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Vorrede·
现有知识中的许多重要部分,无论是关于太空的还是关于地球的,都已经获得了坚实而不可动摇的基础。在另一些领域,普遍性的法则将会代替局部性的规律;新的自然之力将得到进一步探究;我们认为的单纯物质有可能数量增多也有可能被分解得更加细微。但无论如何,生动地描述自然,彰显自然的崇高,在自然变迁波浪般的往复交替中寻找其如如不动的内核,这样的尝试即使在未来的时日也不会被完全忽视。

1845年德文版《宇宙》第一卷扉页。
回首一生,波澜动荡,在此生的晚景我欲向德国读者奉上一部著作,近50年来这部作品以模糊的轮廓始终在我心中上下翩跹。当某些心绪涌起之时,我不得不认为这是一部无法完成的作品,我也曾放弃过对它的写作,但每每又都重新拾起了笔头,大概也是太鲁莽了吧。现在我把这部作品献给当代读者,心中仍有戚戚焉,因为对一己之力的怀疑时常流动于胸,这亦是情理之中。期待已久的作品问世以后获得的宽容通常会更少一些,这一点我先姑且忘记。
被外在的生活经历驱动着,被无法抗拒的对多个领域的求知欲引导着,多年来我看似是在和各个单独的学科打交道,我研究了描述性植物学、地质学、化学、经纬度确定、地磁学,这是为了给重大的科学考察做准备,但所有这些学习原本都有一个更崇高的目的。有一种追求始终在鞭策我,那就是在事物的普遍关联和相互作用中理解所有的自然现象,把自然作为由内在动力驱动且被赋予生机的整体看待。我早年接触到一些极富智慧的人,因而很早就认识到,如果没有对单个事物产生真正的兴趣,那么所有宏大普遍的宇宙观都只能是空中楼阁。自然知识的各个细节有能力相互渗透,让彼此变得更加丰盈,这是它们的本性所致。描述性植物学不再局限于用来确定植物的种属,它引导远涉异国、攀上高山的观察者领悟到地表植物的地理分布学说,也就是距离赤道的远近和海拔的高低决定了植物在地表的分布。为了理解其中的复杂原因,就必须看到不同气候带存在温度差异的自然法则和大气层中的气象规律。就这样,求知欲旺盛的观察者从某一学科的自然现象被引到了另一学科,后者或者能够解释前者,或者受制于前者。
我不仅看到了海岸国家,那是以往的探险者航海环游时也曾到达的地方,还目睹了两个大洲苍茫辽阔的内陆,在那里见识到了南美洲热带高山和北亚荒原之间反映出的极端反差。这是我的幸运,有几位科学考察者与我一起同样欣喜地分享了这份幸运。心怀之前表述的那份理想,这些经历过的考察行动势必会激励我追求具有普遍意义的洞见,也赋予我勇气,让我愿意把人们当前对宇宙天体和地球上各种现象的了解在经验性的相互关联的背景下,结集为一部著作予以论述。“自然地理学”这一概念目前并不确切,但是通过扩展视角,通过综述地球上和太空中所有存在的事物,这个概念可以转化为“自然宇宙学”。我承认这可能是一个过于大胆的计划。
作品的内容非常浩瀚,这些是一个追求理性秩序的人应该掌握的内容。对于这样一部著作,如果说它希望拥有某种文学色彩的话,那么如何塑造作品的形式就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对自然的描述不能丧失生命的气息,如果文中只是罗列一般性的研究结果或是一味堆积观察到的繁多细节,就会令人疲倦。我不能在这里自夸,说我做到了满足谋篇布局的不同需求并且成功避免了书写中的障碍,实际上我可以逐个指出这些难题的所在。当年我从墨西哥返回欧洲以后随即写下了《自然的风景》一书,德国读者对这本小书长久以来表现出的宽容又让我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希望。此书从天下万物普遍关联的视角描述了地球生命的多个方面(植物分布、草甸、沙漠)。与它本身能够给予读者的阅读内容相比,这本书产生的影响更多是因为它启迪了那些敏感、充满想象力的年轻灵魂。我在目前撰写的这部《宇宙》和之前完成的《自然的风景》中始终力证,精确地描写事实并不一定就意味着黯淡无色的陈述。
通过向公众做报告可以鉴别出一种学说的各个部分是否联结得紧密妥当,这是一种既便捷又重要的方式,所以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我首先在巴黎用法语、然后在柏林用我们的母语德语,按照我个人对科学的理解方式,先后在声乐学院大礼堂和大学报告厅做了“自然宇宙学”的报告。我没有书面记录在法国和德国所做的报告,有心的听众辛勤整理出的记录稿我没有见过,在本书也未有出现。除了第一卷的前40页以外,本书的全部内容都是我在1843—1844年之间首次写成。因为本书旨在描述观察到的自然现象当下的状态以及人们对其的理解(前者内容不断增加导致后者不可避免地随之变化),所以如果把这些内容跟某个特定的时代联系起来,那么书中的描述就会更具统一性、会呈现出更多的鲜活性和内在的生机。除了描述事物的顺序一样以外,我所做的关于宇宙的演讲和《宇宙》一书没有相同之处。只是对《导论》保留了演讲的形式,收入了部分演讲的内容。
对于那些跟随我到大学礼堂听讲座的满怀善意的听众来说,如果在此处插入当时全部演讲(1827.11.3—1828.4.26,共61场)的单个章节及其分布,他们大概会觉得更为适应。我也以此来缅怀那段流逝已久的时光,同时亦为我的感恩之心竖立起一座小小的纪念碑:《自然宇宙学的本质和界定,自然画卷》(5场),《宇宙观历史》(3场),《关于研究自然的倡导》(2场),《太空》(16场),《地球的形状、密度、内部热量、地磁和极光》(5场),《地壳的特性、热泉、地震、火山》(4场),《岩石的种类、岩层构造的类型》(2场),《地表的地形,陆地的结构,裂隙上的隆起》(2场),《液状流动表层:海洋》(3场),《弹性流动表层:大气,热量分布》(10 场),《有机物的地理分布概况》(1场),《植物地理学》(3场),《动物地理学》(3场),《人类的种族》(2场)。
本部作品的第一卷包括:《关于欣赏自然的多种方式和探索宇宙法则的研究导论》《自然宇宙学的界定和相关科学论述》《自然之画卷——自然现象概述》共三篇。这幅自然画卷从太空中最遥远的星云、环绕的联星开始,一直延伸到地球上生物地理学的种种现象(植物、动物、人种),此画卷本身包含了被我视为毕生事业核心的重要本质,即一般性与特殊性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我在选择事实依据和谋篇布局时遵循的精神。接下来的两卷包括:通过对自然、风景画以及温室里的异域植物的描绘倡导人们研究自然;讲述宇宙观历史,也就是人类对宇宙一体中的自然力量“合力运作”这个概念的逐步理解;强调每个学科的特别之处,又点出它们之间彼此相连的关系,我在《宇宙》第一卷中就提到过有关内容。
书中我认为有必要唤起记忆的地方都注有文献出处,它们见证了本书内容的真实性和观察结果的价值。标注的文字与正文分离,标有页数,位于注释中每个段落的结尾处。1至于引用到的我自己的文章——我列举的事实很分散,这是文章属性使然——我全都优先标注了原版,因为数字顺序的精确性在此尤为重要。这方面我很怀疑译者是否足够认真。个别情况下我引用了朋友文章中的一些短句,引用部分均可通过字体方式看出。与那种随意代替原文的表达或是改写相比,我更愿意按照旧时方式逐字引用原文。这是一部和平的著作,关于首次科学发现以及颇具争议的优先权这一危险重重的话题,注释当中很少提及。如果说我有时提到了古典时代和因为地理大发现而变得重要的15、16世纪——那是一个幸运的过渡期——也只是因为在认知自然方面,一个人会想要时常摆脱现代观点严格教条的束缚,而潜身于人类古老想象中那个自由而又奇幻的境界。
有一种让人心生不悦的观点认为:纯粹文学性的精神产物根植于情感和创造性想象力的深处;而所有与经验、与探究自然现象和自然法则相关联的思想产物,随着几十年后观测工具精密度的不断提升和观察范围的逐渐扩大,都会变得满面尘灰。这种观点认为陈旧的自然科学文献没有可读性,终究会被人遗忘,这也是人们惯常的言辞。但是当一个人心怀对自然研究真正的热爱,感受到自然研究中崇高的尊贵,那么他即使知道未来人类的知识会日趋完善,也没有什么能让他自惭形秽而失去写下研究成果的勇气。现有知识中的许多重要部分,无论是关于太空的还是关于地球的,都已经获得了坚实而不可动摇的基础。在另一些领域,普遍性的法则将会代替局部性的规律;新的自然之力将得到进一步探究;我们认为的单纯物质有可能数量增多也有可能被分解得更加细微。但无论如何,生动地描述自然,彰显自然的崇高,在自然变迁波浪般的往复交替中寻找其如如不动的内核,这样的尝试即使在未来的时日也不会被完全忽视。
亚历山大·洪堡
1844年11月于波茨坦
1 大部分脚注是洪堡补充的资料,是用拉丁语、希腊语、法语等多种语言写成的。译者在翻译时做了适当处理,保留了那些说明出处的文字,并将其作为正文的一部分,如某人在某处讲到了什么;舍掉那些与洪堡无关的补充资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