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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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什么啊……”
我尽可能用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将脸偏向过道那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明知道去找班主任就是自寻没趣,这下可好,什么都没问到,还被教育了一通……”
“什么?你还真跑去找班主任啊?”
“别大声嚷嚷,心情不好。”听到背后传来同桌的声音,出于气愤的我坚持用后脑勺和唐珊交流,“这节课是……?”
“美术。”
“还好,总算能休息一小会儿了。”
“你想得倒美。”露在外面的左耳听到一声假笑,“从这星期开始,美术课被化学老师征用,今天下午就是数理化三连击。”
“不是吧,我听说昨天3班还正常上课,全班都被美术老师带到外面水彩写生,咱们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我骗你干嘛?你爬起来看看大家,有一个准备水彩笔的没有。”
“我靠……”
和唐珊的小打小闹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让这份插曲一搅和,倒是令烦恼冲淡不少。不过似乎是被觉察到恢复了些许精神,唐珊便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王桓亦在前排补充了一句:“下课之后,辛夕星跟我说她打算去找张老师问问,你没见到她吗?”
“她也过去了?我没看到。”
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忙将袖子位置转了转,用冰凉的袖筒给自己降温。
回想起在办公室的遭遇,被班主任说教的时候,眼前其实只有地板上被线条分割出的菱形花纹,连出门也全程没抬起头来过,也许在那个时候辛夕星就在身边不远处,全程目睹了我被教育的过程。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两天在她面前也要抬不起头来了。
“只是听到她那么说而已,我课间的时候在隔壁班门口聊天呢。唐珊知道吗?辛夕星下课去了哪里。”
“不知道。”唐珊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波澜,大概对我的状况毫无察觉:“算了,等西西回来我问她。”
“你问吧……”
现在的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保持这个让自己安心的姿势,直到上课之前谁都不要理会。
* * *
接下来的第三节课上,老师依旧在慢悠悠地讲解试卷,无聊程度更胜过前两节。作为班上为数不多知道中午那场突发事件的内情的学生,我的心情始终难以平静。面对这场本应意义重大的考试,总是忍不住去想会不会变成毫无用处的小测验——如此一来,就更懒得听那些背熟了的知识点了。
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我倒是想起了在课间的时候唐珊和王桓亦说过的话。按他的说法,辛夕星一定去找张老师问过情况,或许会有点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唐珊:“问你个事。”
在化学课上,唐珊终于没有先前的从容,不仅将黑板上的笔记一字不漏地抄写在笔记本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重复着老师强调的要点:“白色沉淀溶解、生成气泡、气体无色无味……”
难得见到唐珊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也不好打断她学习,只好装模作样地在本子上扒拉两笔,时不时看看唐珊脸色,便知道当下所讲的题目她写得是对是错。
直到实验题全部讲完,唐珊这才长舒一口气,恚怒的表情直逼向我:“你那也是问事的态度?”
“不逗你,我真有事想问。”
“你说吧,什么事?”
我终于有机会把憋着的问题倒出来:“课间的时候辛夕星去办公室,问到什么了吗?”
“这你不该问我,直接去问西西不得了?”
“你课间的时候不是说要问她么。”我特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没有记错。
“我是想来着,可她临上课才回来,根本来不及问她。”唐珊哼了一声,“哦,那时候某人正在桌上偷懒,难怪什么都不知道。”
“那请你帮我再牵个线?”我低眉顺眼地说道:“咱这不是不好意思叫她么。”
“行……”唐珊显然是余怒未消,但还是轻轻拍了拍辛夕星肩头:“何防风有事找你。”
辛夕星微微侧过身来,用眼角看向我的方向。以这个角度,最多只能看到她的脸颊和些许发梢,似乎是将表情巧妙地隐藏起来,只余下细微的说话声毫无阻碍地传入耳中:“何防风你没事吧?”
老实说,上课时间还有人特地过来表达关心,自然还是感动的。但在班上为数不多的好友面前,我并不想轻易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于是我将感谢之情和先前的苦闷情绪一并收起,装作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我看不出自己装出的正经有没有破绽,只知道她很快转回身去,没过两分钟,一张草稿纸从唐珊手里传了过来。纸叠得整整齐齐,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更是工整:
我去问张老师午休时发生的事情,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说你刚刚也打算问,我才知道你已经去找过老师。她跟你说过什么?我想找唐珊打听,可唐珊怎么也不肯告诉我。
我看着展开后足有A4 大小的草稿纸,默默叹了口气。
下面的空白想必都是给我写明情况准备的吧。
辛夕星也好,唐珊也好,对我都实在是太关照了。
略加思忖后,我的思绪回到上课之前,准备将能写清楚的事情一一记录在这张为我准备的草稿纸上——
第二节课课后,各个教室的喇叭一如往常开始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可高中三个年级少了老师监督检查,也就没有多少学生乖乖照做。算下来,第二节课课间一共有十五分钟,也能多做一点事了。
在舒缓的音乐声中,我走出教室后门。
无需任何犹豫,既然眼下所有的问题和线索都归结于辛夕星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只有一个方法才能验证它的对错,那么我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
高一6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4层,是全年级距离教师办公室最远的一个班级,因此我下楼梯时加快了脚步,飞快地掠过楼梯口边上的男女厕所,停在办公室门口。稍微喘了两口气,我吃力地挤开铁门,喊了一句“报告”,然后快步走进办公室。
窗外依然是铅云密布的糟糕天气,几乎透不进一点光来,办公室的灯光将整间屋子映照得如同傍晚时分一般。每张桌面上都堆着钉好的试卷,无力地从中间卷起,再堆叠成好几座高山。几乎每座高山前都坐着一名老师,手中的红笔不停勾画着。身后铁门“咣当”一声让几位老师转头望向我这边,又立刻回到工作上去。
我找到自己班班主任的位置,一边想象办公室的灯光全部熄灭是怎样的景象,一边走到她办公桌前。刚一靠近班主任,她便警觉地抬起头来,飞快地将笔夹在合拢的试卷中间:“是何防风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老师,我想问一下今天中午……”
班主任将我不自觉提高的声调打断:“你知道中午午休的时候有谁进办公室了?”
自小起,我只要和班主任面对面说话,就会产生近乎恐惧的紧张,不止语调语速,双手也经常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就像现在,原本想要调查午休时发生的事,结果被一反问就乱了方寸。我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声音说道:“没,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想问什么?现在正改卷子,学生不能在这乱看乱动。”
我连忙将目光移向办公桌上的盆栽:“就是听说曹老师没看见办公室里有没有学生,我想来问一下,朱老师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报告?万一……”
“有没有人老师们会判断。你打听这么多,不会是想包庇谁吧?”
“没有,没有没有……”我连忙膝盖向后顶了顶,站直身子飞快地说道:“我中午不在学校,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好奇来问问情况。”
“我发现你最近学习上有点散漫,好几门课成绩都不是很理想。是不是注意力不集中,成天都在想东想西的?这个学期还剩下一个月,升高二之前学校要分文理班,你这个平均中庸的成绩,有没有想过是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不管学文还是学理,你这个英语都得好好学,不然高考特别吃亏。虽然你不算特别聪明的孩子,但是老师也不希望你最后考到对门那个普通一本。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现在还没到退的时候,听见了没有?还有咱们班的卷子马上改完了,我对你的成绩有点印象。最让老师痛心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你知识点都会,就偏偏体现不到成绩上,这次又错了一堆十拿九稳的题……”
再之后,我也不大记得自己听到了些什么了。总之就是理智完全屈服于学生的本能,在班主任面前低着头“嗯嗯”了一阵,表示会痛改前非好好学习之余,我被班主任从办公室请了出来。
* * *
……区区半个小时时间,回头再看,其实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将伏在桌面上的姿势稍作调整,看到笔下的字迹已经越过了草稿纸正中的折痕,再写下去会显得啰嗦不堪,我便草草收了个尾不再记叙。
在这之后,我终于想起原本想问的问题,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刚刚合拢的签字笔同草稿纸再次贴合,从头另起了一行:
To辛夕星:既然你也去找过张老师,她有没有跟你说起午休的情况?
这次信传得时间长了些。我看看黑板,化学老师正在推导反应平衡的计算过程,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带着不小的催眠效果,加上这里是化学整个高一最难的部分,班上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
一边要强打起精神一字不落地抄写笔记,一边还要敷衍我提出的问题,实在是辛苦这位学霸了。
老师们有些分歧。
曹老师搜查过办公室,里面并没有学生。办公室的前门一直在他监视之下,窗户有防盗网,唯独后门并没有上锁。但曹老师打开后门检查时,发现门口的水泥台子上落着一层匀称的薄雪,上面并没有学生离开的脚印。
有些老师认为,这说明其实没有学生偷进办公室。而更多人持反对意见。他们猜想,那个学生用了点手段,能不留脚印地从后门走出去。
就当是为了给辛夕星减轻些负担,少问几个愚蠢问题吧。我这么想着,视线逐渐从黑板上跃动的粉笔头晕开来,意识慢慢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对于我这种学生来说,被叫去老师办公室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但下场近乎相同——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在高一一年的时间里,为了不被老师召唤,我也没少下工夫让自己的言行保持在低调和规矩上。托这些准备的福,加上运气不错,老师们虽然认定我学习不太好,却也没将我归入问题学生一类之中。我也没遇到去老师办公室,对着班主任聊天反省的噩梦。
不过也正因如此,假如辛夕星不主动提起,我恐怕永远也记不起来老师办公室还有一扇后门的事情。
教学楼的主楼梯建在南侧正中央,和北侧正中央的正门相对;除此之外,教学楼东西两侧也各开了一扇小门方便师生通行。唯独南侧没有开辟楼门,学生们要想到南边的花园竹林小憩片刻,就不得不绕道而行。相比之下,位于东南方向的高一教师办公室和西南的高二教师办公室各有一道后门,打开门走过一段延伸到道沿位置的水泥缓坡,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穿过马路去往花园。
从传回来的纸片来看,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听说入冬之后,老师们为了更好地取暖,几乎没人再使用这扇直通楼外的后门。最近半个月以来,寒流来袭,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气温也早已来到冰点以下,这扇后门便彻底没人再使用了。
每天只有在放学后,校工们会用笤帚清扫一遍校园地面,其余时间只要积雪不厚,没到影响行走的程度,学校一般也就由着学生玩闹,所以在教学楼外的那个雪人才会保留下来,变成王桓亦的鬼故事灵感之一。
至于今天早上,天上不断飘落的是细碎的粉雪,后门外那片薄雪瞧来可能更像白纱似的点缀,自然不会有老师想到要去破坏这份美感。
而这片铺在门外的雪地,似乎在向老师们昭示着一个事实:
可能并不存在什么“溜进办公室的学生”。
话说,张老师居然跟辛夕星说得这么详细,真不愧是深受老师们喜爱的课代表大人。
如果我的成绩也提高到全班前十的水准,在老师们面前会不会也是如此待遇?
还是说,因为辛夕星未来的出路已定,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选文还是选理,所以才会遭到老师们的唠叨?
如果我这次考得好一点的话……
如果……
如果这次成绩不算呢?
我摇摇头。
人生虽然可以后悔,但要是因为后悔就萌生重来一次的想法,就太可耻了。
于是,我轻轻拍了拍辛夕星的肩膀。
在那张纸上添上了新的想法,折好,然后工整地在叠整齐的稿纸表面写上了一行字——
请和王桓亦一起拆看。
在辛夕星略带不解的眼神中,双手捧起稿纸递了过去。