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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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三百”概况

首先,“诗经”的名称是何时出现的?孔子的时代并不存在“诗经”这个概念,他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还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可见当时是称“诗三百”或“诗”。最早将“诗”和“经”结合在一起的,大概是荀子,但荀子也没有提出“诗经”的概念,只是在谈重要的“经”时提到了“诗”,对“诗三百”仍用单字“诗”称呼。如果读先秦时代的典籍,会看到汉代人往往提到“诗人”,这个概念与现在完全不同,指的是《诗经》中篇章的作者,所以如果严格地用现代标点,这个“诗”最好打上书名号,写成“《诗》人”。“诗经”的说法出现得非常晚,直到汉代还有人说“诗三百”,比如司马迁《报任安书》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诗经”的概念实际上是后代确立起来的,特别是汉武帝推崇儒术、立五经博士以后,“诗经”的名称才变得清晰。

《诗经》共有多少篇?往往说是305篇,但实际上还有6篇笙诗,没有歌词,只有音乐,收在《小雅》当中,所以总共应是311篇。

《诗经》的篇名是怎么定的?其实跟先秦的很多典籍一样,往往是取正文的开头,比如开头是“关关雎鸠”,篇名就定为《关雎》,这是先秦时代的命名习惯。这种命名方式,有时在语意上讲不通,比如《庄子》有篇叫《马蹄》,首句为“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篇名实际上是破句得来的。

何为“风雅颂”?这三个字有本身的含义,同时也是《诗经》的组织结构。从组织结构的角度而言,“风”指十五国风,共160篇;“雅”指《大雅》《小雅》,共105篇;“颂”包括《周颂》《鲁颂》《商颂》,共40篇。关于《商颂》产生的时代,有很多争议,而这个问题还牵涉到整个《诗经》的时代问题。有人认为《商颂》不是商代的诗歌,而是产生于周代的宋国,因为周灭商之后,商人留在旧都商丘,建立了宋国,可能在此时创作《商颂》来祭祀祖先。

那么《诗经》大概是何时产生的?一般认为是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但倘若《商颂》是商代的诗歌,那么《诗经》的时代就可以往上推。这个问题我不太有把握,但无论说《商颂》是在商代产生还是在周代的宋国产生,可能都有些偏差。我们现在看到的文本,肯定经过了不断的传抄和改写,不再是商代的原貌;但另一方面,宋既然继承了商的文化,写的内容可能还是跟商代有很大关系,比如里面涉及商民族始祖的传说,都是渊源有自的。

再谈“风雅颂”三个字本身的意义。“风”就是各地的风谣土俗;“雅”是雅正的意思,包含政治上的含义,现在通行的解释来自朱熹,他认为小雅是当时宴会上的音乐,大雅是朝会的音乐,但这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对于“颂”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清代的阮元解释为“容”,指的是情态、样子,他认为《颂》跟舞蹈的关系非常紧密,因为在古代中国,诗、乐、舞三者是合一的,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样式。我们知道《颂》里边,确实有一些乐舞套曲,它们最初可能是歌舞的形式,后来舞蹈先分离出去,歌唱在很长时间内存在,歌和词较晚才分离。《颂》大部分与庙堂仪式有关,舞蹈的成分应比《风》《雅》要多,《风》《雅》很难说有舞的成分,但三《颂》也并非都是配合舞蹈的。

《诗经》年代的上限基本上取决于《商颂》的年代,那么它的下限在什么时候?对此也有很多研究。一般认为《诗经》中可以确认年代的篇章,是《陈风·株林》,这篇是有“本事”的。当时陈国的国君陈灵公,以及他的两个臣子孔宁、仪行父,都和大夫夏御叔的妻子夏姬有不正当关系。诗歌内容是: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

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说为什么要乘着马车到株林去?不是为了去游玩,而是要见夏南,也就是夏姬的儿子夏徵舒。说是要见夏徵舒,其实当时所有人都知道,陈灵公君臣是去找夏姬的。这事情后来闹得很大,最后夏徵舒忍受不了,就把陈灵公给杀了。这首诗写的就是陈灵公荒淫无道、经常去找夏姬的事。夏徵舒杀陈灵公的时间是确定的,在公元前599年,现在基本上就认为这一年是《诗经》的下限,故《诗经》的年代大致为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

还有个比较麻烦的问题:现在的《诗经》文本是如何形成的?《风》《雅》《颂》三部分作品的来源是什么?这是一个争议很多的问题。现在大家比较认同的是“采诗说”,有两个证据。其中一个证据来自东汉班固的《汉书·食货志》: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

说春末即将进入农忙时,冬日休息的人们快要散了,就有人来敲木铎,采集诗歌献给乐官,最后让天子听到。可能在冬天农闲时期,大家聚在一起编些歌、说些八卦,到了春天就可以采集了。

采诗之后要“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可以看到其中的重要角色是太师,也就是掌管音乐的官员,“比其音律”就是做音乐之类加工整理,诗也因此变得整齐。《诗经》中的句式很多,三言、七言、八言都有,但最主流的是四言。很多学者都谈过,为什么十五国风覆盖的地域如此之广,包括现在的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汉流域等,且时间跨度有五六百年之长,但句式基本上都是四言,且韵脚也差不多,这是非常特别的。郭沫若《奴隶制时代》里有一篇文章《简单地谈谈〈诗经〉》中就说:

在这样长的年代里面,在这样宽的区域里面,而表现在诗里的变异性却很小,形式主要是四言,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音韵差不多一律。……这正说明《诗经》是经过一道加工的。

《楚辞》的作品数量远不及《诗经》,但句子长短的变化比《诗经》丰富得多,为什么会这样?研究《楚辞》的著名学者汤炳正认为《楚辞》更接近当时口语的面貌,而《诗经》与口语的距离较大,这是因为有人对《诗经》做了一遍修理的工作。“比其音律”的记载,也说明《诗经》要配曲。

另一条重要证据来自东汉春秋学大师何休注的《公羊传》,写得更为具体:

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

《关雎》篇乐谱

选自(清) 袁嘉谷编《诗经古谱》,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学部图书局石印本

袁嘉谷,曾任私立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中文教授,为将古谱通俗化,以便演奏与吟唱,请音乐家将传统的“工尺谱”改为“五线谱”及“简谱”。

说的是男子到了六十岁、女子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孩子的,由国家供给吃穿,让他们到民间采诗,采诗之后一层一层收集到乡、邑、诸侯国,最后送到天子的朝廷。

除了“采诗说”,还有“献诗说”。《国语》中有: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其他很多先秦文献中也有记载。所谓“献诗”,可能包括了公卿到列士自己的创作,他们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或奴隶。

“献诗说”和“采诗说”,是关于《诗经》作品来源的主流观点。这两种途径当然不妨共存,但还是有所不同。关于“采诗说”,其实有很多争论,比如我们系的老前辈朱东润先生,就不同意国风是民歌,他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国风出自民间说质疑》,从很多方面来论证。这跟近代学术的主流看法不同,但实际上也并不是特别的意见。前面讲到司马迁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认为《诗经》都是圣贤的作品。我们现在讲一些作品是奴隶所作,表达对劳动的不满,比如《伐檀》,但司马迁认为这些显然不是劳动者的创作。再比如汉代保存下来的《毛诗》,解释《诗经》中的篇章,基本上不会说是民间创作,它指出很多诗有具体的作者,大部分都是贵族。学术其实都有特定的意识形态背景,我们现在讲《诗经》是来自民间、来自平民和奴隶的,反映了他们的呼声,但汉代人并不这样想;而现存关于采诗的文献,基本上都是汉代的,先秦时代几乎没有这样的说法。所以有学者认为,之所以汉代会有“采诗说”,实际上与汉武帝建立乐府以后的采诗制度有关,因为当代有这样的制度,所以推想前代也有,但其实前代未必有。真实的情况,我们已难以确知了,但“采诗说”基本上都来自汉代的文献,确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

“采诗说”还包含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采诗之后如何编辑。司马迁《孔子世家》记载了孔子删诗之事,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又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讲孔子将三千多篇诗删到了三百多篇,并配上音乐。这个说法延续了很长时间,但后世很多人不相信,因为现在看先秦时代的文献,当时人所引用的诗句绝大多数都在《诗经》中。“断章取义”这个成语,就源于先秦引用诗句来对话的现象。《诗经》是当时的文化资本,有培养文化认同感的作用,因此所有人都背得滚瓜烂熟,在公共场合,尤其是外交场合说话,经常需要引用其中的诗句来应对,这就是为什么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们现在没有这样的共同文化,变成很多不同的团体,比如有的人看悬疑小说,有的人看武侠,各自聚在一起讨论,说到大家都了解的东西,就能顺利沟通,否则就不成。《诗经》就是当时人的“共同语言”。《左传》就记载了很多“断章取义”的故事,所引诗句95%都在现在的《诗经》中,“逸诗”数量非常少。如果原本有三千多篇,逸诗的数量应该更多,因此有些人不认可“删诗说”。当然,也有人说原来的三千多篇中,很多是重复的,孔子是在收集三千多篇诗之后,删除其中重复的内容,得到三百多首,但我对此一直很怀疑。孔子当然学问很好,曾经在民间教学,但他基本上还是一个文人,对文人而言,推行政治理想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五十岁出来做官,又周游列国十几年。我想他在颠沛流离的过程当中,肯定没有条件把三千多首诗汇集到一个地方。

现代学者基本上不认可“删诗说”,但孔子做过“正乐”的工作,大概是比较确定的。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经》是文字,但在当时其实是乐歌,是将歌词和乐曲结合在一起,拿来歌唱的。孔子说当时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天子的礼乐制度遭到破坏,比如《论语·八佾》记载:“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佾是当时奏乐舞蹈的行列,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只有天子才能用八佾,季氏是正卿,只能用四佾,却逾越等级用了八佾,孔子认为这是不可忍受的。天下大乱,礼乐制度瓦解之后,很多乐工都走散了,音乐因此变得混乱。唐代的情况也是如此,安史之乱后,梨园子弟流落民间,《江南逢李龟年》中说的就是此事。除了典雅的音乐瓦解之外,还有俗乐兴起的问题,比如孔子到郑国,说“郑声淫”,当时民间的郑、卫之声兴起,掺和到雅正的音乐当中,把雅乐搞乱了。孔子对此非常厌恶,《论语·阳货》就记载:“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所以他就要整理音乐。《论语·子罕》记载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概能确定他做过“正乐”的工作。

但孔子大概不是《诗经》的编辑者。《左传》记载吴公子季札到鲁国观乐,每个篇章演奏完,他都有精当的评论,而季札所观篇章的次序,跟现在的《诗经》大体一致,说明当时《诗经》已得到编辑。据载,季札观乐是公元前544年,这年孔子只有七八岁,所以他肯定不是《诗经》的编辑者。《诗经》的实际编订过程,无法完全复原,但我们基本能知道,乐师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礼记·王制》记载:“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无论是通过民间采诗、公卿列士献诗还是其他途径来汇集,都要经过太师来献给天子。所谓“比其音律”,既有音乐方面的整理,肯定也涉及文本上的编辑,而且大概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经历了很长时间。

日本学者冈村繁曾经提到,十五国风的顺序是《周南》《召南》,然后是三卫之诗《邶》《鄘》《卫》,之后才到《王风》,《王风》是京畿之诗,地位本应最高,为何排到《周南》《召南》、三卫之后?他的解释是,这和《诗经》的编辑次序有关,大概编二南、三卫的时代稍前,编《王风》的时代稍后,所以形成这样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