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绪论》：问题的提出与研究的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一门学科成熟的重要标志就是建立起一个相对完善的研究体系。德国学者布列钦卡认为，教育学理论的划分应该跳出“规范—实证”（实践—科学）的二分法模式，可将教育学理论划分为教育科学、教育哲学和实践教育学三个领域。[1]尽管职业教育研究与普通教育研究并不完全相同，但布列钦卡关于教育学理论的三分法对构建职业教育研究体系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一个完整的职业教育研究体系应该由职业教育科学研究、职业教育实践研究和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三部分构成。职业教育科学研究指的是运用自然科学或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法对与职业教育相关的内外部因素进行的研究，其研究结果呈现为对职业教育之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等领域的适应性规律的把握，以及对职业教育自身的发展规律及其对人的身心发展所产生影响的概括和总结。职业教育实践研究以职业教育实践问题为研究对象，从事实出发探讨变革实践的策略，既为职业教育工作者规定任务，又为他们解决具体问题提供有效方法。[2]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则是指运用哲学的观点和思维方式来思考职业教育中的一些根基性、规范性、价值性的本源性问题，如职业教育本体、认识论基础以及价值等问题，对它们进行研究的目的在于呈现职业教育本真的存在状态，从而为相关的科学研究和实践研究奠定前提性基础。然而，在我国当下的职业教育研究领域中，职业教育科学研究与实践研究占据着主流地位，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则处于边缘地位。研究者们很少真正地从哲学角度对职业教育的根本问题进行解释与澄清，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职业教育的认知和理解，也从根本上影响着职业教育实践的改善与进步。具体而言，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1.职业教育本体问题

职业教育本体是什么？这是开展任何形式的职业教育活动都会面临的前提性问题。“本体”是一个内涵复杂的概念，但不论学者们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语，都离不开其所具有的“基础或根据”之义，它内在决定着人们对职业教育的认识方式以及对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认识。以往学者们对职业教育本体的研究，主要是从本质主义的角度来进行的，即试图通过揭示与职业教育相关的各种因素之间的联系，尤其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来把握职业教育的某种稳定的、必然的、内在的规律。此类研究尽管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职业教育的本质特征，但其将对职业教育的理解局限于教育者针对受教育者所实施的技术技能的培养活动，导致原本作为一种生成性存在的职业教育被阐释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遮蔽了职业教育存在的本真状态，并没有真正地阐释清楚职业教育本体究竟是什么。约翰·杜威关于教育本体的深刻阐述对我们理解职业教育本体应该会有所裨益。他认为，教育不是某种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一个与人的生存和自我成长密切相关的意义生成过程。以此认识为基础，他将教育本体概括为“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教育即经验的改造和重组”。依循杜威的思路，职业教育作为一种教育活动，也并非某种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一个意义不断生成的过程，它根植于人的技术生存与自我生成之中。职业教育相比普通教育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更显著地与人的技术生存联系在一起。但以往的相关研究主要将技术作为职业教育的实施手段或课程内容来理解，并未考虑到技术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对理解职业教育本体的重要意义。

2.职业教育的认识论基础问题

职业教育实践的教育目的的确立、课程内容的选择与组织，以及教学方法的选择、教学过程的安排等环节，都以特定的认识论为理论基础。但现实状况却是，职业教育的相关研究未能对认识论予以充分的关注和分析。尽管有些研究在这方面进行了一定的尝试，但它们主要是将普通教育的认识论应用到职业教育分析当中，没能依据职业教育自身的认知规律和特点来选取恰切的认识论理论进行分析，导致相关研究对职业教育实践的指导作用甚微。比如，对于职业教育课程内容的研究仍然延续着对科学知识的分析方法，依照科学知识的确定性、普遍性、可言传性标准来分析和规约技术实践知识或工作过程知识。关于课程知识的组织问题，虽然相关研究提出了要按照实践逻辑或工作逻辑来进行知识的序化和组合，但仍然没能突破科学知识的逻辑体系，实际上遵循的仍然是普通教育的课程内容组织模式。职业教育的教学同样应该遵循工作过程的逻辑，但在职业教育实践中，普遍的做法是将相对成熟与完善的普通教育的教学模式简单地、机械地移植到职业教育的教学中来。事实上，职业教育教学与普通教育教学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说普通教育的教学是对科学认识模式的移植和模仿，那么职业教育的教学则应是对技术认识模式的浓缩和再现。因此，职业教育的教学必须遵循技术认识的规律与特点并且依照工作过程的逻辑来实施。唯其如此，才能保证技术知识的有效传递以及对学生技术能力和技术素养的有效培养。那么，究竟应该遵循怎样的技术认识逻辑或技术认识模式来组织和实施职业教育的教学活动呢？对此问题，以往的研究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和清晰的答案。

3.职业教育价值问题

职业教育价值问题关涉职业教育存在的意义以及存在的合法性。关于此问题，学者们虽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研究，但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其一，以往的研究主要关注职业教育的工具性的社会价值，却相对忽视了它所具有的内在本体价值。职业教育对社会诸领域需求的满足是它自身价值的重要体现，但社会的功利取向并不能完全取代教育的人本规定。职业教育不同于职业训练的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它更符合教育“使人成为人”的本体诉求。职业教育对受教育者发展需求的满足体现了它的内在本体价值，是职业教育不能忽视的重要价值维度。其二，以往的研究往往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忽略了对职业教育自然价值的关注。然而自然和生态环境保护是人类必须关注的领域，因为它关涉并影响着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职业教育在传递生态保护理念以及传播生态化的技术文化方面能够发挥独特作用。因此，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研究视角，关注职业教育的自然价值，对于职业教育价值研究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其三，以往的职业教育价值研究缺少对价值中介的分析。价值中介是价值主体与价值客体之间互动的媒介和桥梁，价值客体通过价值中介实现与价值主体之间的互动，进而满足价值主体的需要。职业教育价值体现在它与社会诸领域包括自然的互动关系中，而这种互动需要依托特定的价值中介才能实现。在这一过程中，价值中介发挥着重要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因此，必须对职业教育价值研究予以应有的关注。

以上三方面构成了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基本框架。它们并非截然独立的关系，而是彼此内在地关联在一起的。职业教育本体研究是对职业教育存在的本真状态的理性把握，它直接决定着职业教育的知识选择和认知方式，影响着对职业教育价值取向的判断和职业教育价值观的确立。职业教育的认识论基础研究通过对技术知识的性质、特点和认知规律的分析，能够增进人们对职业教育本体的认识，澄明其存在的意义。职业教育价值研究则将其存在的本真状态与内在认识规律结合在一起，凸显出其存在的独特意义。

既然哲学研究对职业教育研究如此重要，那么就应该选择恰切的哲学视角和研究方式来探讨职业教育问题。将哲学引入职业教育的理论研究，不能随便选取一个哲学流派，然后阐发一些所谓的启示性意见，而应该结合职业教育自身的特点进行有针对性的哲学思考，只有如此，才能实现对职业教育的全面解构与阐释。众所周知，技术是职业教育的核心构成要素，技术因素渗透在职业教育的培养目标、课程内容、教学实施、教育评价等各个教育环节之中。可以说，不理解技术就难以深刻认识职业教育的内在特点和运行规律。而技术哲学则是一门对技术进行全面哲学反思，对技术认识予以深刻的理性把握的学问和学科。伴随着现代技术的迅猛发展以及哲学自身的变化，技术哲学从“历史性缺席”逐渐发展成为一门显学。近年来，技术哲学已经从最初哲学家们的片段性思考发展成为一门建制学科，并且不断取得新的进展。技术哲学的研究成果已然成为人们思考技术、社会、文化、伦理、环境等问题的重要思想来源，它不仅涉及技术本质、技术结构、技术与科学、技术知识与科学知识的联系与区别等技术内部问题，还关注技术与人自身、社会、政治、自然的关系等技术外部问题。技术哲学之于职业教育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职业教育与技术哲学有诸多内在契合之处，也有许多共同的关注点，如技术和技能、技术知识、技术伦理等。此外，二者也有共同的价值指向，即技术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总之，职业教育所面临的理论与现实的困境，迫切需要技术哲学的参与和化解。但在职业教育研究方面，只有很少的学者注意到了技术哲学的研究成果对职业教育研究的重要意义，多数研究者还没有真正地认识到技术哲学可以为职业教育理论研究带来观念更新和方法论启示，也忽略了技术哲学对解决职业教育实践问题所具有的理论指导作用。

（二）研究的意义

1.理论意义

其一，在一定程度上丰富职业教育的理论成果。这一意义主要体现为，通过诠释与论证职业教育的本源性问题，在学理层面凸显出职业教育的“合法性”。职业教育的“合法性”危机长期以来是困扰职业教育发展的根本性问题。所谓职业教育的“合法性”，指的是职业教育作为一种独特的教育存在，在实践层面得到人们普遍的尊重和认可，并在学理层面得到充分地论证和辩护。职业教育的“合法性”危机在实践上表现为，由于受到传统文化观念以及现实条件的限制，职业教育所提供的教育服务和培养的人才未能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与认可；在理论上表现为，职业教育研究局限于“手段—目的式”的科学研究和“问题探究式”的实践研究，缺少对职业教育一些本源性问题进行辩护与澄清的哲学研究。职业教育“合法性”危机的化解，固然需要从实践层面变革它的存在面貌以提升其自身的吸引力，但也同样需要从理论层面对它的一些根源性和奠基性问题进行哲学解释与论证，以提升人们对职业教育独特价值的理解和认知。

本书立足于技术哲学的基本理论，从技术生存与教育允诺统一的角度澄明职业教育的本体，从技术认识论的角度论证技术合理性、技术知识、技术认识模式对职业教育目的、课程以及教学的基础性和根本性影响，从技术价值论的角度阐明职业教育对主体需求的满足以及对社会发展的推动意义。以上三个方面的研究，并非截然独立的关系，而是彼此内在地关联在一起的。职业教育的本体问题研究是对职业教育存在的理性把握，它直接决定着职业教育的知识选择和认知方式，影响到对职业教育价值取向的判断和价值观的确立；职业教育的认识基础研究通过对技术知识的性质、特点和认知规律的分析，能增进人们对职业教育存在的认识，澄明职业教育存在的意义。总之，经过技术哲学视角下的职业教育审视，职业教育作为一种独立和独特的教育存在的哲学依据得以清晰地澄明和论证，从而在学理层面凸显出职业教育的“合法性”。

其二，拓展职业教育研究的“技术哲学”维度，增进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深度。技术哲学不局限于对某一门类或某一项技术的具体分析，而是对技术问题进行整体性的哲学反思与审视。具体而言，技术哲学既研究技术本质、技术生存、技术知识、技术认识模式等技术内部的问题，又探索技术与社会、文化、环境等领域的关系问题；既有对技术事实的描述性分析，又有对技术价值的批判性反思。技术哲学为人们理解技术提供了一个广阔而深刻的视角，这对于职业教育研究来说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因为技术是职业教育的核心要素，不理解技术就难以深刻认识职业教育。以往的相关研究尽管也对技术问题进行了很多探讨与分析，但主要是从工具、手段的角度来理解技术，这种对技术的单向度理解严重遮蔽了技术的丰富内涵，限制了技术思考对职业教育的推动作用。本书将从技术哲学的整体视角出发，将技术生存、技术合理性、技术知识、技术认识模式、技术价值等基本范畴，以及一些经典的技术哲学理论运用于对职业教育问题的分析之中，能够实现对职业教育的本体、认识论基础以及价值等本源性问题的阐释与论证。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本书能在一定程度上拓宽职业教育研究的视野和维度。此外，本书将在一定程度上增进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深度。以往的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主要是从一些哲学观点或教育哲学思想演绎出相应的启示意义。这些研究尽管也增进了人们对职业教育的理解和认知，但由于没能把握职业教育自身的特色，没能真正运用批判与分析的哲学方法，因而相关的研究成果缺乏足够的深度。本书则紧扣“技术”这一职业教育的核心因素，力求真正地运用技术哲学的范畴和思维方式来分析与解构职业教育问题，因而能够实现对职业教育问题的深刻的哲学反思与理论诠释，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推进职业教育哲学的深度研究。

2.实践意义

哲学对教育实践具有重要的指引作用和启示意义。对此，杜威曾有过深刻的阐释，他指出：“在受深思熟虑的哲学所影响的教育实践和不受这种哲学影响的教育实践之间的差别就是这样两种教育之间的差别：一种教育是在控制所要产生的欲望和目的的态度的方式中受这某些清晰概念所指导的；而另一种教育是在未经检验的习俗传统的控制之下或在直接的社会压力之下盲目地进行的。这种差别之所以产生并不是因为在所谓哲学之中有何内在的神圣之处，而是因为澄清所要追求的目的的努力本身就是属于哲学范围之内的事情。”[3]透过杜威的阐述可以看到，对于教育实践来说，哲学的重要意义在于它能够阐明教育的应然指向，进而推动教育健康而理性地发展。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本书通过澄清与论证职业教育的一些本源性问题，力图找到影响与困扰其发展的内在原因，从而为职业教育实践的变革提供理论指导。比如，如何确定职业教育目的？职业教育内容的选择与组织的依据是什么？职业教育教学应该遵循怎样的逻辑？职业教育应培养学生怎样的道德素养和伦理精神？对于这些问题，只靠职业教育的“科学研究”或“实践研究”，是无法给以完全的解释与阐明的。因为职业教育的“科学研究”或“实践研究”尽管可以提出一些可操作性的解决方案，但其关注的还只是教育现象，难以抓住问题的本质，因此难以形成真正的解决之道。本书则力求探究这些问题的产生根源，对其进行全面而理性的把握，从而能够为这些问题的进一步解决提供内在的理论支持。具体而言，本书从本体角度对职业教育的技术生存意义进行阐释，内在蕴含着这样一种意思，即教育目的的确立要充分考虑人的生存意义的生成。对技术本质、技术知识、技术与科学关系、技术认识模式等技术认识论问题的研究，能够为我国职业教育实践中课程知识的选取、序化、组织，技术性教学的教学逻辑的明确以及教学模式的探索提供理论依据。从技术与人、技术与自然、技术与社会等关系的角度对技术价值的思考，能够彰显职业教育存在的独特价值和意义，实现对职业教育实践变革与完善的价值引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