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11年9月23日

离家近两个月，一推开大门，一股凉气伴着霉味迎面涌来像是欢迎久未回家的黎花。

黎花换上拖鞋，将行李箱拎到二楼起居室，便折返一楼，挨个打开家中的窗户，给屋子换换新鲜空气。客厅窗外的桂花树开得正旺，随风飘进来清甜的香气让黎花不禁猛吸了几口，驱逐肺中刚才囤积的霉味。

过去的两个月黎花一直待在海边的一家酒店闭关写稿，昨天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章。她合上电脑，在酒店舒坦地睡了15个小时，今早在海景餐厅面向湛蓝的大海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家中。

这个习惯是跟她的偶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学的。那本她最喜欢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就是阿加莎在伊斯坦布尔的佩拉饭店411房间创作的。她为此还专程去佩拉饭店住过两晚，朝拜心中的偶像。人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奇特的只有自己才懂的心理暗示，黎花觉得在酒店创作可以离她偶像更近一点。当然还有一点，住在酒店她可以更加心无旁骛，无需为一日三餐操心。

然而，每次外出写稿归来，迎接她的都是漫长的打扫。靠窗的餐桌上、斗柜上还有红棕色的地板上，铺洒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阳光下格外夺目。黎花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来打扫这个被冷落了两个月的家。真不知道这些恼人的尘埃是从哪儿进来的，明明门窗紧闭，它们竟如此成群结队地登堂入室。

黎花系上围裙，带上手套，一刻不停歇地开始一场战斗式清洁工作。昨晚她休息得很好，身体里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要抓紧时间，趁着太阳下山前完成这项工作，然后为自己做一顿晚餐，大吃一顿，享受一项旷日持久的工作完成后的轻松愉悦。

这栋房子采光非常好，从窗户里倾泻进来的阳光把角角落落都照得分外清晰。黎花侧头擦拭桌椅茶几，清洁灰尘的家务是最容易的，不消一会儿功夫，餐客厅里的家具便光洁如新，她直起身子，扭动了几下开始僵硬的腰肢，视线恰好落在斗柜上一部被她遗忘的手机上。这次出门写稿，她刻意没有带手机。这两年推销的电话越来越多，她索性就把手机留在家里图个清静。这个号码是她离开报社后新办的，除了马博知道，平时也就是收收快递和办理银行业务才会用到，基本没有熟人会联系她。

两个月没用，电池已经消耗殆尽，她给手机充上电，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的那一刻，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跳出来一串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和广告短信，不对，其中有一个号码备注了名字，是马博。9月18日这天，马博给她打了11个电话。和马博离婚时，他们约定过不再联系，突然而来这么多的未接来电，黎花思索良久，还是拨通了马博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马博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门口。这是黎花和马博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一个小时前马博在电话里恳求黎花将近半个小时后，黎花才将自己的住址告诉马博，同意他来家中看她。

“真不好意思，没别的拖鞋了，你直接进来吧。”黎花翻遍鞋柜，没有找到一双适合男士的拖鞋，面有难色地对马博说。不过，此刻她庆幸自己还没拖过地板。

“这里可真不好找，周围环境很复杂啊。”马博在黎花的引导下，穿过前厅，来到了客厅。客厅跟餐厅连在一起，朝南的墙面上开了一排窗户，阳光洒进来，给人一种特别明亮舒畅的感觉。虽然房子在一片城中村里，四周显得颇为杂乱，但屋内的装潢倒是不错，看得出来，是黎花精心布置过的。

“我觉得挺好的，也算是闹中取静。”黎花端来两杯咖啡，一杯放在马博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在斜对面的沙发上落座，“你刚才在电话里没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以为我死了？”

“是警察联系到我，说你被害了。”马博怔怔地看着黎花，他有些紧张，这是离婚之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说话。两个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人，此刻坐在一个屋檐下，显得格外生疏。对马博来说，眼前这女人，依旧是他最爱的人，当初两人分开，是出于对大家都好的一种选择。那天，接到警方的电话，得知黎花死讯，他的心很痛，很后悔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联系黎花，来看看黎花。所以，刚刚，当他知道黎花没有死的时候，立马就赶了过来。

黎花没有变，还是依旧漂亮。和最初相识时的青涩相比，如今的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就像是一个颗苹果，进入了果熟期，正散着馥郁的芬芳。马博意识到自己太过专注地盯着黎花，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又将目光转到茶几上的咖啡杯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虽然事先在电话里听马博说了一些，但黎花在见到马博的时候还是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我刚刚上网查了一下，真的长得一模一样，难怪连你都认错了。”

“对，也叫黎花。这真是太奇怪了，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连我都认错了。”马博抬起头，又将视线落在黎花搭在肩头的中长发上，“不对，发型不一样，你一直是直发，她是大波浪，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我也烫过卷发，头发是人体中最容易改变的，这算不得不同。”黎花不禁哂笑，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说：“也许并不是巧合，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你说名字一样可能是巧合，人有相似也不稀奇，但是名字和长相都一样，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吧。”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想要冒充你？这怎么可能？”马博被黎花说得有些糊涂，其实整件事情他也只是一知半解。警方让他去认了尸体，又问了一些关于他和黎花的过往，仅此而已。对方是怎么死的，死前发生过什么，他都全然不知。当然警方也不会把和案情相关的重要信息告诉他。不过，此刻看到黎花还活生生地坐在面前，他觉得那些事情都无关紧要了，“不管她了，只要你没事就好。”

“怎么可以不管，这可是一件大事。”黎花想了一下，对马博说道，“你应该跟警方说一下，我还活着。”

“不打紧，我晚点跟他们说就行。”马博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他不想被这些事情打断和黎花的会面。

“我想你最好现在跟他们说，他们调查的方向错了。时间对一桩命案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马博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放弃，顺从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夏警官的电话。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了夏新亮的声音，马博将黎花没死的信息告诉了夏新亮，末了又说道：“夏警官，之前说的领取遗体的事，我就不来了，这不你们把人搞错了……”

在马博打电话的时间里，黎花喝着热咖啡，侧头看向窗外的桂花树。虽然马博是坐在她的客厅打电话，却有一种她在偷听电话的感觉。她总觉得，打电话是一件特别隐私的事情，尤其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虽然，这电话的内容谈不上有什么秘密。她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手中的咖啡杯转移到窗外的桂花树，但声音还是顺着空气灌进了她的耳道。因为十分安静，她甚至还能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这让她发现了一件之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待马博挂了电话，黎花以一种狡黠的目光看向马博：“你……原本打算去领‘我’的遗体？”

马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黎花这么问的意思，以为是在责怪他，毕竟他们已经离婚了，黎花曾说过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之类的话，擅自去领遗体安排她的后事是不是令她觉得没有遵守当初的约定，可当时以为黎花死了，也没法再征得她的同意呀。马博略带尴尬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最后再为你做点事情……不不不，那不是你，是警方告诉我是你。”他想要解释一番，却觉得自己越说越乱了。

“我是想谢谢你！”黎花看着马博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微笑着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们还是朋友嘛。你愿意为我料理后事，我很感激。”

“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马博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黎花这样子说话。看着黎花嘴角上翘的弧度，他又觉得黎花不一样了。也许是年龄的增长，令她多了理解与包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和善，比之前那个不近人情、说一不二的黎花更有了温度。这让马博内心又燃起了和黎花再续前缘的希望。然而，胸腔中好不容易升腾起希望的感觉很快又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是墓园打来的，对方通知他去办理购置墓地剩下的手续。马博对工作人员如此不合时宜地给他打来电话有些恼怒，连连说现在有事，晚点打给对方，因为墓地的使用者此刻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对面，但对方不依不饶，硬是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

挂了电话，马博拿起手中的咖啡抿了一口，以掩饰内心的尴尬，又赶紧岔开话题：“你的书我一直在看，写得越来越好了。”

“谢谢！”黎花略带笑意地看向马博，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那墓地是给我买的吗？”

马博尴尬地点了点头，连忙说道：“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要说。”

“人总会死的嘛。墓地多少钱，我转给你，就当是给自己先准备吧。”黎花的语气很是轻松。

马博皱起眉头：“那也没人这么年轻就准备墓地的，不吉利，我明天就去牛头山墓园问问看，能不能退掉，大不了赔点钱。”

“牛头山墓园？”黎花重复了一遍墓园的名字。

“是的，你之前说过，那边风景好，所以就买在那里。”

“你记性真好！。”

马博摇摇头，说：“是因为跟你有关。”

黎花边说边起身，表情很认真：“你都说是我喜欢的，就卖给我吧，万一等我老了，没位置了呢。”

被黎花这么一说，马博又没有了拒绝的理由，这也是他们一贯以来的相处方式，他总是很容易被黎花说服。他想了一会儿，说：“离婚的时候，你那套房子……我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这墓地就当是我对我们婚姻的……”

还没等马博说完，黎花便开玩笑地说道：“婚姻的坟墓……很新鲜哦，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黎花侧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发现已是临近傍晚五点，难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饿得慌。今天她还只吃了一顿早餐，到家后一直在打扫，把午饭都略过了。原本计划打扫完去菜场买些食材回来做顿晚餐，却被这突如起来的消息打乱了计划。

“这么晚了，不如一起去边上的小餐馆吃个饭吧，有一家苍蝇馆子做的菜很不错。”

“那一定要去尝尝了”面对黎花的邀请，马博自然是求之不得，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发现这一年多没见，你变了。”

“什么变化？”

“变得容易让人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