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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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侵蚀

小鸣的情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转直下。他开始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出来吃饭,我只能把食物放在他门口。我透过门缝看过他,他总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背对着门,面朝着那面同样开始出现细密裂缝的墙壁,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石像。他房间里的温度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低得多,每次我推开门,都能感到一股不自然的寒意。

“它们在跟我说话,爸爸。“有一次我强行把他拉出来,他用一种近乎梦呓的、毫无生气的语调告诉我,“它们说……妈妈在这里,就在墙里面,她在等我们。她说外面太冷了,里面很'暖和',很'安静'。“

“小鸣!“我抓住他的肩膀,感觉他的身体冰冷得不像活人,“听着!妈妈不在墙里面!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她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他空洞地、缓慢地转动眼珠看着我,那眼神陌生得让我心惊:“不,爸爸,你错了。妈妈就在这里。她不让我走,她说……**这里没有痛苦了……我们属于这里。**“

“属于这里?“这句话像冰冷的针刺进我的心脏。不是物理的威胁,而是某种更深的、来自灵魂的放弃感。有什么东西……借由悲伤,正在彻底改变我的儿子!

一天下午,我趁着难得的晴天,几乎是强行把他拖到了后院,想让他接触一下阳光,驱散一些阴霾。我转身回屋里给他拿件外套的功夫,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等我再出来时,发现他竟然不见了!我心脏骤停,疯狂地在屋子里寻找,最后在客厅——他又回到了那面“凝视之墙“前!他踮着脚,**小小的、冰冷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摸着墙壁上那些眼睛般的裂缝,脸上带着一种……一种混合着向往、渴望和诡异平静的表情。**那表情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脸上!

“小鸣!你在干什么!离那面墙远一点!“我几乎是咆哮着冲过去。

他被我的声音惊动,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但脸上那种诡异的表情并没有立刻消失,反而像是……被打扰了某种重要的仪式而感到不悦。我冲过去,把他用力拉开。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他刚才触摸的那片墙壁——**刺骨的冰凉!像直接摸在冬天的冰块上,寒气直透骨髓!**这绝不是正常的墙体温度!

我带着小鸣冲出房子,开车在镇子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直到黄昏才敢回去。我必须带他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那天晚上,我开始收拾行李,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带小鸣去我妹妹家。我一边收拾,一边警惕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除了我自己弄出的声响,一切都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慌。

深夜,就在我把最后一个箱子合上,准备去叫醒小鸣时,那恐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咚……咚……咚……**

不是敲门声,也不是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而是……**从四面八方的墙壁内部传来的,沉重、缓慢、如同巨石一下下撞击着空旷的胸腔!**咚……咚……咚……整个房子的结构都在这声音中轻微地震动、呻吟。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

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拔腿就往小鸣的房间冲去。走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灯都失灵了!我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进,那沉重的敲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向我挤压过来。伴随着敲击声的,还有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呼吸声——呼……吸……**沉重、粘稠、带着腐败的气息。

我终于摸到小鸣的房门,疯狂地转动门把手——**它被锁死了!从外面锁死了!**这不可能!这扇门根本没有从外面锁的锁孔!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它分毫。“小鸣!开门!回答我!小鸣!“我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木质门板,指关节很快就磨破了皮。

门内没有任何属于小鸣的回应。只有那沉重如丧钟的敲击声和令人作呕的呼吸声,从门板后面,从墙壁深处,从地板之下,无处不在,将我包围。

突然,毫无征兆地,敲击声停了。呼吸声也随之消失。

时间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然后,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个我日思夜想却又在此刻无比恐惧的声音,响了起来——**夏雨的声音。**

“陆川……别敲了……进来吧……这里很'暖和'……我们都在等你……“

那声音扭曲、变形,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远的墓穴里传来,又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模仿着夏雨的语调,从紧闭的门缝里,幽幽地、一字一句地飘出来。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成了冰。

愤怒和恐惧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爆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后退几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门!一次,两次……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我粗重的喘息。我能感觉到门在松动。**但同时,我也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抵抗,仿佛是这栋房子本身在用力顶住门,不让我进去!**

终于,在我的嘶吼声中,门锁崩坏,门板向内碎裂倒下!我像一头失控的公牛冲了进去,准备迎接任何可能出现的恐怖景象。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小鸣不在床上。

他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背对着我,像上次一样,面朝着他床头的那面墙壁。那面墙壁,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布满了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那些裂缝像某种丑陋的、活着的器官一样缓缓蠕动、翕张着,**从中不断渗出一种亮黑色的、类似石油或淤泥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土和铁锈混合的气息。**那些液体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带着腐蚀性。

“小鸣!“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微弱而绝望。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的眼睛……**彻底变成了死寂的灰色,像两颗蒙上厚厚尘埃的玻璃珠,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和光彩。**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制作粗糙的人偶,只是呆滞地“看“着我——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看“的话。

“爸爸,“他开口了,声音平板、单调,毫无起伏,像老旧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走了调的音乐,那绝对不是小鸣的声音,**更像是……从遥远的、冰冷的墙壁深处传来的回音,**“**太晚了……**“他轻轻地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他的诡异弧度,“**我们……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这句话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灵魂。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那面布满裂缝和黑色淤泥的墙壁,猛地、无声地裂开一个巨大、不规则的豁口!那豁口内部漆黑一片,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线能穿透,像一张贪婪张开的、通往绝对虚无的巨口!一股强大、冰冷的吸力从中疯狂涌出,房间里的灰尘、墙皮碎屑、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玩具,甚至那张小小的床头柜,都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扭曲、变形,然后被吸入那片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小鸣像一个失去线的木偶,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强大的吸力拉扯着,一步一步、僵硬地向那个黑暗的豁口退去。

“不!小鸣!不!!!“我目眦欲裂,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想要抓住他,把他从那深渊边缘拉回来。

但房子不会允许。**我脚下的地板突然变得像深陷的沼泽一样粘稠、泥泞,黑色的淤泥从地板缝隙中不断涌出,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我每向前移动一寸都异常艰难,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流沙。与此同时,四周的墙壁上猛地伸出无数由那些亮黑色淤泥组成的、扭曲的、湿滑冰冷的“触手“,它们像有生命一样,迅速而准确地缠绕住我的手臂、大腿、腰部,将我死死地拖拽在地,越勒越紧!**我能感觉到那淤泥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死亡的寒意,正在麻痹我的神经,侵蚀我的皮肤!我甚至闻到了自己皮肤被灼伤的焦糊味!

回答我的,依然是夏雨那扭曲变形的、带着空旷回音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从天花板、从地板之下同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精准地刺向我内心最深的愧疚与无力**:

“别怕……陆川……进来吧……**你留不住他的……就像你留不住我……放手吧……我们就能……永远……永远地……不再分离……**“

我被那些冰冷的淤泥触手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鸣,那个我发誓要用生命去保护的孩子,那个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或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色——然后,被完全吸入了墙壁那黑暗的、通往虚无的豁口之中。

豁口在他消失的瞬间,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地、无声地合拢。墙壁又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留下满墙仍在轻微蠕动的裂缝和不断滴落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

淤泥组成的触手松开了我,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墙壁和地板之中。房子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瘫坐在冰冷的、沾满黑色淤泥的地板上,像一摊失去骨架的烂泥。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整个永恒。

房子彻底安静下来了。墙壁不再震动,裂缝停止了蠕动,那令人窒息的呼吸声和沉重的撞击声也完全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浓重的腐土和铁锈的恶臭,以及……夏雨那款旧书与薰衣草的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

结束了。我带来的悲伤,我无法排解的绝望,像种子一样在这栋老房子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某种东西。它不是饥饿,它只是存在,一种由痛苦本身凝聚而成的存在,它需要一个归宿,一个容器,而我和小鸣,成了最合适的那个。

我失去了夏雨,现在,我又以一种更彻底、更残忍、更无法挽回的方式,失去了小鸣。我知道,那个被吸入墙中的,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他没有死,但比死亡更可怕——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被他自己和我的悲伤共同淹没、同化的灵魂**。他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虚无的黑暗里,留在了这栋房子的悲伤核心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的身体麻木,心也麻木了。我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步一步地走出小鸣那空荡荡的、散发着恶臭的房间,走出这条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走廊,走出这栋吞噬了我全部希望和未来的空房子。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收拾任何行李,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站在冰冷的夜色中,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黑暗中静默矗立的老房子。它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宁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我的身体和灵魂都知道,那不是梦。**我仿佛能感觉到它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近乎餍足的沉寂。**

我知道,那房子会一直在那里,矗立在镇子的边缘,像一座巨大、沉默的**悲伤纪念碑**。里面埋葬着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还有我自己早已死去的那一部分灵魂。它会永远“呼吸“着那些无法散去的绝望,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用墙壁上那些空洞的、布满裂纹的“眼睛“,冷漠地凝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心中,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关于失去和无力的**巨大空洞**。

而我,只能带着这个比房子本身更空旷、更冰冷的**被悲伤啃噬后的残骸**,独自一人,继续走在这片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尽头的荒原上。直到我也被这内在的空洞彻底吞噬的那一天。

生活……原来是这样。它不需要用獠牙和利爪来将你撕碎。它只是夺走你最珍视的东西,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份失去,那份空洞,如何在你内心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头无形的野兽,将你仅存的一切,连同你的灵魂,一点一点,彻底反噬。

有时候,最可怕的,就是一个无法逃离的,会呼吸的,空房子。而更可怕的是,这个空房子,就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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