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11年9月23日

九月底，暑气本应穷途末路，却又杀了个回马枪，一连几日太阳高挂，似明镜高悬拷问着天下苍生。赵玮和夏新亮一出九江火车站，便领教了九江火辣日头的威力。一路上大巴换中巴，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头顶都快冒烟了，才来到分水镇。

经过几天的调查，赵玮他们发现发现黎敏在2009年12月30日购买过从海舟市到九江的火车票，自那之后，跟黎敏有关的信息在公安系统上就追查不到了。

这，很蹊跷。一个人在社会上正常活动，必定会留下各种痕迹，突然之间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九江下面的分水镇是黎敏的老家，赵玮怀疑黎敏坐火车到九江应该是回分水镇老家，便和夏新亮立刻动身赶来分水镇。

分水镇也是赵玮出生的地方，她在这里住到小学二年级，才和父母搬去隔壁的八里河街道。小时候，赵玮多在分水镇西片的五市街那一带玩，那里是分水镇的中心，店铺林立很是热闹。赵玮对分水镇的记忆停留在98年的那场洪灾，洪灾过后，这条五市街上堆满了淤泥，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两侧的商店满目疮痍，玻璃窗破碎不堪，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在风中吱嘎作响，墙壁上残留的水印诉说着洪灾的惨烈。现如今分水镇已大变模样，新的镇中心搬去了镇南，五市街上的店面稀稀拉拉地开着。

黎敏的继父俞志国住的新华小区就在五市街的东边，是一个开放式的拆迁安置小区。这里住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俞志国家在三楼，听闻赵玮他们的来意，这位已经退休的中学老师叹了一口气：“你们找小敏啊，来来，你们快进来吧。”

屋里的摆设都带着九十年代末的特色，时间好像在这间房子里凝固，家里除了俞志国，唯一的活物便是一只姜黄色的老猫，慵懒地环绕在俞志国的脚边，俞志国走到哪儿，老猫便跟到哪儿，俞志国的一头银发和老猫姜黄的毛色在灯光下流转着深沉的岁月痕迹，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十分深厚。

赵玮和夏新亮在客厅三人沙发上落座，游目四顾这套六十来平的两居室。房子不大，家具也不多，跟俞志国一般模样，斯文清瘦。斜对沙发的墙上，挂着两张黑框照片，是两个中年女人的遗照。一张照片上的女人脸型微胖，四十出头的样子；另一张照片上的女人清瘦和善，年龄要稍大一些，也不过是五十来岁。简单的两张照片却讲述着这家男人悲戚的过往。

在两张遗照的正下方是一个五斗柜，上面摆着三张风景照，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赵玮和夏新亮的注意，这张照片和他们在黎花啤酒屋发现的那张蓝眼泪的照片竟然十分相似。两人目光相接，正欲窃窃私语，赵玮的余光瞥见俞志国从厨房出来，便示意夏新亮先按下不表，夏新亮心领神会，掏出手机偷偷拍下了那张照片。

俞志国端出来两杯清茶，递到赵玮他们手上，略显尴尬地说：“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年纪大咯，一下子记不起杯子放在哪儿了。这空调前几天也坏了，还没找人来修。”

说罢，他拖过方桌旁的一把钢折椅缓慢坐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敏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俞志国的心一直牵挂着黎敏，这也是老伴刘小菊生前最放心不下的。

“俞老师，您放心，我们就是向您来了解一些情况。有一个案子我们需要她的协助，不过联系不上她，所以来跟您打听打听。”面对这位老人，赵玮没有把实情相告。

“我已经一年多没跟小敏联系了。”俞志国的声音里带着苦涩的味道，“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临走之前跟我说，以后不要跟她联系了。”

“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俞志国也算是黎敏的继父，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是为人儿女的尽点孝心的时候了，黎敏却让俞志国不要再跟她联系，赵玮不解地追问道。

“原因她没告诉我，只是让我不要替她担心，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俞志国像是怕赵玮他们误会黎敏不孝，又解释道，“小敏一定是有她的难处。小敏是个好姑娘，乖巧、孝顺，她母亲死了以后，她怕给我带来麻烦，就搬走了。

“我跟她母亲都是二婚，在小敏上高中的时候才走到一起的。我没有孩子，老婆在九八洪灾里走了，后来遇到刘小菊——就是小敏她母亲，也算是过了几年有‘家’的日子。”

聊起黎敏，俞志国对她赞不绝口，眼里又满是惋惜。这一年多来，他很担心黎敏，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虽然只是共同生活了几年，但是那几年他过得很幸福，刘小菊的温柔乐观和黎敏的善良孝顺，像春日里的阳光照进他的生活，他把黎敏当亲生女儿一般。

“她最后一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赵玮问道。

“是2009年底，她回来过一趟，来拿走一些她之前没带走的东西，她说她找到地方安顿了。”俞志国没有片刻的思考，便说出黎敏最后来他这儿的时间，对于警察的突然到访，他的内心很是不安，“警察同志，你们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事了……她还活着吗？”

俞志国的声音有些哽咽，清瘦的脸皱成了苦瓜的模样，眉心处拧出两道深深的纹路。老猫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跳上俞志国的大腿，慵懒地趴在他身上，“喵喵”地叫了两声。俞志国低头摆弄几下老猫，又悄悄用手背摸去眼角的泪花，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很害怕突然传来黎敏的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你怎么这么问？”赵玮略感疑惑。

俞志国沉吟半晌，吐出四个字：“她自杀过。”

赵玮心头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08年9月底，吃了小半瓶安眠药。因为网暴，她一直失眠，那些药本是开给她安眠用的，她原来都没吃，偷偷攒着……幸好小菊发现及时，才救回来了。”

“因为网暴自杀？”赵玮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几天对黎敏的调查中，黎敏因苏眉事件遭受的网暴也引起了他们的特别关注。

“警察同志，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孩子的父母都没有再追究，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还要穷追猛打……真是洪水猛兽啊……比98洪灾还恐怖……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你们知道吗，大半夜打电话过来诅咒我们……大清早我开门出去，门口摆着一个大花圈！我们年纪大了，经受不住！小敏差点自杀死了，幸好被她母亲发现，她母亲对她说，如果她死了，她就不活了，这才把小敏劝住……结果，她母亲被活活气死啊，真的是活活气死……那群人真的惹不起啊！……警察同志，说真的，再那样下去，恐怕我也要被折磨出心脏病了……”

俞志国讲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回想起老伴的离去和那段梦魇般的日子，他心悸更心痛。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个能享受天伦的幸福晚年，却没想到会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猫相依为命。他故作镇定地喝了几口杯中的浓茶以缓解情绪。这是一杯极浓的茶，玻璃杯中的茶叶堆得像座小山，茶水的苦涩与心中的苦闷搅拌在一起，苦出一番深远的况味。

常年独居的他，除了偶尔跟老猫唠叨两句，难得有人上门来听他说说话，哪怕来的人是警察，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想要找人倾诉，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上了。

俞志国口中的黎敏跟赵玮以前从袁满、袁月口中听到过的黎敏很不一样，也跟新闻上写的那个“蛇蝎女老师”大相径庭。只是，人常常是有多面性的，很多孩子在家跟在外面判若两人，在父母面前是乖乖女的样子，到了社会上离经叛道，所以有些孩子犯了事，父母一时间都接受不了，无法相信那么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做犯法的事情。赵玮在之前的办案中也跟黎敏打过几次交道，给她的感觉是挺温和体面隐忍的一个姑娘，这样的人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后，更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

来分水镇前，对把黎敏列在嫌疑人名单上，赵玮和老高还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当年老高也一起办过黎敏的案子，老高觉得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黎敏作案的动机不够充分，但赵玮坚持认为陈秋霞案存在蹊跷之处，如果把两个案子联系起来，黎敏是唯一与两个案子相关，又有作案动机的人。有时候，凶手的作案动机，只有找到凶手才会真正昭然若揭。这一次，经过跟俞志国的聊天，赵玮觉得黎敏的作案动机已经浮出水面。爱极容易生恨，而就在这爱恨转换的瞬间，一个人最容易失去理智，做出遗憾终生的事情。黎敏母亲因为网暴而死，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

“你们没有报警吗？”赵玮问道。

“没用，根本没用，警察管不了，也不想管啊，我们这栋楼的邻居都上门来闹，叫我们赶紧搬家，可我们能搬到哪里去啊……”俞志国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又继续问道：

“警察同志，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警方经过调查说小敏没有推孩子，可是为什么那些网友就是不相信，说小敏不仅冤枉那个学生，还亲手把学生推下楼，对她进行各种攻击，他们有这个权力吗？”

面对俞志国的这个问题，赵玮沉默了，良久未语。闷热的天气加上俞志国直击心脏的发问，令赵玮浑身发毛发烫，她脸上的汗水已似涓涓细流朝下颌处流淌。她拿起茶几上的一把蒲扇摇了起来，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她瞥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照片，总觉得刘小菊的黑框照片也在看着她。

此刻，赵玮没有勇气向这位老教师坦言她就是当初办这个案子的其中一名刑警，她没有想到，这个案子带给这个家庭如此巨大的灾难。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觉得自己也回答不上来。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隐私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一些生活中不大不小的事情，一旦被搬到互联网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便成了网络上的大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受害人成了施暴者，施暴者又成了受害人的现象，两者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一直在边上记录谈话的夏新亮看出了赵玮的为难，岔开了话题：“俞老师，您平时喜欢摄影吗？”夏新亮指了指五斗柜上的几张照片，“中间这张很特别啊。”

“这是黎敏在花枝岛的时候拍的。她们母女都很喜欢这张照片，她妈妈专门去照相馆洗出来的。”俞志国说道。

“这张照片是黎敏拍的？”赵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对，她说这叫……叫什么眼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俞志国有些激动，好像为自己想不起照片中事物的名字而着急。

“蓝眼泪。”夏新亮在一旁说道。

“对对，就是叫这个，蓝眼泪。那时候，小敏还邀请我跟她母亲有机会去看呢，说特别漂亮，真没想到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俞老师，黎敏还有其他亲人或者朋友吗？”

“就算有，也都避之不及了。”

“她应该还有一个亲生父亲吧，您知道她亲生父亲在哪里吗？她会不会去找他。”赵玮问。

“他亲生父亲也在分水镇，不过他们早就不来往了。”俞志国苦笑道，“但也说不准，毕竟是亲生的。小菊去世的时候，我通知了黎世根，他也没来送送小菊。”说罢，俞志国起身从五斗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黎世根的地址。

从俞志国家出来，夏新亮掏出手机翻出那两张照片递给赵玮，两人仔细比对起两张照片上图像，赵玮突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