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文学”的观念

其次,我想提一下文学的观念问题。

刚才讲的文学史,重在文学和历史之间的关系,但就文学而言,怎样判断哪些是文学作品、哪些不是,也是一个重要问题。

中国文学史往往讲到“核心文类”,也就是在各时代占据主导地位的文体。只有擅长这种作品的人,才可称为文学家,比如汉代文学家必须会写赋,唐代文学家必须会写诗,到了“五四”以后,小说则尤为重要。每个时代有各自的核心文类,所以古人虽没有现在这么完整的文学史概念,但也对文学的范畴有所认识。对19世纪的文人而言,将《水浒传》《红楼梦》视为文学是不可思议的,这是由于当时的文学观念与今天不同。对于何为文学,一代有一代的观念。再比如德国汉学家顾彬,他是一位很认真的学者,有一次说中国的散文是从唐代才有的,我无法理解,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实际上是“唐宋古文”,他的标准是古文在何时可以被当作文学当中的散文来看待,那确是唐宋以后的现象。可见站在不同立场上,对于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的判断,实际上可以有很大的差异。

“文学”这个概念,在中国传统中很早就有,但是我们今天所讲的文学,其历史并没有那么久远。最早在《论语》中,就有“孔门四科”的说法,孔子认为弟子们有不同才能,分别擅长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在《世说新语》中,一开头也是这四门。

当时大家普遍认可的“文学”概念,内涵相当广泛,涉及很多古代文献。比如孔子评价为擅长“文学”的子夏,有传承《诗经》之功:汉代阐释《诗经》的齐、鲁、韩、毛四家中,据说毛诗是子夏所传,其他三家也与子夏有渊源关系。《诗经》在今天依然被视为文学,但除此之外,孔子所言“文学”还包含其他类型的文献。比如东汉经学大家郑玄认为,子夏在《论语》的成书过程中也起到重要作用,至于《易》《礼》的传承,据说也有赖于子夏。再如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提及,孔子修撰《春秋》的态度是:“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子夏虽然没有参与《春秋》的修撰,但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到,他具备参与的能力,只是孔子认为必须由自己来做。可见,子夏熟悉的文献非常多,不仅仅是今天被纳入文学史的《诗经》;“孔门四科”中“文学”的范围,是个相当广的概念。

到汉代,“文学”还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复旦的郭绍虞先生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在中国文学批评史领域,在他推动下,复旦从1950年代开始,一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镇。郭先生早年专门做过研究,他指出在汉代,“文学”和“文章”是有区别的:“文学”的范围较广,包括古代的各种文化文献;而“文章”更近于今天所讲的文学性的文字。

对于这个结论,现在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它仍有一定道理。胡适曾说过:“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我觉得非常精彩。文学史当然有客观性,但实际上是主观的判断,带有理论立场,所以需要批判的精神。鲁迅先生称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这一判断后来也受到了质疑。实际上,“文学自觉”的说法并非鲁迅首创,而是源于日本学者铃木虎雄在1920年代发表的学说。该学说的重要证据,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的一句话:“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需特别注意,这里讲的是“文章”,强调文章比照政治事功的重要性,并不说“文学”不朽。可见在汉魏时代,“文章”和“文学”有别,“文学”的概念不同于现代,具有相当广泛的内涵。

(三国)曹丕《典论·论文》书影

选自南朝梁萧统编《文选》,明嘉靖元年金台汪谅校刊本

那么是在何时,“文学”与今天的观念相对接近,或者说“文学”与“文章”两个观念得到了整合?我想《世说新语》非常值得参考。这本书开头便是“孔门四科”,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文学》篇共有104条:大概前三分之二的条目,讲的是经学,比如郑玄家的女仆熟悉《诗经》,甚至能自如地运用其中的诗句应答;之后是玄学,比如思想家王弼、何晏的故事;又涉及佛学,谈到和尚和名士的交往。可见当时文化、学术的整体,都兼容在“文学”这一概念中。而从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开始,出现了与今天相近的文学概念,记录文人出口成章、下笔成文、相互切磋之事。可见从《世说新语》的时代开始,“文学”一词才具备今天的含义。所以,“文学”这一概念本身是有一个历史过程的。

不同时代的文学观念有所不同。比方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说根本无法在文学殿堂里占有一隅之地。“五四”之后,我们说到文学家,首先想到的是小说家,就连鲁迅也曾因自己没写过长篇小说感到焦虑。但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小说是最没有地位的。跟正统诗赋相比,戏曲、小说要低一等,而小说的地位又更低。论戏曲,尚且有些著名的文人,比如以《临川四梦》闻名的汤显祖,他的作品也流行天下。但论小说,有多少小说的作者是可以确定的?比如关于《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真实身份,可能有几十种说法,许多都缺乏依据。再如《西游记》被认为是吴承恩所作,但章培恒老师不同意,写过论文质疑(1),日本的太田辰夫等学者也不认同,英国学者杜德桥在1970年出版的书中,就非常明确地否定了吴承恩跟《西游记》的关系(2)。再说施耐庵与《水浒传》、罗贯中与《三国演义》的关系,也都很复杂。对于《红楼梦》,之所以多数人相信是曹雪芹写的,有赖于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但至今仍有不少人不认同。对于其他许多小说的作者,则毫无眉目。这么多中国小说的作者都不明了,并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由于小说在文学殿堂中,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如今小说成为核心的文学文类,有赖于近代以来的发掘。

另一个例子是,许多曾经被高度重视的文章,到现在不被认为是文学,被排除在文学史之外,也是文学观念的变化造成的。因此对所谓的文学史,要有基本的反思意识,许多看似确凿无疑、绝对客观的知识,其中都存在问题。

在这里我不准备讨论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我想说的是,从基本的常识上讲,文学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历史选择的结果。今天的文学史叙述,比如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直到明清小说,本质就是把不同时代的不同文学观念进行选择性的整合,形成一个构架。文学史形成今天的面貌,实际上是基于一定立场选择的结果,关注的是能够感动后人的作品,既可能是情感上的感动,也可能是精神思想上的感动。真正的经典,就是这种有持续的感发力和生命力的作品。有些经典只凭一两句话也能感发人,比如我们读《论语》时,可能都会对这句话产生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对于这句话的内涵,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释,但也完全可以做出文学的解读——面对人们往往熟视无睹的流水,孔子看到了时间的流逝,体悟到时间的实感。联想到成语“朝三暮四”的故事——养猴人提出早上吃三个果子,晚上吃四个,猴子都很恼火,改成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猴子就都满意了——对于这个故事的意义,可以有各种解释,但很重要的一点是,它说明猴子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回到孔子在川上说的话,反映出独属于人的感受,正是这种超越时空、感发生命的力量,赋予文字以文学的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全世界的文学都是共通的。在文学中,可以看到人们非常真切、具体的生活,体会到各种各样的美好情感,当然也包括欺诈、权谋、罪恶等非常丑恶的方面。文学并非不表现罪恶,比如法国作家波德莱尔有《恶之花》,中国文学中也不乏表现恶的内容。日本学者桑原武夫曾和吉川幸次郎讨论:中国恶的文学的代表作是哪一部?吉川幸次郎认为恐怕是《金瓶梅》,但桑原氏赞成柳田国男的意见,认为当推《左传》。对此我们不必做出判断,但足见文学其实非常复杂,在浪漫、崇高、美好的事物之外,也完全可以表现恶,甚至有时理解恶是非常重要的,这才是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