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芳园新事
苏杭布政使罗府有三绝。
一绝,罗大小姐艳冠后宫,独得陛下恩宠。
二绝,罗大少爷三元及第,年仅十六。
三绝,罗家小姐绣艺无双,冠绝苏杭。
罗三小姐擅画,尤擅花鸟虫鱼,画出来栩栩如生。罗四小姐的双面绣精彩绝伦,罗五小姐织就的锦缎千金难求一寸,就连最小的罗七小姐,不过十岁,也以一件缂丝衣裳名满苏杭。
罗寻芳是罗家老六,她的母亲是正房秦氏房里的通房丫鬟。
她本人低调得很,在外并没挂名,在内,众人评价她没太大的本事,绣出来的活计中规中矩,字写得也是刻板,画画就更别说了,她属实是没那天赋。
她们都是府里的庶出,同住在芳园的绣楼里。
寒冬正盛,苏杭城里也是银装素裹一片。
寻芳坐在绣楼的窗口边绣一幅百子千孙图,往下瞧去,白茫茫的一片,只小径上有丫鬟踩出来的些许脚印。
院外的一株红梅开得正好,一根枝条自外而内,沾染着雪花,花朵在白雪中若隐若现,却艳得惊人。
从七娘的绣楼,正好可以看到门口上了锁的大门,那硕大的门上挂着的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丫鬟荷枝将炭盆凑近了一些。
“娘子,风大,且关上窗罢,不若着了凉,正院少不得又要说了。”
罗寻芳却笑着道:“无妨,马上就到了一月一度交作业的时候了,吹不了多久的。”
荷枝8叹气道:“您说的是,往常这会儿夫人怕早就来了,许是下雪,今日竟晚了一个时辰呢!”
寻芳绣花的手顿了一下。
晚了一个时辰?
这不像是秦氏的风格才对,这些年,秦氏每每不管风霜雪雨都是按时抵达的。
恰在这时,院门开了。
罗大太太秦氏坐在轿辇里,由轿夫抬了过来。
芳园在罗府的最角落里,后临水,前便是占据着四进三园的罗府。
从正屋到芳园,便是坐着轿子,也需要小半个时辰方可到。
秦氏由她身边得力的王妈妈搀扶着往绣楼而来。
“都准备好了吗?该交作业了。”
安安静静的芳园在这瞬间有了声响。
寻芳也起了身。
荷枝担忧地道:“小姐,这……”
“将绣的荷包都拿上吧。”
荷枝咬着嘴唇,拿了绣筐里的一篮子荷包随着寻芳下楼。
芳园共两层,住着罗府的五位庶出的小姐。
一楼除了大厅,还有两侧四间房,住着罗三,罗四。
二楼共六间房,每个小姐两间,一间临院是日常休息绣花的地方,一间临水是睡房。
寻芳在最里间,她出门的时候,其他人走在前面,已经陆陆续续去大厅站好了。
罗府的第三绝,就是她们这些庶出小姐的绣艺,秦氏每个月初一都会来院里检查,做得好的给赏,做不好的给罚。
罗三小姐为春日画了一幅《九九消寒图》,遒劲的枝干蜿蜒向上,红花黄蕊,朵朵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几朵悄然飘零的梅花,明明是画在真丝上,却又好似飘零在雪地里,徒增几分春寒料峭的美感。
罗四小姐奉上了她绣的一副双面绣炕屏柿柿如意,那萧瑟枝条上染着白霜的柿子带着几分顽皮劲儿,似掉非掉,逗弄着枝下留着口水,伸出手的稚子。
罗五小姐织了一段红底如意斜纹锦,那锦上的花纹好似活了一般,随着手指的波动,如溪水潺潺般晃动。
罗七小姐缂了一副紫底喜鹊登枝的书封,小声道:“听闻母亲得了前朝珍本,我特意缂了书封……”
秦氏面笑皮不笑的扫过几家小姐,淡淡道
“都用心了,小六,你呢?”
寻芳站了出来:
“回母亲的话,年关将至,女儿这个月零零碎碎的绣了一百荷包,还为父亲母亲做了几套鞋面,打了两双千层底。”
荷枝立刻将绣筐放在了秦氏的面前。
荷包做得精致,上面绣着各式各样喜庆的小图案,不过绣活确实也就占个一般。
两双布鞋做得厚,尤其是鞋底,比往日的还要厚上一些,偏由轻轻巧巧,捏上去软软的,煞是舒服。
秦氏的面上就有了笑容,当着众人的面穿上了千层底布鞋:“难为你这丫头动了心思,”
平日里,秦氏不过随意扫她一眼,核心都会放在指点其他姐妹身上,今天怎么就表扬上了?
寻芳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番看,多半是有事。
几双愤怒的目光落在了寻芳的身上,确实其他几个姐妹。
寻芳低头福了福:“难得见母亲赞赏女儿,女儿可求个赏赐?”
秦氏的目光顿时冷了下去,周围扫向她的目光,更犀利了几分,甚至还多了几分怨毒。
秦氏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你说。”
“今年下雪的时间格外长,爹爹和大哥每日上衙,少不得费鞋子一些,女儿想多做两双布鞋,求母亲多赏些布料,尤其是这塞鞋面的鹅绒,能否多取些?”
看向寻芳的目光瞬间收回,秦氏也松了口气,笑着道:“你是个孝顺的,也罢,左右这精细的活儿你是一件都做不上,给你放半天假,你去看看玉姑娘,王妈妈,待回来时,你且带她去库房选了料子,要多少就拿多少是。”
“是。”
“好的,夫人。”
寻芳和王妈妈应了话,寻芳扫过这些姐妹,在荷枝的搀扶下,往芳园外面走去。
她已经半年不曾出过这院子了。
秦氏今天,确实奇怪。
寻芳心里纳闷儿,脚步却不曾停。
她快步穿过后面的花园,就到了最后一进的几方院子,这些院子里,居住着罗府大老爷的姨娘。
过了姨娘们居住的院落,介于丫鬟和一娘们院子的中间,这一排屋,就住着府里的几个通房丫鬟。
她这位名义上的爹爹手握布政司,又任职于苏绣闻名天下的苏杭城。
自古苏杭多美人,她这位爹爹也算是个风流人物,光是姨娘就有十八位,还有通房无数,不过,玉姑娘是他的启蒙通房,这些年秦氏一直留在房里。
虽然姨娘通房众多,不过,罗大老爷的子嗣却单薄得很,除了七个女儿外,只两个儿子,分别是罗家三元及第的大少爷罗长柏,以及四姨娘生的二爷罗贺。
这些年,秦氏掌管着后院,即便是受宠的姨娘,在她的面前也不敢造次,只得低头乖乖巧巧着。
看似和气的秦氏面上总是笑眯眯的,却在罗家大郎三元及第后,再未让任何一个姨娘有身孕,而她们则是全部锁在芳园,进出都得她点头,连接触外面的世界,也只能通过秦氏的嘴。
穿过抄手游廊,寻芳站在母亲的门前,敲了敲。
玉姑娘开了门,看到女儿眼圈儿一下就红了,她急忙拉了女儿进门上下打量着。
“怎下着大雪还往外面跑,小心着凉。”
在府上,姨娘称姨娘,通房大家都叫一声姑娘。
寻芳拉着玉姑娘坐下:“母亲允了我半日假来看看您,您近来可好?”
玉姑娘起了身,从博古架上取了一个小陶罐下来,倒出些许的茶叶,又从炭取了热水,笑着道:“这茶是上月老爷歇在夫人屋里,着我伺候的时候赏的,六小姐您的法子甚是不错,老爷近些天,往夫人房间的次数多了,连带着夫人看我的脸色都好了几分。”
寻芳点点头,不过就是一些纠正仪态的小动作,难得玉姑娘不问,她也乐得多教点,她不能出芳园,可姑娘还得在罗大老爷和秦氏的手下讨生活。
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玉姑娘从袖子里掏出了钱袋子,将银子都倒出来给女儿:“六小姐,这是我从月钱里省下来的,您都拿着,日常可以打点打点送饭的婆子,给您送些好吃的,您看,您都瘦了。”
玉姑娘又红了眼圈。
寻芳没收:“我不差钱,姨娘您收着好傍身,还有这个。”
寻芳从怀里掏出了布包着的绣活,却是一方双面绣的炕屏,上面绣着一副仕女图。
仕女图不大,却栩栩如生,凑近了看,那侍女面上的汗毛似都一清二楚!
“这……”
玉姑娘瞪圆了眼睛看着寻芳,“六小姐,这……”
“颇费了些功夫才绣完,您抽了时间送到锦绸坊,就要三千两,他若是不给,就换一家,您将钱换成交子,依旧存到永安当。”
“您在府上过得苦,存这么多的钱在外面做甚,依奴婢看,不如……”
王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六小姐可叙旧完了?该去库房了。”
寻芳起了身:“拿回府上,我们都得死,只有存在外面,等日后我们自由了,才有花的命,娘,您且记住了。”
玉姑娘不懂,但还是点头:“我记住了,六小姐您且慢些走。”
玉姑娘送寻芳出门,又将余下的茶叶塞到了王妈妈的手里:“辛苦王妈妈您走一趟,六小姐她不懂事,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多担待。”
“六小姐是老奴的主子,老奴伺候小姐是应该的,玉姑娘无需担心。”
王妈妈又看向了寻芳:“六小姐,时候不早了,该去库房了。”
寻芳行了半礼:“辛苦王妈妈带路。”
王妈妈走在前面,寻芳和荷枝跟上。
穿过五院,四院,最后才到秦氏住的三进主院,主院左侧是拙朴园,一侧连着西湖水。
拙朴园是秦氏和她嫡出的三个孩子的住处,寻芳只进去过一次。
王妈妈带着寻芳到了西侧的偏屋,这里就是库房了。
快要进门的时候,王妈妈突然开了口:“京城来了信,户部侍郎家的孟夫人想为她家嫡出的二郎君求娶我罗家的女儿。”
“啊?”寻芳低呼了一声,眼里的惊讶没有瞒过王妈妈。
王妈妈笑着打开两个大箱子,取了两匹灰青色的绒布放到寻芳的手里:“你啊,就和玉姑娘一样,呆呆傻傻的,你可知为何今日里小姐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这都想去孟府做二夫人呢!”
寻芳接过布匹,眉眼弯弯:“我还小,不着急。”
王妈妈没说话,寻芳也找好了自己要的料子,又用布袋子塞了满满当当的鹅绒,拿了一斤蚕丝,这才作罢。
王妈妈送她出门,临走时候,忍不住叹气,道:
“六小姐,过了年,您也十三岁了,该为自己盘算了。夫人这一次共看了三家,除却这京城的孟家,还有苏杭盛家三房,荷叶巷罗记绸缎坊的大管事秦管家也着人来给儿子求一个庶出的姑娘。”
王妈妈絮絮叨叨的,寻芳却忽然听到笑声,透过窗户,她看到拙朴园里,二小姐罗玉书正和丫鬟们玩沙袋,她欢快的声音在园里荡着,明明是待嫁少女,眉眼间却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寻芳回过神来,福了福道:“谢谢王妈妈,阿寻一定记在心里。”
嘴上说着,寻芳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红底锦缎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放在王妈妈的手里:“我听说玉兰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这是阿寻的一点心思。”
王妈妈笑着接了,摸到荷包里的鼓囊,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夫人是属意您嫁过去的。”
寻芳只是笑笑,目送小厮扛着东西往芳园去了,她也告辞,拉着荷枝的手往回走。
荷枝却不满嘟囔,道:“小姐,是不是夫人允了,待开了年,您就要嫁去孟府了,到时候,我们可就要去京城了,您再也不需要……”
寻芳站住脚。
这里是去芳园的必经之地,也是罗府最后的一个小园林。
园林名叫春和景明,是罗家大郎中状元的那一年,亲笔提的。
江南园林讲究一步一景,九曲十八弯。
春和景明也是如此,虽然现在被白雪覆盖,却依旧回廊宛转,一步一景。
院中的小湖里残荷依稀透着一个尖儿,上面却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檐下的清水里映着少女还未散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被风一吹,透着几分嫣红。
这张脸也不算漂亮,虽然还未张开,但是比起其他的姐妹,寻芳知道,远远不够漂亮。
没想到,一眨眼就十三年了啊。
前世,她来自遥远的地球上一个叫做华夏的国家,她生长在杭城,能说话开始,就跟着母亲绣花,后来,又拜师国家特级缂丝大师学习缂丝,才二十九岁,她的一副作品就高达几百万,是名副其实的苏绣大师。
可惜,上天并未眷顾她这个绣艺上的天之娇女。
那一年,她还没看着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就迎来了患癌的噩耗,仅半年,她就撒手人寰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襁褓里的孩子。
这一眨眼,就十三年了。
她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可却再不复前世的风光。
她的生母只是一个通房,秦氏面甜心苦,自小就对她们这些庶女十分严苛,不让上学,只让绣娘传授技艺,等她们都能独自捏针刺绣了,一把大锁,将她们锁进了芳园。
这里的条条框框束缚颇多,她一个罗府的小姐,却活得连个丫鬟的自由都没有。
寻芳不是没想过反抗,她也试过,然而,就在她逃窜的千万,府里的一个姨娘跑了出去,却被活活打死在了永定河边。
那时候,寻芳就知道,逃跑只有死路一条,太出挑,就会沦为秦氏手里赚钱的工具,所以,得藏拙,至少,得到她有足够的资本能反抗秦氏的时候!
寻芳敛了心神往回走,严肃对荷枝道:“此事万莫再提及。”
王妈妈是秦氏的心腹,这个时候提出来,只怕试探居多,就是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