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影
秋雨淅沥，贾府祖祠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贾世鸿跪在青石板上，潮湿的寒气透过膝盖渗入骨髓。供桌上，七盏人皮灯笼无风自动，灯芯发出“噼啪“的爆响。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贾世鸿，今日必得秘术真传。“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青铜钥匙。钥匙上刻着细密的符文，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这是三日前从一个云游道人身上得来的——准确地说，是从那具被野狗啃食了大半的尸体上找到的。
钥匙插入供桌暗格的瞬间，贾世鸿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画像中的贾似道突然眨了眨眼，嘴角渗出黑血。暗格弹开时，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古籍。
“《魇镇术》！“贾世鸿喉结滚动，指尖刚触及书页，整座祠堂的烛火骤然变成惨绿色。供桌上的牌位“咔咔“作响，最上方贾似道的灵牌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黑血汩汩流出。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古籍上浮现的血色小字：“以魂饲影，可得长生“。贾世鸿尚未细看，忽觉脖颈一凉——画像中的贾似道竟伸出一只枯手，正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祖...宗...“贾世鸿双目凸出，挣扎间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画像上。枯手顿时冒起青烟，缩回画中。画像上的贾似道露出狰狞笑容，用沙哑的声音道：
“好孙儿，够狠，配得上我贾家秘术...“
城南乱葬岗的新坟前，贾世鸿正在布置法阵。七盏人皮灯笼按照北斗方位摆放，灯油是用处女经血混合尸油熬制。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陶罐，里面泡着书童的双眼——这是昨夜刚挖出来的。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贾世鸿抬头望月，乌云正好遮住月光。他迅速将青铜铃铛挂在坟头柏树上，铃舌碰撞发出“叮铃“脆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惊起远处几只夜鸦。
当第七声铃响时，贾世鸿猛地将陶罐砸在坟头。腐臭的液体渗入泥土，坟堆开始微微颤动。他立即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下一道血符，然后重重拍在坟土上。
“起！“
泥土“簌簌“滑落，一只青黑的手破土而出。书童的尸体竟然自行爬出，只是双眼处只剩下两个血洞。更诡异的是，月光下尸体没有影子——原本该有影子的地方，此刻正盘踞着一团蠕动的黑雾。
贾世鸿露出狂喜之色，急忙取出骨镜。镜面照向黑影的瞬间，书童的尸体突然剧烈抽搐，两个血洞中流出黑色黏液。黑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猛地扑向贾世鸿！
“孽障！“贾世鸿早有准备，袖中甩出一道血符。符纸触及黑影立即燃烧，绿色火焰中浮现出书童生前惊恐的面容。黑影发出“滋滋“声响，渐渐缩成一团。
贾世鸿趁机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骨镜上。镜中浮现出书童完整的魂魄，正在痛苦挣扎。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影奴。“贾世鸿狞笑着将骨镜对准黑影，“记住伤你之人的气息——柳家公子，柳明远。“
重阳夜的贾府密室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贾世鸿赤身坐在血阵中央，胸口插着七根棺材钉。每根钉尾都连着浸透尸油的麻绳，绳另一头拴着七个扭曲的黑影——这是他三个月来炼成的影奴。
“阴年阴月，尸解成仙...“贾世鸿颤抖着举起青铜匕首。匕首柄端镶嵌着一颗眼球，正是从柳家一个仆役眼眶中活生生挖出来的。
当匕首刺入心窝时，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一股诡异的清凉感从伤口扩散，紧接着是万蚁噬心般的麻痒。贾世鸿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鲜血竟然变成了黑色！
七个影奴发出兴奋的嘶鸣，顺着麻绳钻入伤口。贾世鸿的皮肤开始像蜡一样融化，露出下面蠕动的黑色物质。他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铜镜中，他的倒影正在消失。先是四肢变得透明，然后是躯干，最后连头颅都化为一团人形黑雾。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保留着，悬在黑影上方，泛着瘆人的红光。
“成功了...我成功了...“黑影发出沙哑的笑声。贾世鸿尝试操控影子伸长，黑影立刻分裂出无数触须，爬满整面墙壁。但当他想恢复人形时，却发现左臂始终无法凝聚——那里缺了一角影子。
案几上，《阴符兵解》的残页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正好盖住了他的左臂位置。贾世鸿突然明白过来：要完全掌控这门邪术，必须得到完整的《阴符兵解》！
柳明远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床幔上爬满蛛网般的黑丝。这些发丝般的影子正从门窗缝隙渗入，在纱帐上织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柳...公...子...“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诡异的回响。柳明远一个激灵滚下床榻，袖中匕首已然在手。帐顶的黑影发出“咯咯“怪笑，突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唰！“匕首划过黑影，却如同斩在空气中。黑影趁机缠上柳明远的手腕，刺骨寒意顺着手臂蔓延，皮肤上立刻浮现出蛛网般的青紫纹路。
危急关头，柳明远猛然想起儿时奶娘讲的故事。他狠咬舌尖，一口真阳涎喷在黑影上。
“啊——！“黑影发出凄厉惨叫，暂时退却。借着这个空隙，柳明远扑向书桌，抓起那盏常年不熄的长明灯。灯光照向黑影的瞬间，他看清了——那模糊的轮廓分明是前朝官服，袖口还绣着熟悉的贾家云纹！
“贾世鸿？！“柳明远倒吸一口凉气。这位贾家公子半月前不是已经...
黑影发出阴森冷笑：“把《阴符兵解》交出来...“话音未落，突然暴起发难！无数黑丝从四面八方射来，柳明远纵身跃向窗户，背后传来“夺夺“声响——黑丝竟将实木床板刺出无数细孔！
青云观地宫内，清虚子正在七星灯前占卜。七盏油灯突然同时变绿，灯焰中浮现出骇人景象：贾府内数百道黑影游走，中央血池里泡着一具枯骨，天灵盖上钉着青铜钉。
“不好！“老道拂尘炸开，“贾世鸿竟修成了影魔！“
恰在此时，道童慌慌张张跑来：“师父，柳公子他...“
清虚子冲出静室，只见柳明远瘫倒在院中，左腿已呈青黑色，皮肤下似有活物蠕动。更可怕的是，他的影子正在自行移动——对着主人做出扼喉的动作！
“魇镇术已入骨髓。“清虚子面色凝重，取出一道紫符贴在柳明远额头。符纸瞬间焦黑，化作灰烬簌簌落下。“寻常符咒已不管用，唯有找到影魔真身...“
话音未落，观外传来万鬼哭嚎之声。无数黑影如潮水般从门缝、窗隙涌入，在地面汇成滔滔黑潮。为首黑影幻化出贾世鸿面容，森然道：
“老牛鼻子，坏我好事！“
清虚子甩出八枚古铜钱，铜钱落地竟燃起幽蓝火焰，暂时阻住黑影。贾世鸿却不急不躁，阴笑道：“子时将至，阴气最盛时，我看你们往哪逃！“
柳明远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贴身收藏的《阴符兵解》。竹简展开的瞬间金光大盛，照亮了黑影中心一点猩红——正是钉在贾世鸿颅顶的青铜钉！
“就是现在！“清虚子咬破手指，在桃木剑上画出血符，猛地掷出。木剑穿过重重黑影，精准刺中那点红光。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所有黑影如退潮般收缩。柳明远腿上的青黑迅速消退，地上的影子也恢复了正常。但清虚子却闷哼一声，袖口渗出一缕黑血——方才斗法时，一道黑影钻入了他的袖中。
黎明时分，二人来到贾府。昔日雕梁画栋的豪宅已成废墟，焦黑的梁柱间还冒着青烟。院中央跪着一具焦尸，天灵盖上插着清虚子的桃木剑。
“总算结束了。“柳明远长舒一口气。
清虚子却眉头紧锁：“不对...“他指向焦尸后方，“你看那影子。“
柳明远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朝阳下，焦尸竟然投下了两道影子！一道正常，另一道却如活物般蠕动，正悄悄向清虚子脚下游去。
“道长小心！“
清虚子拂尘横扫，却为时已晚。黑影如毒蛇般窜入他袖中，老道顿时面色铁青，踉跄后退数步。
“没...没事...“清虚子强撑着站直身体，但柳明远分明看到，道长的影子脖颈处，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
秋风裹着纸钱掠过青石巷，柳明远搀着清虚子跌跌撞撞撞开“回春堂“的门。药柜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醒了伏案打盹的老郎中。
“救...救命...“柳明远话音未落，老郎中突然抄起捣药杵砸来。他慌忙闪避，却见药杵穿过清虚子右臂——那里不知何时爬满蛛网状黑纹，正渗出腥臭的黏液。
“出去！“老郎中胡子乱颤，“老夫只医活人，不治邪祟！“
清虚子惨笑一声，扯开道袍。只见他胸口浮现出人脸状黑斑，五官竟是贾世鸿的模样！黑斑的嘴部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柳明远拔剑欲刺，却被老郎中按住手腕：“想让他当场毙命吗？“老人从药柜底层摸出个陶罐，挖出团腥绿的药膏抹在清虚子心口。黑斑发出“滋滋“声响，暂时缩成铜钱大小。
“这是'尸蕈膏'，能压住尸毒三日。“老郎中压低声音，“城西乱葬岗有座无碑坟，埋着个懂阴阳的刽子手。他或许有法子...“
子时，乱葬岗磷火飘摇。柳明远背着昏迷的清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忽然，他踩到块松动的石板——下面竟是个地窖，透出昏黄烛光。
地窖里挂满形制古怪的刀具，墙上钉着张完整的人皮。火盆旁坐着个独眼老汉，正用骨针缝制一具傀儡。那傀儡的面容，赫然是贾世鸿！
“等你许久了。“老汉头也不抬，“把道士放榻上。“
柳明远这才发现，榻上铺着的竟是张浸透血污的虎皮。虎皮上的黑斑与清虚子胸口的如出一辙。
“这是'伥鬼斑'。“老汉用刀尖挑开清虚子的衣襟，“被虎咬死之人化为伥鬼，被邪术反噬者...“他突然将匕首刺入黑斑中心！
清虚子猛然睁眼，瞳孔变成猫一般的竖瞳。柳明远剑已出鞘，却见匕首挑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团蠕动的黑影。老汉迅速将其塞进傀儡口中，那“贾世鸿“竟眨了眨眼！
“以毒攻毒罢了。“老汉擦拭着匕首，“这道士的魂已被'影蛊'蚕食大半，要想活命，需找到施术者的'命灯'。“
柳明远突然想起贾府焦尸旁的人骨灯盏：“可是盏人骨灯？“
“错！“老汉冷笑，“那不过是幌子。真正的命灯...“他扯开傀儡衣襟，心口处嵌着半块青铜镜，“是贾家祖传的'阴阳魇镜'！“
根据老汉提供的线索，柳明远重返贾府废墟。月光下，焦尸的影子果然分裂成两道，一道指向祠堂旧址，一道延伸向枯井。
井底传来婴儿啼哭般的风声。柳明远顺着绳索下滑，在井壁上摸到凹凸的刻痕——是镇邪的雷纹！井底堆满白骨，中央立着尊无头石像，手中捧着个青铜匣。
匣开瞬间，阴风大作。半面锈迹斑斑的铜镜躺在其中，镜背刻着“阴阳“二字。柳明远刚要触碰，镜面突然映出清虚子的脸——七窍流血，胸口插着桃木剑！
“假的...“他咬牙抓起铜镜，掌心顿时灼痛难忍。镜中景象突变：贾世鸿的影子从清虚子背后钻出，正对着他狞笑。
地面突然震动，井口传来碎石滚落声。柳明远抬头望去，那道分裂的影子竟顺着井壁爬下来，化作无数黑手抓向他！
柳明远捏碎怀中的护身玉珏，青光暴涨中，黑手稍退。他趁机攀绳而上，却发现井口已被符咒封死——是清虚子的笔迹！
“没想到吧？“井口传来沙哑的声音。清虚子探出头，右眼完全漆黑，“贾公子许我长生，不如把铜镜...“
柳明远将铜镜对准月光，镜面突然射出金光，照得清虚子惨叫后退。井壁雷纹应声亮起，形成牢笼困住黑影。柳明远趁机撞破符咒，却被清虚子掐住脖颈。
“把镜子给我！“清虚子指甲暴长，刺入柳明远肩头。
千钧一发之际，井底铜镜自行飞起，镜中走出个虚影——竟是苏婉容！她指尖轻点，清虚子体内的黑影被生生扯出。柳明远趁机将铜镜按在黑影眉心，金光如烈火焚身，黑影发出贾世鸿的惨叫，灰飞烟灭。
晨光中，柳明远将铜镜交给刽子手。老汉将其嵌入傀儡心口，清虚子胸口的黑斑终于消退。然而当柳明远回到住处时，发现梳妆台的铜镜映不出他的倒影——他的影子，永远留在了井底。
三个月后，青云观重修开光。柳明远跪在三清像前，怀中《阴符兵解》突然发热。展开竹简，那些鎏金符文在香火中飘起，组成一行小字：
“影劫未尽，镜冢重开。“
他猛然转身，见殿柱阴影中站着个戴斗笠的人。那人抬头微笑，半张脸是清虚子，半张脸竟是贾世鸿！
青云观的三清像在烛火中投下扭曲的影子。柳明远盯着鎏金符文组成的警示，后背渗出冷汗。殿柱下的斗笠人向前半步，烛光恰好照亮他左脸——清虚子苍老的皱纹里蠕动着黑色细丝，右脸贾世鸿的半边嘴唇勾起讥讽的弧度。
“柳公子，别来无恙？“两种声线重叠的话语在殿内回荡。斗笠人指尖缠绕着影丝，地面上的影子突然分裂成七道，如毒蛇般封锁了所有出口。
柳明远反手抽出《阴符兵解》，竹简展开的瞬间，那些鎏金符文竟飘离简牍，在空气中凝成八卦阵图。斗笠人嗤笑一声，袖中飞出数十张染血符咒，符纸上的朱砂突然化作血箭射来！
“叮！“阴阳魇镜自行飞起挡在柳明远身前，镜面将血箭尽数吸入。苏婉容的虚影在镜中浮现，素手轻挥，血箭调转方向射向斗笠人。后者不躲不闪，任由血箭穿透身体——伤口处没有流血，只有黑雾涌动。
“没用的。“斗笠人撕开衣襟，心口嵌着的半面铜镜幽光闪烁，“阴镜在我这里，阳镜救不了你...“
话音未落，柳明远突然将手中竹简按在阴阳魇镜背面。鎏金符文如同活过来一般，顺着镜缘爬满整个镜面。殿内骤然响起万千梵唱，三清像的眼珠突然转动，齐齐看向斗笠人。
“你疯了？！“斗笠人首次露出惊恐神色，“强行融合《阴符兵解》和阴阳镜，会撕裂阴阳两界！“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柳明远咬破舌尖，精血喷在镜面。整个道观开始剧烈震颤，地面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无数苍白手臂从裂隙中伸出。
阴阳魇镜悬浮在半空，镜面浮现出万千星辰倒影。柳明远看到镜中的自己正在消散，先是双脚，然后是躯干——这是他强行催动禁术的代价。斗笠人发出非人的咆哮，身体在金光中逐渐融化，清虚子的左眼突然流下血泪：“快停手...你会把所有人都...“
声音戛然而止。镜面迸发出刺目白光，柳明远感觉自己在无限下坠。无数记忆碎片掠过：苏婉容自缢时的红绫、贾世鸿炼傀的血阵、清虚子袖中爬出的黑影...最后定格在初见阴阳魇镜时，镜中映出的未来幻象——正是此刻的时空裂隙。
不知过了多久，他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是无边黑暗，唯有前方漂浮着两面铜镜：阴镜幽绿如鬼火，阳镜澄黄如旭日。镜间悬浮着个光球，里面封印着斗笠人扭曲的面容。
“这是阴阳间隙。“苏婉容的声音从虚空传来，“你用自己的魂魄为锁，将邪祟封在此处。但代价是...“
柳明远低头，发现自己已没有实体，整个人如同雾气般透明。远处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封印光球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痕。
十年后，京城最大的古董铺“听雨轩“来了位古怪客人。那人全身裹在黑袍中，放下一面蒙尘的铜镜：“劳驾，修镜。“
掌柜举起油灯细看，镜背“阴阳“二字被剑痕劈开，裂缝中似有暗红流动。当他抬头时，客人已不见踪影，唯有柜台上留着张字条：
“每月十五子时，以处子血拭镜。“
是夜，掌柜鬼使神差地按字条行事。当第一滴血珠渗入镜缝，镜面突然映出个白衣书生。那人转身微笑，脚下却没有影子。
窗外惊雷炸响，掌柜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缓缓站起，对着铜镜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