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荆棘花园

国际珠宝设计大赛的截稿日前三天，清欢的工作台铺满了蓝宝石碎片。每颗石头都在台灯下折射出不同层次的蓝，像被冻结的海洋。她用小镊子调整镶嵌角度时，左手无名指不自觉地颤抖——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因睡眠不足引发的肌肉痉挛。

手机在凌晨两点震动。周慕云的消息浮现在锁屏：「抵押材料已交给王律师，他说需要你明天亲自去签字」。文字后面跟着个拥抱的表情，在冷光屏上显得格外刺目。

清欢的笔尖在授权书上停顿。这份文件将允许银行对她工作室进行价值评估，而周慕云推荐的这位“王律师“，上周才刚将她的作品版权登记手续搞错。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在她手背上投下监狱栏杆般的阴影。

“颜小姐，您的咖啡。“助理小林悄悄放下杯子，杯底压着张便签：「林姐问你能不能参加她明天生日会？她说...」后面的文字被咖啡渍晕染，只能辨认出「很重要」三个字。

清欢下意识摸向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周慕云的聊天界面。上条消息是昨晚23:47发的：「小满那种夜店派对除了浪费时间还会让你耳膜受损」。当时她正伏案修改设计图，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已顺从到连闺蜜生日都要报备。

“帮我订明天下午两点的车。“清欢将咖啡一饮而尽，苦涩在舌根蔓延，“先去律所，然后去...“她突然噤声，发现助理眼神飘向自己身后。

周慕云不知何时倚在工作室门框上，白衬衫袖口沾着几点颜料，像是刚完成一幅抽象画。“王律师明天请假了。“他晃了晃手机，“改成今晚上门服务。“他走近时，清欢闻到他领口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不是他惯用的雪松调，而是某种甜腻的花香。

助理识趣地退出房间。周慕云的手指抚上清欢太阳穴，力道精准地按压着穴位：“你眼睛都是红血丝。“他忽然抽走她手中的镊子，“截稿日推迟到月底了，我刚问过评委主席。“

“什么？“清欢猛地抬头，后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官网明明显示...“

“内部消息。“周慕云点开邮箱，展示一封全英文邮件，发件人确实是大赛组委会邮箱，“我去年帮他们策展过。“他手指划过屏幕，清欢瞥见邮件末尾的PS字样：「您推荐的Linda Chen作品已收到，感谢引荐」。

清欢的视线在“Linda“这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突然抓起周慕云放在桌上的手机。这个动作如此突兀，以至于周慕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依旧温柔，但右手已悄然握成拳头。

锁屏照片是他们在大屿山的合影。清欢输入自己的生日，密码错误；又试了周慕云母亲的生日，依然错误。当她尝试输入“1217“——自己手腕疤痕形成的那天，屏幕解锁了。

微信列表最上方是个粉色头像，备注是“表妹Linda“。最后一条消息是十分钟前：「化验单拿到了，你真的要陪我去吗？」前面被折叠的消息记录里，隐约可见“宝宝““负责“等字眼。

“你翻我手机？“周慕云的声音突然降到冰点。

清欢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三周前，同样是这个“表妹“，周慕云解释说是家族信托基金的会计；两周前又变成了珠宝鉴定师；而现在...她突然注意到对方头像角落的日期水印：2023/05/18——远在他们相识之前。

“她怀孕了？“清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深海传来。

周慕云突然大笑，笑声在工作室里激起轻微回声。他夺回手机，三两下点开相册：“看看这是谁？“照片上病床躺着的少女插着鼻饲管，手腕有与清欢极为相似的疤痕，“我表妹，先天性心脏病，上周刚做完引产手术。“他滑动屏幕展示更多医院照片，“那些消息是她男友发的，人渣不肯负责。“

清欢的愤怒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病床上少女枯瘦的手腕，那与她同源的伤痕，还有周慕云眼中闪烁的泪光——所有这些都构成无可辩驳的证据。她伸手想触碰屏幕，周慕云却后退半步。

“我理解。“他锁屏声音格外清脆，“同居三个月是该有信任危机。“他从钱包抽出一张磁卡推过来，“这是我公寓门禁主卡，随时欢迎查岗。“

清欢盯着那张黑色卡片，突然想起今早梳妆台抽屉里消失的避孕药。当时周慕云的解释是“儿童安全锁不小心碰上了“，而现在这张主卡，像极了童话里巫婆递给小红帽的毒苹果。

“晚上七点王律师来。“周慕云转身前吻了吻她发顶，“记得换那件蓝色连衣裙，他太太是你粉丝。“

门关上后，清欢打开电脑搜索大赛官网。截稿日期依然显示三天后，没有任何延期通知。她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然后点开与林小满的聊天窗口——上条消息还停留在两周前她发的那句「你能不能别这么偏执」。

行业交流会定在环球金融中心89层。清欢站在电梯里，透过玻璃幕墙俯瞰黄浦江蜿蜒如破碎的项链。周慕云今早“恰好“接到母亲主治医师电话赶去杭州，临走前不忘提醒她“别在公开场合谈论未完成的设计“。

“颜小姐！“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在签到处拦住她，“程墨，'墨色'画廊的。“他递来的名片带着松木香，边缘烫金工艺与她去年设计的书签如出一辙，“上周在《艺术中国》看到您的'金缮哲学'专访。“

清欢礼节性微笑，目光扫过对方左手无名指——没有戒痕。程墨的拇指指节有长期握刻刀留下的茧，当他指向她胸前的蓝宝石吊坠时，清欢注意到他腕表是罕见的机械机芯透底款。

“您这项链的裂纹走向，“程墨的声音突然压低，“很像北宋汝窑的开片纹。“

电梯叮咚声掩盖了清欢的抽气声。这个观察如此精准，以至于她下意识按住吊坠——这是她从未公开的设计密码，用宝石内部裂纹模仿宋代瓷器“冰裂纹“的审美哲学。

“程先生懂古陶瓷？“

“家父是故宫文物修复师。“程墨引她走向落地窗前的茶歇区，“他常说真正的修复不是掩盖裂痕，而是让伤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他递来的伯爵茶里漂浮着矢车菊，正是清欢工作室常备的花草茶配方。

两小时深入交流中，清欢得知程墨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画廊专营“有残缺美“的当代艺术。当谈到日本金缮工艺时，他甚至能背诵她两年前某次小型演讲的片段：“...用金粉勾勒裂痕不是掩饰，而是对创伤的加冕...“

“您记忆力惊人。“清欢的茶杯在碟沿轻颤。

程墨微笑时眼角泛起细纹：“只记值得记住的事。“他手机突然震动，屏幕显示「林小姐来电」。清欢心头一跳——在沪上艺术圈，姓林的策展人屈指可数。

“抱歉，重要电话。“程墨起身时，西装内袋掉出张照片。清欢弯腰去捡，发现是某相亲网站的截图，上面赫然是周慕云不同角度的偷拍照，底部手写标注着「目标已接触颜，按计划B执行」。

她的耳膜突然充血，世界在瞬间失声。程墨回来时，清欢已恢复端庄坐姿，只有紧握餐刀到发白的指节泄露了情绪。

“看来您认识我男友？“她将照片推过去，银质餐刀在灯光下像柄微型凶器。

程墨的表情凝固了。他缓慢收好照片，声音压得极低：“林小满是我表妹的大学室友。两周前她开始调查周慕云，发现他同时与至少五位女性...“

“清欢！“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炸响。周慕云西装革履地出现在茶歇区，领带夹正是她设计的蓝宝石款，“抱歉来晚了，医生说是药物反应...“他的目光在触及程墨时骤然降温，“这位是？“

“程墨。“清欢注视着两个男人握手时绷紧的指关节，“刚聊到金缮工艺。“

周慕云搭上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施力：“真巧，我母亲最近正想找人修复祖传的霁蓝釉花瓶。“他笑着抽出程墨的名片，“墨色画廊...你们是不是去年办过'赝品艺术'展？“

清欢敏锐地注意到程墨下颌肌肉绷紧了。那个争议展览曾爆出多件“故意作伪“的丑闻，但周慕云怎么会知道？他明明声称从不关注商业画廊。

返程出租车里，周慕云反常地沉默。当车子驶过南浦大桥螺旋引桥时，他突然开口：“程墨左手无名指有长期戴婚戒的痕迹。“

清欢假装整理裙摆，实则将程墨悄悄塞给她的纸条塞进丝袜边缘。纸条内容只有一行字：「他给不同女人用不同名字，查查他护照」。

“你最近总在怀疑我。“周慕云叹息着打开手机相册，“看看这个。“视频里病床上的少女正虚弱地挥手，床头病历卡姓名栏写着“周琳“，年龄21岁，诊断是“妊娠合并心脏病“。

清欢的视线却被视频角落吸引——床头柜上的报纸日期分明是昨天，而周慕云今早才去的杭州。当她放大画面想看清细节时，手机突然黑屏。

“没电了。“周慕云自然地收回手机，转而握住她冰凉的手，“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好吗？“他指尖在她掌心画圈，“外滩源那家法餐厅，据说求婚成功率百分之百。“

清欢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窗外霓虹灯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色块，恍惚间她看见玻璃反射中的自己——嘴唇在说“好“，眼睛却在尖叫“快逃“。

当晚她假装熟睡，等周慕云洗澡时摸出那张纸条。浴室水声掩盖了她打开周慕云公文包的声响。护照夹层空空如也，但暗袋里藏着张照片：周慕云与一位酷似港星的女人在游艇上接吻，女人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正是清欢自己设计的“裂变“系列限量款。

照片背面用德文写着：「Endspiel」（终局）。日期是三个月前，定位显示为香港浅水湾。清欢突然想起，那正是周慕云声称去德国参加艺术论坛的时段。

浴室门把手转动的前一秒，清欢将照片塞回原处。她闭眼装睡，感觉到周慕云带着湿气的手指拂过她脖颈，最后停在动脉处——像屠夫掂量待宰羔羊的肥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