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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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杨元万被慢慢抬到了床上,林启花扶着门,扶着墙慢慢走进了房间,看到杨元万的样子,嘴角抽动起来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反而,转头看向杨金贵和刘琦两人,张着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他,他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怎么现在……”强忍着悲痛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交换眼神准备一起开口,“好像是从牛尾山摔下来的,你——你也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不要太难过了!对啊……”两人尽管都各自决定要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可到开口的时候说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说完后又用埋怨的眼神看向对方——像是在相互指责对方,你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破坏我说话。最终两人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林启花——希望她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毕竟这也是他们的一份心意,看到林启花凝固的表情,只有嘴唇在不停地扇动着,杨金贵又补充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能帮的一定帮。现在,我们先回去一趟。”说完用胳膊肘碰了刘琦一下,刘琦也反应过来忙跟了上去。林启花目送他们离开,她的嘴巴依旧哆嗦着,她用双手捂紧了嘴巴,红肿的眼眶缓缓落下泪来,她不敢张嘴,生怕在别人面前哭出声,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她扶着床沿,走到了杨元万面前,先是坐在床沿上,看着杨元万身上的一道道血痕,脸上虽已分辨不清,却仍然可以看出脸上挂着微笑,她轻轻用手摸着他脸上的这一抹笑容,刚才的抑制全部爆发出来,顿时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杨元万脸上化成血泪在他脸上蔓延开,与脸上的那一抹笑容相融,这一抹笑容似乎就是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眼泪越来越多,脸上的这一抹笑容也慢慢的消逝,面容越来越模糊,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最后放声大哭起来......哭过之后,她脱下了杨元万身上的衣服,慢慢地站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寻找着门的位置,环顾了两圈才得以发现门的位置,她弯曲着身体扶着炕沿,扶着墙,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上,也要干干净净地离开。林启花万分悲伤地擦拭着杨元万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双手总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看着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痕,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流,伤痕她总是擦的很小心,生怕弄疼了他。给杨元万重新换上了衣服,她就坐在丈夫身边,面如死灰,呆呆地看着屋顶,看照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看阳光里灰尘的翻飞,茫然无措,就这样望了许久。她忽然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大声指责起来,“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们!这么没有良心。你总说要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好日子还没过上,你就先走了。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生活刚有一点起色,你就把我们抛下了,你真不是人。”说完又捂着脸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多么希望能够听到他的回应,哪怕是眨眨眼也好,可是,可是,他就这样躺在床上跟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哪怕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

伤心过后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摆在林启花面前实实在在的一个难题——请村里人帮忙,这本是一件极其简单不过的事,但这种简单是对平常人来说,对林启花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却是极其困难的。这件事使林启花十分苦恼,让处于悲伤中的她显得更加的虚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而干涩,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像是正在被一种疾病侵扰着。她在悲痛欲绝之中脑海中曾不止一次闪过一走了之的想法,这种想法的驱使总是会让她想到她那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不得不让她放弃这个念头。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挨家挨户地去问,去请求他们的帮助。她决定后便认真地梳理了一番——这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不想让别人看家里的笑话,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活的尽可能体面一些。她穿戴整齐走出家门,村子里的人很多都是不想帮杨元万家的,但是看到林启花一脸憔悴,都有些动容和可怜,也都勉强答应了下来,“我们会来的,放心吧,你先回去吧。”杨兴贵死活不答应,但是他家人不忍心,启花嫁过来之后对大家也确实挺好,现在家里就她们孤儿寡母了,也怪可怜的。杨兴贵在家人的再三劝说下气呼呼地答应了下来,“到时候你们自己去,我可不去!”

杨进忠把王先生也请了过来,王先生边捋着小胡子,边翻看他那本老黄历,又顺手卜了几卦,选定了一个日子,三日后出葬。王先生有一个规矩,就是先收礼,后办事,别人找他办事要是没送礼,他的眼睛总是会滴溜溜地转,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要是先收到礼物,说话做事都利索了许多,整张脸都是笑呵呵的。但这一次他不仅先办事,而且坚决不收任何东西,他摸着胡子摆摆手说,“杨元万上次给的,完全够了,这次不用再给任何东西了,毕竟你们家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出葬那天一大早,阴雨刚过,山头一片雾蒙蒙,十几个人抬着棺材出门而去,林启花母子跟在后边。到埋葬地点后,将棺材放入后,王先生走了过来嘴里念叨了几句后,对着棺材说,“你在那边就好好过,就不要回来扰烦家人了,家人在这边挺好的,你就放心去吧。”顿了顿眼睛瞪得滚圆,提高了声音,“亲人再见最后一面,属相为虎、鸡的人请背过身。”其他人都转过身去,只有林启花母子和杨进忠一家看了杨元万最后一面,林启花看了一眼便不忍去看,只是搂着孩子偷偷流眼泪,几个妇人整齐划一地走上前来,像是早就预备好一般放声大哭起来——她们终归是要哭一哭的,这是历来已久的习俗。棺材很快便被盖上了,一铲一铲的土慢慢地垒起来,杨元万在一铲一铲的土下,向亲人,村民,杨家坪,还有这个世界告别,永久的告别……一行人浩浩汤汤到来,又浩浩汤汤地离去,除了转角处的一颗粗壮青冈树还矗立在原地外,其他的一切都隐没在浓浓大雾中。

林启花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归还邻居的物品,走在路上虽然满脸憔悴却依然昂着头,不说一句话沉默着回到了家,看到孩子还在院子里玩耍,她摇摇晃晃地进了屋,重新坐在床沿上,看着屋顶斜照下来的光束,她眼神涣散,多天以来,她一直在悔恨和绝望中将这一切不幸都归于自己,“我们不过是想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哪怕日子艰苦也总能过去的吧——可是到最后怎么一切都是如此的不顺心。不过这一切都怪我,要不是那天晚上我多嘴,他也不会去打猎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想着想着嘴巴哆嗦的更猛了,浮肿的脸庞都晃动了起来,原本涣散的眼神坚定地看向屋子里黑乎乎的某一处,在悔恨和自责的驱使下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双手不停地摩挲地炕沿,迫切地想要做最后的思考,在确定一切之后她浑身颤抖地站起来,眼睛四下巡视着,“用刀,还是用剪刀,不对,”她猛地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应该上吊,不行,上吊我会死的很难看,他会嫌弃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不会上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面双手使劲地抓起了自己头发,像是要抵抗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一切的痛苦,在一切都显得如此无力的状况下和毫无胜算的抵抗中,林启花看着自己手中的头发,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不要哭了。”杨林看到他母亲的模样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孩子的声音,林启花惊醒了,身体慢慢地不颤抖了,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孩子,脸上露出很牵强的微笑说,“林儿,怎么哭了?别哭了,听话。”一面伸手替孩子擦去眼泪。

“可是妈妈你都哭了,我看见妈妈难过,我也就想哭了。”杨林看着林启花带着哭腔说。

林启花听到这话,不由得心中一痛,又对自己刚才荒唐的想法感到无比的悔恨,自己刚才的想法完全忽略了孩子——这是多可恨的一件事啊!刚才的想法要是成为现实——哪怕只是内心微不可察的想法,作为母亲来说,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多么可怕的罪恶?孩子无父无母那又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林启花不敢去想,双手抓住杨林短小的胳膊说,“是妈妈的错,妈妈不哭了,你也不哭了,以后都不能哭了好不好?”

“我不哭了,妈妈也要说话算数!”杨林抬起花猫一般的脸笑着说。

“妈妈当然说话算数,你看你鼻涕都流出来了,羞不羞。”林启花说着就给擦鼻涕,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杨林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鼻涕泡都冒了出来,母子两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清爽的夜晚,繁星布满天空,星光洒下,为大地添上一件白色纱衣,大地披上纱衣后倒显得亮堂了一些。打谷场旁边的大树当中,飞出一只猫头鹰,隐没在树林中,台阶上一只猫有时窜上窜下,有时又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格外显眼的是它那一双圆溜溜发亮的眼睛,巡视着四周;虫鸣声从树林里,草丛中不断传出。母子两人就坐在门前看着满天繁星,杨林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林启花用手抚摸着他的头,抬头看向天空,杨林朦胧的双眼,睁开又闭上,随时要准备睡着。过了一会,原本睡眼惺忪的杨林突然转过脑袋看着她母亲,疑惑地问,“妈妈,兰姐姐告诉我,我爸爸死了,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我爸爸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林启花看了看孩子,又抬头看向天上的繁星慢慢地说,“你爸爸是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会一直看着我们,不会离开我们。就像星星看着大地一样,星星虽然摸不着大地,但是大地无论走到哪里,星星都看的见他,在大地黑暗的时候,星星会给大地带来光明。你想爸爸的时候,就抬头看向天空的星星,他就在天上看着你。”依旧用手抚摸着孩子,低头看着孩子的脸接着说,“爸爸会永远陪着我们,就像星星陪着大地。”

杨林也和母亲一样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天上的繁星,他在想妈妈在看哪一颗星星,我和妈妈看的是同一颗吗?是最亮的哪一颗吗?爸爸这时候也和我们一样看星星吗?爸爸真的会一直看着我们吗?杨林转过头向周围看了看,又看向他妈妈,杨林心里其实有很多的疑问,但是他总是没有开口,因为他看到妈妈偷偷哭过很多次,很多次......

这个夜晚,杨家坪很多人都没有睡着,都各有各的心思。杨兴贵倚靠在床上,暗暗思索着最近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越想越气愤,他始终坚持着不去给杨元万家帮忙,可是他的家人非常可怜他们家,非得去帮助人家,甚至还觉得我不近人情——这是对我的最大误解。难道都忘了父亲是怎么饿死的吗?当时闹饥荒,父亲不得已去求杨元万,不管如何低三下四,他是一点粮食都不肯借。父亲将吃的都留给了我们,我们算是熬过来了,父亲确实被活生生的饿死了,死的时候连一副棺材都没有。那时候怎么没有人肯可怜我们,难道都忘了吗?现在都指责我是恶人了!想着就气愤地砸着床,“你在干什么,怎么了?”熟睡的妻子一下被惊醒,忙撑起身子问道。

“什么事都没有,赶紧睡你的觉,与你无关!”杨兴贵挺直身子气愤地说。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在发脾气?”他妻子一脸迷惑地说。

“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起夜了,你赶紧睡觉吧,净瞎操心。”说着就下床披上衣服走出房门。杨兴贵看着天上的星空,听着周围的虫鸣声,寂静的夜晚更加显的寂静。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独自一人拉扯我们兄妹长大,是多么的不容易,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杨元万他们家,想到那个一脸憔悴,走路仍然昂着头的林启花,以后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也一定很辛苦吧,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心狠了?想到第一次见到杨元万那个满身伤痕的身体时也心生怜悯。莫名其妙地想到杨元万,让的杨兴贵非常愤怒,“呸,我怎么又想到这个该死的了,不对已经是死人了。”杨兴贵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走进屋去了。

杨金贵睡在床上同样没睡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想了想对着他妻子说,“这一切都是现实吗?杨元万死的那么惨,会不会是遭报应了。这才短短几天。”他妻子转过身嘟囔几句,“报应不报应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还有好多活要干,不干活我们就得挨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杨金贵点了点头,也慢慢地睡着了。

杨元万的死并没有对杨家坪的村民造成什么影响,村民每天依然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想起“杨阎王”都是因为遇到杨林在河坝里跑来跑去,逗着他说,“你知道杨阎王吗?”杨林总是撅着嘴说,“你才是阎王爷!”往往都会引起村民一阵哈哈大笑,指着杨林说,“真是小阎王。”

“你全家都是小阎王。”杨林梗着脖子辩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