担起生育的社会责任”的内容的时候,才明白这是父母刻意为之,剔除电视节目的音轨,姗妮听见父母低声的争吵声。

“你这有点过分了,孩子本来昨天回来得就晚,好不容易能多睡一会儿……”姗妮爸爸还没说完就被母后大人粗暴打断,“我是为了谁啊?你看看她都多大了,以为自己长得年轻就不着急啊,身份证上年纪能改吗?她再不结婚就只能找二婚的了。”

“你知道她都快三十了就别总像骂孩子一样说她了,人家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哪能这么伤她自尊……”姗妮爸小声反驳。

“多大都是我的孩子,文豪的谱让她出去摆,回到家就得听我的……”

姗妮一股子邪火涌上脑门,噌的一下坐起来,支棱了几秒又像断电了一样软绵绵地躺了回去,她并不讨厌母亲这种幼稚的方式,甚至可以说,这种相处模式是她刻意纵容的结果。姗妮成为成年人的第十年,母亲还会用和孩子赌气的方式对待她,姗妮每当想要提醒她为自己留一些成年人的空间的时候就会想起,提醒父母自己长大了无异于强调他们有多么快地衰老。想到这里姗妮就放弃了,她宁愿在父母面前成熟得慢一点,这样他们也能晚几天跨出中年结界,晚几天进入距离死亡更近的暮年。

姗妮从枕头下摸出已经没电的手机,连上充电端口,相亲男一连串嘘寒问暖的微信跳了出来,姗妮不想看,又不能跟父母抱怨,长辈们奉行一种“人类本质同一”的论调,无论姗妮如何表达自己对择偶这一事件的审慎态度,父母都会告诉她,婚姻生活的本质大同小异,无论婚前她如何本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精挑细选,随着岁月的流逝,生活都会褪去原初的甜蜜糖衣,露出粗糙和晦涩的本质来,而自己的另一半,也不过是与生活的焦灼战役中帮助自己拿枪擦药的队友,他是否英俊潇洒,幽默风趣,文采斐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你不再是孤军奋战,一切看起来就没有那么糟。

相亲男连珠炮一般密集的问候里,有一条经纪人的消息,姗妮的新书即将上架,经纪人列了满满三页需要姗妮配合宣传的条目,姗妮重重叹了口气,她不明白是不是经纪人这个物种多少都沾点散光,如果自己在经纪人眼里不是八个人的话,他为什么总要给自己安排八个人才能做完的事情呢?

姗妮走下床,打开衣柜想找一套衣服穿,无意中看到了衣柜的最下面,一摞衣服下露出的高中校服的一角,姗妮用力把校服扯出来,上面的一摞衣服倒了下来散落一地,姗妮坐在凌乱的衣服堆里,看着校服上几乎褪色的高中同学的签名。签名是高考前一天离校的时候大家在对方的衣服上用力留下的,那时候他们以为这一伙人是世界上最有凝聚力的团体,三年的共同经历是没有保质期的黏合剂,无论怎样时移世易,他们都不会被冲散。他们也不会想到,才过了十年,大家就会坐在一个圆桌前,虚情假意地欣赏着对方的落魄展示着自己强装出的优越。

回忆的闸门一旦被冲开,水流的流速就不再受控制,姗妮又很快翻出了中学的通讯录,别着校徽的文具袋,以及烫金带锁头的笔记本。开锁的钥匙早已丢失,姗妮掰开锁头,笔记本里用工整的楷体字记录着广播站每天中午播送的稿件内容。

和陈凯的偶遇太过猝不及防,陈凯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姗妮没有认出来,他就是自己曾经每日在楼道里折返偷偷路过某个班级门口的理由。或许也不是这个原因,那个时候的姗妮过于紧张,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就开始心神不宁,不等对方走近就立刻把身体转向一边,姗妮这才发现,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陈凯精确的面部特写,她一向都是靠声音把他从其他哄笑闲聊的同学之中区分开来。

“你撒什么酒疯呢?”卧室的门被推开,姗妮妈探着头看见一地狼藉,尖叫起来。

“没事儿,我马上就收拾好。”姗妮从地上坐起来。

“我收拾就行了,昨天那个男的联系你没有?你别又跟之前一样吃了顿饭就不理人家了,没有礼貌,行不行的先处处看嘛,又不少块肉……”

没等姗妮妈说完,姗妮拿起外套出了门。

“去哪儿啊,几点回来?等不等你吃饭?”姗妮走到楼下,抬头看到自己老妈的爆炸头探出窗外。

“去找男人,别等我了,今儿去的地方没窗,望远镜也看不见。”姗妮对着窗口摆摆手,扬长而去。

咖啡馆里,姗妮仔细翻看着几十页的条款,涉及宣发的部分被经纪人顾瑞特意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出来,姗妮一页一页翻看着,逐渐皱起了眉头。

“这个直播间串场是什么意思?”姗妮问。

“这是我特别托我自己的朋友给你谈下来的机会,现在直播带货热,好几个主播大V都是专门推荐新书的书业主播,你看这个东东妈妈,别看就是个宝妈,流量可大了去了,她直播间卖出去的儿童读物的数量顶半座城的书店……”

“问题是我写的也不是儿童读物呀……”

“那有什么,又没说孩子不能看,里面不是有个角色是孩子吗,沾点边的她都能卖……”

“我那个孩子的角色是个高智商反社会杀人犯,就这推荐给小朋友看,不合适吧。”

“又没说一定要给小朋友看,推荐给孩子家长看也行啊,了解一下心理问题,别让孩子日后成为杀人犯,大有助益。”

“这都可以?”

“再说了,这又不全是童书博主,你看这个,小娴言情故事,还有这个金庸表弟,都是行业里的头部,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就去直播间里坐着,跟主播开开玩笑玩两个梗,其他的事情他们会搞定的。”

姗妮噘起嘴巴,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顾睿眯起眼睛,跷起二郎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姗妮:“我说你啊,要是长得难看不想上镜也就罢了,你这人见人爱的,露个脸怎么还难为你了?”

姗妮自顾自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自然不担心自己不讨人喜欢,在这个审美单一又明确的时代,掌握讨人喜欢的技巧并不难,她在意的恰恰是大家会把注意力都放到她本人的身上,她担心对她是否可爱,有没有趣,能不能迅速接住网友喜剧梗的评判盖过了她作者的身份,大家把购买她的作品看作一种对她本人示好的方式,她的作品变成了她的周边。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原本她是她的作品的周边,她传递的生活态度,表达的价值观和她在平淡生活体验中提炼出的美感,才是她整个人价值的浓缩所在。

姗妮从小喜欢一位作家,这个作家思维缜密、脑洞极大,最擅长剖析人性,文字颇有嚼劲况味十足,但最吸引姗妮的是两件事,一件事是她毕生只有三部作品,总是蛰伏十余年才更新一部新作。另一件事是,网络上关于这个作家的信息非常少,在她每一本书本该印着作者照片的位置,都是一幅寥寥几笔的女生简笔画头像。数年来,姗妮一直热切寻找这位作家在现实中的蛛丝马迹,在她出版第一本书的时候,她缠着出版社的总编,辗转找了四五个人,终于找到了这个作家的联系方式,她拨通了另一个区号的电话号码,絮絮叨叨说着对方对自己一生的影响,对方只是平静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没有多聊任何。

“您不喜欢和别人聊天吗?”姗妮问。

“如果大家掌握了和我直接对话的途径,就不会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找到精神交流的真正道路。”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姗妮始终把她当成自己一生模仿对标的对象,她知道当自己在直播间里自我营销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能够与她相较的资格,但她没有办法,作品的销量关乎后续合作方对她的重视程度,信息爆炸的时代,热点一个接着一个,能静下心来阅读的人灭绝了大半,她和出版方,谁也不能对下沉市场熟视无睹。

姗妮告别了经纪人走出咖啡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她并不想回家,在母亲眼里每一分钟的闲暇时间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投入两性狩猎活动。大学的课程是周五上午,要讲的东西她已经烂熟于心,姗妮就这样在街道和街道之间漫游,暮色四合,马路对面的巨大灯牌在姗妮面前突然亮起,像是故意提醒姗妮一样,姗妮看到了“好前途素质教育中心”的巨大灯牌和两侧“全金牌讲师团队,为您的孩子求学之路保驾护航”字样的灯箱。

姗妮恍然想起,昨日同学聚会上班长提起过,陈凯目前在这家教育机构任职。这家教育品牌全城的人都不陌生,大概十年前进驻内地市场后,新闻通告铺天盖地,今天是重金聘请名校人才,明天是旗下某课程学院在国际奥赛中勇夺名次,后天是纽交所挂牌上市,一时间风光无限。这两年特殊时期,所有线下辅导机构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裁员降薪是大势所趋,姗妮感慨着世事无常,不由自主地抬腿走了进去。虽说是傍晚,大堂里前台桌前依旧排着几个咨询的人,端庄靓丽的前台正在耐心给一位家长解答退费问题,姗妮环顾四周,一面墙被贴上了巨大的红榜,上面用金黄色的字密密麻麻记录着去年的学院考取的双一流名校和成功申请的世界排名前五百的大学名单,另一侧墙倒是素净,只有一个玻璃展板,展板上是各位讲师的照片和简介,姗妮走到展板面前,视线聚焦在陈凯老师的职业照上,在P图调色严重的照片上寻找自己昔日的记忆里的神态,陈凯获得的荣誉很多,展板上空间有限,他的简介的字号比其他老师小了不少,姗妮眯着眼睛轻声朗读,慢慢拼凑着高中毕业后她无从得知的陈凯的消息,陈凯高考后如愿去了对外经贸大学的数学专业,硕士跨考了北外的教育专业,硕博连读后又被派去国外孔子学院做了一年数学老师,回国后刚刚入职这家教育机构不久就赶上了教培界遭遇的巨大严冬,整个行业都在断臂求生,就是跳槽找到合适岗位的概率也少之又少,属实不易。

“同学,”姗妮感到有人在身后拍了下自己,转过头一看,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喊你好几声了,你有什么想了解的课程可以问我。”

“你叫我什么?”姗妮指着自己,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郁闷。

“同学啊,你不是来这边了解课程的吗?”

“哦……对,我是来了解一下,就是,这个陈凯老师……”

“陈凯老师是高考冲刺课程的金牌数学老师,不仅业务能力扎实,人也很有趣,今年的高考冲刺营他是班主任团队里的一员,冲刺课程都是全新改版升级过的,特别适合即将高考的同学,你是高二还是高三?”

“我啊……你看我像多大的?”姗妮努力憋住笑问前台。

“这我哪看得出来,应该是高三吧,一般的学生都是和家长一起来咨询的,我看你这么有主意,大概是快要上大学了,要不要考虑我们的课程看看?高考冲刺营,今天报名限时八五折。”

“有个问题我咨询一下,你们这个营的招生情况,跟陈老师的业绩挂钩吗?”

“当然了,好前途教育集团是一家把学生教育放在首位的良心品牌,这里所有老师的收入除了劳动法要求的基础工资之外,绩效工资和奖金都是和学生的招生和授课质量直接关联的,有自主课程研发能力的老师还会额外获得总公司拨款的课程创新基金,极大地调动了老师深耕教育的积极性。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这里的老师最有责任心,丝毫不会敷衍的。”

“哪里刷卡?”

“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们这边的课程安排和模拟考试流程?还有什么疑问的话……”

“没有疑问了我现在就交钱。”

前台姐姐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姗妮,从她新打不久的耳洞上插着的塑料针扫描到她鞋带已经略脏的新款潮牌运动鞋,大体断定这是个富家千金,由于父母忙碌疏于照顾而过早独立生活,养成了干脆果断的性格,她急忙写了一张单子交给姗妮,“今天财务下班了,你明天早点来,拿着这张单子直接付款就可以,付款之后可以去领一个学习大礼包,只有前五十名报名的同学才有。”

“不用,送给你了。”姗妮把单子折好放进口袋里转身离开。这姑娘果然不缺钱,前台看着姗妮大步流星的背影,为自己精准的判断暗暗点了个赞。

扎着双马尾出门的姗妮还是没能逃过在厨房做饭的老妈的眼神。姗妮妈妈上下打量了女儿一圈,又看了看女儿神采奕奕的神色,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时代变了,她要真是有本事找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男人,也比孤苦一生要好。姗妮妈靠着窗子看见姗妮的轮廓在视野里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迅速融进其他影子的序列,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放在前几年,她觉得男生本身心智就较同龄的女孩幼稚,年轻男孩更是没有定性难以依靠终生。眼见着姗妮年岁渐长,她的底线和发际线一样后移了很多,她不再为姗妮未来的家人设立指标,只要有个人就好,有个人在自己离世后的几十年,像自己一样甘愿出力不讨好地照顾她。想到这里,姗妮妈鼻子酸了起来,不知道是替女儿终于有了桃花开心,还是因为终有一日到来的别离而预支了些悲凉的份额。

姗妮走到好前途素质教育培养基地的门口时,对面刚好走来一群学生,手里举着不远处便利店里的零食,一路推推搡搡走过来,走到姗妮面前的时候瞬间噤了声,姗妮下意识地低头拉了下脸上的口罩,青春期的孩子直觉最是敏感,难道他们的雷达精准探测出姗妮是回炉翻新的初代产品?又或者是其实昨天只是因为天色渐晚光线昏暗前台小姐才认错了姗妮?今天这里几十双眼睛,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姗妮还能瞒过他们吗?姗妮正想着要不要主动跟他们打个招呼,几个学生又异口同声地冲姗妮身后喊了句:“陈老师好!”

姗妮这才转过头,陈凯在姗妮身后,拿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对着几个学生轻轻问候了一句就两步跨进教学部的大门,学生们也涌进去。姗妮独自站在门口,眼看着太阳从对面鳞次栉比的商务楼之间恶作剧一般跳出来,在玻璃墙体的写字楼上散开自己的无数分身,远远望去,三四个光源同时亮着,谁分得清哪个是真的太阳,哪里是二手的阳光。

看起来一模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姗妮想着,大步流星走进了学校。

一楼大厅的前台接待换成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因为是上午的缘故,前台面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姗妮排在他们后面,前面的一对母子小声争执着什么,姗妮只听见那母亲不停催促身边的儿子:“你说句话呀,这是你的事儿!”旁边的男孩体形消瘦,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二人前面的排队者已经和前台沟通好离开,前台小哥看向最前面的母子二人,母亲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回头对姗妮说“不然你先吧”。姗妮点头走到前台面前坐下,掏出昨日的单子给前台,对方立刻在电脑上操作起来打出一张单据给姗妮查看。

“确认一下,是高考冲刺训练营没错吧。”

“是陈凯老师教的吗?”

“对,陈凯老师负责数学课,也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没问题的话您签个字去财务缴款就可以了。”

姗妮正在签字,身后的男孩母亲凑过来:“小姑娘,你也是报高考班的?我们来咨询,他给了我一堆资料,我也不明白,这个班教得好吗?”

“好啊!”姗妮一拍大腿,声情并茂介绍起来,“师资力量强大不说,里面老师的课程安排都是自己研发的,别的地方没有,里面教数学的陈凯老师,名校毕业,海归背景,人也负责,我听说名额有限,您可别错过了。”姗妮唾沫横飞,连前台都看呆了。

“你刚报名还没念呢,怎么知道这么全?”男孩母亲疑惑地看着姗妮,她看了不少新闻节目,从酒托饭托到网红店门口被雇来排队的客人也见过不少,面前这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是别有用心的人。

“我啊,我高中学姐去年在这里培训的,成绩提高了不少,跟我们介绍过经验。”姗妮说完,旁边阿姨的表情果然舒展了许多,姗妮轻轻松了口气。

“感谢你学姐帮我们宣传了。”前台男生也喜笑颜开,“你学姐叫什么名字?我去好好感谢她,有空让她来做经验分享。”

“我……”姗妮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低头掏出手机假装看了下手机屏幕露出焦急的神情:“我手机要没电了待会儿交不了费了,我先过去了你们慢慢聊。”没等前台和身旁的母子反应过来,姗妮已经跑上了楼。

抱着两摞教材走出财务室的姗妮路过教室门口,陈凯正在黑板上用圆规画图。姗妮站在门口,看着粉笔的灰尘漂浮在半空中像一层驱之不散的薄雾,教室里仿佛还是十年前高中课堂上,而她独自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只可远观,无法走入。教室里昏昏欲睡的男同学看到了门口的姗妮,一下子精神起来,小声用口技向邻座传递信息,看向门口的男生越来越多,陈凯察觉到班级中的异样,转头看向门口,姗妮赶紧跑走,练习册掉了一地,陈凯从班级里走出来喊住她。

“同学,你书掉了。”

姗妮把口罩拉得就差盖上眼睛,低头捡书,陈凯把自己脚边的几本捡起来放在姗妮手上,不忘调侃:“练习册弄丢了作业也是要写的。”姗妮点点头,匆匆离开。

姗妮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正要推门出去被前台的哥哥喊住:“同学,你去哪啊”。

“我交完钱领完教材了。”

“试卷拿到了吗?”

“拿了吧应该。”

“那去103摸底吧,监考老师在等着了。”

“摸啥玩意?”姗妮错愕地转过头。

“学员手册你没看啊。”前台笑吟吟的:“新的学员入学之后当天要进行摸底测试,根据基础成绩划分班级,每一个阶段都要考核学生的成绩提高幅度。”

“还真得来念书啊?”姗妮脱口而出。

“不来念你报名干什么?对了,报到时间你看清楚了,可以提前一到两天过来收拾宿舍。”

“宿舍?还要搬过来住啊。”

“我们这是冲刺营,按照夏令营的方式统一集中培训的,但是一周有两天的时间休息,可以回家住。”前台看着姗妮面如死灰哭笑不得,猜测她应该不是个成绩理想的学生,赶忙安慰她:“没关系的同学,你要相信这里的老师,不管你基础有多薄弱,他们都有针对性的方式提高成绩,绝对不会放弃你,学生成绩提高的幅度和他们的业绩考评直接挂钩呢。”

“什么?!”姗妮大吼一声:“不是……招生……交钱……就行了吗?”

“那我们不是和那些全靠广告不负责任的机构一样啦,你快去摸底考试吧,不要紧张,什么样的学生我们都见过,是不是书太重啦?我带你过去。”前台说着,放下手里的事情,带着姗妮穿过两个教室来到考场,几个学生正在测验,监考老师坐在讲桌前努力忍着困意,看到姗妮,慵懒地摆摆手,“找地儿坐吧,三个小时,答完交前边就行。”

姗妮咽了下口水,找了个后排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把试卷打开,她上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数学题还是十年前的高考考场上,试卷上的曲线、括号、带透视关系的多面体熟悉又陌生。姗妮只觉得她见到了某位久别重逢的好友,想打招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记不清对方的名字,观察久了自己心里也动摇起来,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还是只是因为眉眼相似记错了?姗妮勉强凭借记忆做完了前面的几道基础题型,翻到卷子背面只觉得在看天书一般。

姗妮想起之前曾经听身边的同事抱怨过,如今升学考试竞争激烈,勤奋的学生越来越多,水涨船高,为了达到区别学生学习能力选拔人才的目的,高考的难度近年也增加了不少。姗妮听完只当作耳旁风,完全没想到,这福气有天会落在自己身上。

“我当年学过这玩意吗?”姗妮低声嘟囔着,急得扣掉了小手指的甲油胶,心中暗暗叫苦。门口传来声音,打着盹儿的监考老师醒了过来,刚才在前台见到的那对母子出现在门口,男孩刚刚走进来,正坐在姗妮正前方,他母亲从教室前门探着头嘱咐他:“认真答题啊,别又睡着了,别戴耳机……”

“家长到隔壁等着就可以了。”监考老师用笔敲了敲桌子,那母亲的脑袋这才从门口消失,教室里也恢复了安静。

姗妮看着前面男生的背影,他正在专心答卷子,身体微微晃动。姗妮酝酿许久,轻轻喊了一声:“喂,兄弟。”前面的人没有反应,姗妮俯下身子防止被监考老师看到,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声:“兄弟!”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看着姗妮,眉毛一挑:“你叫谁兄弟?”

姗妮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留着短发,穿着宽松运动服的女生,她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导致姗妮闹了个大乌龙,姗妮连忙改口:“对不起啊姐妹,帮帮忙吧,都不容易。”姗妮说着低头看了自己的试卷一眼,面露难色。

“你要抄我的呀?”女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在听人讲笑话,随即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不能坑了你。”姗妮还没说话,女生又把头转了回去,姗妮万念俱灰,低下头又开始抠无名指上的指甲油。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姗妮小心翼翼掏出手机放在桌下看了一眼,是他任教的大学人文系教导主任贾秀眉的号码,姗妮俯下身子假装蹲在地上,接通了电话,小声“喂”了一声。

“唐老师,我是贾秀眉。”对方开门见山,没什么耐心的样子。

“是我,怎么了?”姗妮压低声音。

“您现在在学校吗?”

“我的课是明天上午。”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您有空能不能来趟教学办公室?有些事情需要找您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