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起初,潘婷是一个普通的,却并不安于普通的女孩——不,请让我更正——女人。这个故事,全部源于这个“不安于”的字眼。
如果说,人与动物有什么不同,那么,不安于现状算是一种。追求过和没有追求的人生就在目标明确的那个刹那,电光石火般闪出了两条道路,一条通向清清楚楚的人间,一条通向浑浑噩噩的尘世。
“还没下班?”庄宥铭从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挪出来,站在潘婷狭小的桌子前面,潘婷慌忙起身,杯子被她带得轻盈地往两边晃了晃。
庄宥铭是一个两百斤的胖子,不仅发际线偏高,还已经“地中海”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的头都像是一颗又亮又圆的球。要命的是,他还矮。一米七的潘婷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将眼睛投放到合适的去处,比如说,看着他的膝盖,不过这样一来,她细长的眼睛变成了有点目中无人的吊梢眼。“我想把这个表格弄完,明天去见一个当事人。”她尽量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
“穷凶极恶的那个?”
啪的一声,潘婷突然把桌子上的记录本拍到庄宥铭面前。
“主任,”她声音开始明显颤抖起来,“我来卓越所一年了,因为就我一个女的,所有强奸案子打下手都要找我,有时候还要单独见当事人,我根本就不想帮这种罪犯,我恨他们。我求您别让我跟徐律师了行吗!”她想说这句话很久了,从实习开始,她就一直在跟着方知和徐瑾办涉妇女儿童案,尤其是徐瑾,但凡遇到这种事情都要带着她。
庄宥铭微笑着看着她,两手一摊,身上的肉灵活地一晃。“没办法呀,刑事方面就你一个女的。小刘办非诉案件呀。”
“那,那我可以给鹿纯明当助手。”潘婷声音低了下去。
“不不,你不懂,徐瑾很专业的,看上去是投靠咱们,实际也算是咱们撬过来的呀。”庄宥铭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觉得羞耻,“他经验丰富,你跟着他多学点不是很好嘛,你不想当‘勾兑律师’吧?让他传帮带是多少实习律师的梦想啊?再说你也就几个月就拿到正式工资了。小潘,不要眼高手低,要厚积薄发。再说强奸的案件,”庄宥铭嘴角咧得更大了,“哎呀,确实你一个未婚女孩不合适,可没办法呀,有些当事人就是容易跟女性推心置腹的呀。”
潘婷不说话了,看着窗外。夕阳已经落幕,只把自己的裙裾掀起来,长空中,徒留一些微弱的霞光。
庄宥铭用手指点了点她的桌子,“就这样吧,小潘,我们干这一行,要心大,要奔放。”
凌晨四点钟,齐城的夜空一如既往地浑浊,城市周边的工厂仿佛从没有消停过。哪怕是夜晚,哪怕即将过年。过年会把这个城市推入更深的浑浊中,很多人在花灯间醉生梦死,当然了,这个城市不配太多人醉生梦死,因为众所周知,这是个三线到最低配的城市,不,要不是某省省会,只怕还要跌进四线五线城市一列。但是,潘婷停下来享受这个“但是”婉转的转折——她恰好喜欢这座城市的土气,用个文明点的说法就是,尘间的气息。
而在夜晚,齐城尘间的气息更浓重了,仿佛白天的人潮车涌、被人潮车涌鼓噪起来的喧嚣都混合在一起,被无数个热电厂巨大的擎天烟筒递送到四面八方,很快便和这个城市不见云彩的夜晚融为一炉,浑然一体。
潘婷毕业时也去过北京,去过上海,一到地铁,她就乱了方寸,她被成千上万神采奕奕、目标清晰的年轻人裹挟着,他们从地上拖起她,拖进地铁,夹在人群里,然后彻彻底底地淹没。她找不清方向,她只是路人,渺小感和无助感从肚子底部侵袭而来。齐城不是这样的城市。齐城敦厚、老实,它可以容纳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自然也能容下她,容她不够美丽优雅,不够才气逼人,不够目标笃定。绵延的泰行路就像是一个缱绻的怀抱,她可以蜷起四肢,放弃抵御,凭一己之力找个容身之所。毕竟,藏匿像她这样平凡的人,是这个城市唯一值得称道的优势了。
那一天,潘婷把庄宥铭茶杯里的残渣倒掉后,就开始对着电脑前面的小型文竹发呆。文竹就像一道不会说话的风景,在钢筋水泥里卑微地栖息着自己的绿色,就像她栖息在这家新鲜出炉的律所,做最微不足道的实习律师。庄宥铭在迎新宴上举起酒杯豪情满怀:“我们律所刚起步,需要大家同舟共济、携手共建,在这里,我们将见证卓越的成长,在座的每一位都会成为卓越的元老。法律是什么?法律是因权力和利益的资源短缺而产生的复杂社会关系的调节工具。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这架调节工具最精密、最卓越的一环,我们要捍卫法律尊严,维护公平正义,担当社会道义,悲悯人间绝境!祝大家卓越!”
卓越,是这个成立仅三年的律所名称。擅长民事和行政案件的常辛红、擅长刑事和非诉案件的庄宥铭是合伙人,他们原先都是从别的律所跳过来的,这个行业就像龙门和鲤鱼的关系,总要跃动,才会有声色。所里元老是徐瑾、辛贤、鹿纯明和方知。除了徐瑾是投靠而来,其余都是庄从原先所里带过来的。一年后,常辛红招募了周拂晓,再过一年,庄招揽来刘冉和潘婷。有传言说辛贤是庄宥铭的侄子,但是两个人拒不承认。对了,这个律所的宗旨就是要保持同事间的周而不比,不提倡裙带关系和恋爱关系——“不提倡”一词多么温和,如果声明是禁止,就涉嫌知法犯法了。当然,徐瑾老早就提醒过潘婷——若想奔着做合伙人去,最好把“不提倡”理解为“禁止”。
潘婷在成为实习律师之前,在北京一家石膏板公司法规部上班,跟着主任天天胡吃海喝、各处打假,风险和啤酒肚一起云涌。到第四年出差时,主任起了歹心,借醉酒狂敲潘婷的房间门。恰是宾馆二楼,潘婷顺着通气管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她穿着丝质睡衣,冰凉彻骨、气喘不绝地坐在台阶上,想着这些年自己的荒废、散漫,也难怪会有今天的遭遇。停下来,她第一次看到凌晨三点仍在颤抖的城市,灯光把它熏染得明艳照人。隔壁的大排档还没打烊,早点摊就开始支起来,晨和昏在忙碌中没有一丝交接的空当儿,这期间,年轻人潮水般涌入,然后又流水般填满各个角落。
从那起,她像醒酒一样醒悟。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要找到人生的场子,找到自己的那片风景。她想起这些年自己被当作公司的吉祥物或者招贴似的,只消像尊日本瓷娃,精心装扮,柔媚地坐在饭桌旁,听主任与知假贩假者合谋串通,倒酒喝酒再敬酒,有时遇到揩油的老手,油滑地打太极,然后滑溜溜地逃出门。大学里精心习得的法律知识、全力以赴考取的资格证书在短短五年的工作经历中丢弃一隅,落满灰尘,心里泛起一种苍茫和孤独感。她是没有价值的,她已经为了养家糊口而没有价值地工作了五年,这五年只是作为一个标签存在,技艺没什么增长,激情在退却,酒量倒是见好。连夜,她逃离北京,剪了短发——好像头发是女性桎梏似的。最后在自己念大学的城市齐城落了地。她撒网式向各大律所投递简历,只有一家回复,便是小小的卓越所。为什么是律所呢?可能因为法律在法科生心里始终点着一丛微弱的火苗,火苗蹿升,人就躁动地想跟这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一起燃烧,而法庭,总是这场燃烧的最好炉灶。
庄宥铭是一个心宽的人,可潘婷不是。潘婷见过很多迷茫的人,或许对生活迷茫是人到中年相伴而生、隔三岔五就光顾的情绪之一。但是迷茫并不可怕,你总能从迷茫中杀出一条血路或者找到属于自己的阿Q精神,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咂摸出一点生活的真味。就像浓郁的酒,辛辣、灼烫,最后又有一点点回甘。
繁忙能削弱迷茫。跟着徐瑾一年来,她不仅打下手还要打杂,大到一场没那么严谨的庭审、一场律师协会的辩论赛,小到送材料、编页码、买咖啡,她从身到心都感到疲惫。疲惫消减了她在北京认为自己没价值的荒凉感,她也的确学到很多,比如怎么切入案件谈判、准备、出庭、制作法律文书的实际操作;深入了解案件的影响因素和司法实践对事件的定性;对市场、业务、客户的定位……这一切倒是避免了自己作为新手律师“天未亮、路已迷、雾还浓”的局面。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泛着一种淡淡的怨念。第一次跟着徐瑾去看守所时,男监里哄哄泱泱涌动着一些兴奋的气息,这些气息哪怕像游丝,也是前后交织、密不透风的游丝,像一张网实实在在地把她裹攫。徐瑾喜欢事无巨细地仔细盘问,譬如在哪里实施了强奸,衣服怎么脱的,话怎么说的,是插入式还是摩擦式。潘婷听得面红耳赤,夺门而出。
徐瑾在看守所外面与潘婷会合,他面无表情地说:“小潘,你这样显得我们不专业,当事人也许一时冲动犯了错,但现在的处境很孤立无援,我们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发自内心理解他的行为,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精神支柱。你得职业一点,像男科医生见器官一样,不要往龌龊的地方想。”
“我没法不往龌龊的层面想,他们干的就是龌龊事。”潘婷像个学生般把案卷抱在胸前,她的眉毛高高耸起,“徐律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强奸拐卖的下地狱,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寻求什么理解?那能是正常人吗?分明就是变态、人渣!”
“人权在哪儿体现?不光是看你对待善良人,也看你怎么对待罪犯。行,你可以不为他考虑,但你想想,他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丈夫、某个人的爸爸,你现在做的,就是能让他无辜的亲属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权知道对吧?知道了,他们就能少走一点弯路,少花一些时间发愁,不知所措,东奔西跑,烧香拜佛,广散钱财,寻门找路……”
“得了吧。”潘婷有气无力地反驳,“徐律师你的法律是语文老师教的吗?”
徐瑾属于严谨有余而温情不足的人。他每天固定时间阅读法制新闻,之后就把头埋在两垛厚厚的案卷后面,鬼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看卷的时候他仰起脸来,就着临窗的日光端详着一本摊开的《犯罪心理学》,看到精彩处,便把潘婷叫过来,像小学生寻章摘句似的给潘婷神采飞扬地念上几段。潘婷甚至认为,他充分地理解并认可罪犯,在很大程度上是罪犯的心理同盟,所以他老婆才会跑了路。
关于他妻子跑路的事情,徐瑾讳莫如深,然而私下各种传闻早就炸开了锅。律所聚会唱歌的那天,方知攀着潘婷的肩膀,言之凿凿而神秘地说,“徐瑾绝对是出轨了。据说出轨了个当事人的媳妇,当然现在是遗孀。”
“那女人的丈夫呢?”潘婷嫌恶地把肩膀挪出来。
“嘿嘿嘿!”方知笑得一张粉脸只剩下油腻腻的褶子,他举着红酒杯往潘婷身上扬,差点泼潘婷一身。
“别说了,徐律师要唱歌了。”潘婷又挪了挪身子,离方知远一点。KTV里,庄宥铭对着屏幕在点歌;鹿纯明和辛贤推说不会唱歌,老早躲在一边,对着酒瓶掏心窝说知己话;刘冉坐在沙发中间,和着庄宥铭的嘶吼勤奋地摇着铃——正好划割着前面的喝酒区和潘婷、方知的看热闹区;徐瑾举起话筒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屏幕上播出了田震的《野花》。
“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
“没事,闹哄哄的听不见……”方知把身子探过来。
“那你说。”潘婷把杯子凑到嘴边,压低了声音。
“据说那是个死刑犯,崩了。”方知小拇指和无名指往里扣,对着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枪毙的姿势。
“……我想问问他知道吗我的心怀,不要让我在不安中试探徘徊……”
“啊?是之前还是之后?”潘婷的意思是徐瑾是跟遗孀好了呢还是跟尚在人间的当事人之妻好了。
“哈!据说是之前!”方知心领神会地回答,兴奋到满脸的油光又开始蓬勃地往外冒。
“……因为那团火在我心中烧得我实在难耐……”
“那是有点说不过去。”潘婷盯着徐瑾,后者闭着眼睛,嘴紧紧贴着话筒,一副陶醉的样子。
方知伸手给自己又满一杯,“这不就等于说自己把情敌送上了西天嘛。”
“让我渴望的坚强的你呀经常出现在夜里,我无法抗拒我无法将你挥去……”
徐瑾突然起了超高音,刘冉兴致勃勃地冲着屏幕和徐瑾挥手、摇铃,像是狂热的粉丝撞见了真正的歌星。
潘婷盯着徐瑾,一字一句道:“徐律师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什么?”歌声在爆发,粉丝在雀跃,仿佛气球在空气中依次爆炸,方知没听清,贴过来。潘婷贴近方知的耳朵对他又重复一遍。
“什么叫不是这种人?婷你还是太天真了,不谙世事,徐瑾这家伙花心得很,也狡猾得很哪。”
很不幸,原来《野花》这首歌在热烈的高潮后,是彻底的寂静,就像骇人的海浪瞬间拍在沙滩上,徒留一遭白花花的静默。包间里只有音乐声在缓缓流淌,庄、鹿、辛、刘一个个停下了眼前的活计,视线齐刷刷地在徐瑾和方知之间巡礼。而方知看向潘婷的瞳孔突然变大了,他咬紧了下嘴唇,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而一动不动。潘婷倒是大大方方地把身子调正,直面徐瑾的目光。
那个目光怎么说呢,有种幽然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