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鄂陵湖畔
弯曲的湖岸,平坦的草滩,几百顶帐篷,几百匹马,几百辆摩托,还有许多皮卡和轿车,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此一行正是7月中旬,地广人稀的草原上,星散的人们聚集起来,用帐篷搭建起一个临时的集镇。在这里贸易,歌舞,饮酒,比试各家各户新酿的酸奶,男人们赛马,女人们展示祖传的珠宝和新裁制的华丽衣衫。
进入这个只在草原上短暂出现几天的帐篷集镇。
一家帐篷超市,少年们在消费薯片,男人们在畅饮啤酒。他们身后的马匹装饰着漂亮的鞍鞯。帐篷里的裁缝铺,女人们挑选锦缎,试穿各种新出的式样。帐篷集镇的中央,围出一块空地,有人在搭建舞台,测试音响。女乡长告诉我,下午,各村的老百姓会展示各自的歌舞。一个黑脸白须的老人盘腿端坐,表情肃然。我知道,下午演出前,他要登台,吟诵古老的祷颂之辞,对旁边的湖,对周遭的草原。我弯腰向他致意,他也抬起毡帽,回我以微笑。
我们进了乡政府的帐篷。
乡政府在几十公里外。今天,这座帐篷就是乡政府的所在。今天,全扎陵湖乡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扎陵湖乡政府,也搬到了鄂陵湖畔。
扎陵湖乡面积很大,包括鄂陵湖在内,一共6100多平方公里,但却人烟稀疏。下辖6个村:尕泽、多涌、擦泽、卓让、勒那和阿涌。857户2410人。6个村放牧的草场面积3720平方公里。存栏各类牲畜数为12万多头只匹。牛为头,羊为只,马为匹。牧民年人均收入1.10万元。
这种清晰的统计数据,反映出的现代社会治理,在这片土地上出现得很晚。
玛多建县的时间是1957年。在此前,漫长的历史中,在这广阔地域中,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游牧部落。水草丰美时,适合生存,他们出现。自然条件恶化,他们离开。看过一份玛多建县前,1956年,对当时部落状况的社会调查报告。当时游牧于今天玛多县境,黄河源头地区的一共有三个部落,分别叫作查科、和科、垮科。和科部落最大,有850户;其次是垮科部落,200户;查科部落最小,130户。按户均5口或6口人计,总人口六七千。现在,全县人口14000多,建政后几十年间,人口翻了一番。
其间,我忘了那位干练女干部的职务是书记还是乡长。她说,他们一家是父亲一辈从西宁附近的湟源县迁移过来的。她是第二代河源人。而现在,为了减轻河源地区的生态压力,这里的部分群众又由政府组织向外迁移了。她在手机上打开玛多县政府网站,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21世纪初,随着国家三江源生态战略的实施,585户2334名河源儿女积极响应国家‘保护生态、减人减畜、退牧还草’的号召,主动迁出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维护了母亲河源头的生态平衡,为黄河中下游乃至全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做出了巨大牺牲。”
我们坐在帐篷门口草地上交谈时,帐篷里,燃气灶“呼呼”吐火,年轻的乡干部迅速弄出饭菜。煮牛肉,烧牛肉,炒牛肉。也有蔬菜:白菜和芹菜,还有番茄。白菜和番茄在汤里,芹菜在炒牛肉里。几个牧民表情拘谨,坐在我的对面,劝说几回才肯动面前的饭菜。他们是来自各村的牧民。现在都有了一个新身份——生态管护员。
女乡长介绍说,扎陵湖全乡共从牧民中聘请了生态管护员749名,他们是其中三位。
三个人开口说话,互相补充。
我大致弄清楚了他们的职责。巡护观察各自责任区域的生态情况。包括冰雪消融,湿地与溪流水量变化,野生动物活动迁移,草原植被消长。更要制止任何有损生态的行为。主要是盗猎盗捕野生动物,和滥采滥挖野生植物。
此问彼答,他们的情绪渐渐都松弛了。
他们拿出手机,展示生态管护员的微信群。群主是县政协一名干部,过去当过镇长。是我此行玛多的向导。管护员们适时把巡护时所见的事情发在群里。我拿过一部手机翻看,有文字信息,藏文汉文都有,但以现场拍摄的照片居多。
一只母熊,带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熊在溪边饮水。
一只普氏原羚正在生产。小羊的半个身子还卡在母亲身体里面。
一只羊被狼袭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一只体形雄壮的野牦牛,正在靠近一群家牦牛。管护员笑了,露出镶嵌的金牙,说,野公牛看上我们家的母牛了。我问,野牦牛是不是受到欢迎。他说欢迎啊,野牦牛和母牛交配的野血牦牛,身体强壮,产奶产肉都多。远源杂交,还可以防止品种退化。另一管护员笑着说,但家养的公牦牛不高兴。但它们不高兴也没有办法,因为打不过野牦牛。
生态管护员制度的设立,还是国家一项惠民政策。管护员主要是从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中选拔的,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劳务报酬。说到脱贫攻坚,我记起以前读过一篇资料,说20世纪80年代初,这个玛多县,是全国最富裕的,人均收入两万多元。原因很简单,地域广阔,人口数量少,而牲畜数量众多。但现在情况却有些不一样了。气候变迁,草原退化,承载不了那么多的牲畜,一些人由富转贫,变成了生态难民。手里一份最新的扎陵湖乡介绍材料,说本乡总人口为2066人;比另一份材料少了344人。乡上干部说,一份旧材料,一份新材料,数字都是对的。那三百多人,为了保护和恢复黄河上游生态,把一个村整体生态移民了,搬迁到几百公里外的移民新村去了。
交谈完毕,他们继续吃饭。
我有些微高原反应,不头痛,也没有呼吸不畅,就是胃口不开。便溜出帐篷,一个人去湖边观望。
湖岸曲折,湖水一波波地从南往北涌,漫上沙岸,推动砂粒,发出细密声响。我沿着湖岸一路走去。转过一个湖湾,身后的帐篷集镇就不见了。
只有湖,只有湖边稍稍隆起的丘岗,上面青草连天。
我走到了一座小山下面。湖岸陡起,变成了一面十来米高的断崖。湖水拍击岩石,变得汹涌些了。岩石层层累积,显示出更久远的时间的纹理。那是比所有动植物生命都更漫长久远的时间。我拿起一片岩石,轻轻用力,它就在我手上破碎了,留在我指尖上的,是有些粗砺的砂。
这是沉积岩。过去,曾在水下。在远古大洋,那个消失了的叫特提斯海的水下。现在,却高耸成岸。风来化解,雨来剥蚀,高岸崩解,湖水扑溅上来,轻搓慢揉,将其分解为铁灰色的沙。
世界开始时就是这样。
沧海桑田,世界重新开始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